Scence-6
你們的戀情會拯救你們。
*
當晚——真奈的造訪,秋庭似乎早已料到。
敲門之後,秋庭沒出聲應答,而是直接把門打開。他的頭發是濕的,大概已經洗好澡。真奈也是刻意在這個時間來找他的。
秋庭向真奈招了招手,自己走到牆邊的床鋪坐下;真奈則走到對側的另一張床坐下。
他們很久沒在晚上麵對麵了。
“呃,好像好久沒這樣了呢。”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臉。
來到軍營之前,每晚的這個時段,他們都是這樣過的——偏偏在那間小房子裏受他保護的當時,她還不懂那段時光的可貴和使人留戀。
所以才造成了此刻的無謂躊躇。
反正我是小孩子,又不相配,又沒被人家放在眼裏。
躊躇著沒有意義的欣羨,隻為了不想做自己。
“燒退了嗎?”
秋庭問道,真奈便點點頭。總是秋庭先來關心真奈。
一定隻是因為單純的義務感使然——那又如何?
所以那又如何呢?端出這種借口,究竟是為了防什麼?怕什麼?
單相思的時光既苦澀又快樂:那個人會不會看我?會不會對我笑?心裏又是怎麼看待我的呢——那個人會不會喜歡上我,就像我這樣的喜歡他?
他的動作、話語、表情。情緒被這每一個小細節牽係著起伏,一喜一憂,既苦也甜,同時漫無邊際地夢想著心願何時實現。
那般悠然的戀愛,卻隻在平穩的世界裏存在。
無妨。至少她發現了伸手的空間,就算夠不到他也無妨。
“怎麼了?你有事吧?”
聽見秋庭這麼問,真奈回答得極其直接,連她自己都吃驚。
“我想了解你。”
聲音有點兒抖。不自然就算了。丟臉或被他察覺,都無所謂。
或者,就算他露出困擾的表情。
秋庭的表情卻不是困擾,而是少許的訝異。
他一定是在想,怎麼現在還問這個?入江和隊上的人都向真奈提起過秋庭的脾氣和經曆,推敲推敲應該也有所了解才是。事實上,真奈確實是這麼推敲著,但她要的不是這樣。
“我想聽秋庭先生自己說。”
過界了。後退也沒有用了。
“聽別人說的沒有意義。我想聽你說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放膽說吧,越陷越深吧,直到不可自拔。
“關於你的任何事,我再也不要讓別人來告訴我。”
秋庭沉默了半晌也沒有任何回應,隻是略略把目光別開。
就算見他別過視線,真奈已不覺得痛,也不再害怕了。
因為她已經發現,現在不是怕受傷的時候——也不是堅持靠想望就能達成甜美戀愛的時候。
“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以為你最知道。”
溫柔時反而會生氣的人。
裝作漫不經心,其實比誰都細心。
真奈所知的秋庭是這樣的。
可是——
她一直努力使心情穩定,這一刻卻動搖了起來,擺蕩的幅度竟越來越大,像一段壓也壓不住的彈簧,真奈用力地搖頭。
“我不要,那樣一點也不夠——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高範。”
秋庭忽然直截了當地說出口,令真奈一時愣住。
他直視著真奈的眼睛,又說了一次:
“高範。你叫叫看。”
真奈無聲地在嘴裏念著。這是秋庭正視著她、親口告訴她的——也許就像是他準允,把這個名字給了真奈。
“我不要!”
真奈叫道,比剛才更激動。
“不夠,不管你告訴我什麼都不夠!等到能說的都說完,我覺得夠了,你就要走了對不對?那我一輩子都要說不夠!”
所以你別走。不要一個人去到那種可能會回不來的地方。襲擊美軍,或是在最後關頭隻有秋庭一個人最接近結晶,這都超過了真奈的容許範圍。
真奈哭了起來。隔著淚水、她也看不清秋庭是用著什麼表情在看她。
“——再拖下去,這世界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哦。”
他的聲音帶著告誡與訓斥的意味。若是平常,秋庭無論說什麼她都願意聽,隻有現在的這件事情,她不想聽,也聽不下去。
“沒有明天也沒關係。如果你要走,那我還要明天做什麼?我寧可世界像現在這樣!”
說我任性也好,說我自私也罷,我就是寧可世界變成這副德性。
要是世界沒有變成這樣,我就不會遇到秋庭先生了。
為了與他相見,我寧可——
無論是多麼離譜、多麼糟糕的世界,我都願意忍受。
極其平凡的高中生和自衛隊的戰鬥機駕駛員,在平常的世界裏是不會有交集的。這兩者的交集因為世界的異變而存在,所以也隻存在於這個異變的世界——改變了所有人與人交集的世界。
真奈又發現,自己說的話仿佛似曾相識。
這麼說或許任性又不懂事,不過——世界會發生這種異象,說不定就是為了湊合我們呢。
以大海為歸宿的那對戀人如是說。
“你爸媽會傷心的。要是沒有鹽害,他們應該都還活得好好的。”
又聽到秋庭告誡,真奈終於忍不住反抗。這是她頭一次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抗心。
“我說話小心,他們就會回來嗎?不可能吧?既然如此,要我裝懂事、然後任由喜歡的人離開我,我才不要!”
——真奈從來沒這麼大聲地對秋庭說話,可是她想,要是這麼做能夠留住他,那麼就算是叫喊到吐血、一輩子都發不出聲音,她也願意——隻要秋庭能因此留下,隻要這雙手能夠拉住他。
“我不要你去拯救什麼世界!我隻要你平安無事!我也不會再說舊世界比較好了!”
空氣撼動得越發劇烈。
“——你為什麼不懂!”
秋庭忍不住大吼。他猛然抓住真奈的肩膀,粗暴地板起她的臉。
——令人屏息的熱意。和那雙唇同樣的溫度。
不知該不該呼吸,真奈隻好怯怯地、淺淺地換氣。
秋庭先生為什麼要對我做這種事?
和喜歡的人初吻,應該不是這樣的;應該更浪漫、更溫柔,而不是這般蠻橫強奪似的——
可是,好舒服。
像是突然覺得有這種感覺是不對的,真奈緊張地僵住了。
宛如永恒的這一瞬間。
才感覺他的嘴唇微微退開,隻隔著薄薄的一層空氣,卻聽見怒喝似的低沉嗓音響起:
“萬一讓你先死了,我會受不了的!”
被秋庭一把推開,真奈差點兒倒在床上再抬眼看去時,秋庭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
“不公平,怎麼可以……!”
真奈怔怔道,像是自問。
這雙手夠到了,她自己也沒料到——卻在夠到的那一瞬間,他拂開了。
“留不住他,那夠到還有什麼意義……!”
真奈將臉埋在雙手中,隻覺得淚水不停地流,止也止不住。
*
秋庭在深夜來訪,來開門的入江一點兒也沒顯得意外。
“床給你睡吧。出擊前可不能不保重。”
入江一個人睡在男子宿舍的四人房,不過房裏沒有多的被鋪。反正也沒有客氣的必要,秋庭便徑自往鋪有棉被的那張床走去,然後屈起單腳盤坐在床邊,無意識地垂下雙肩。
“這麼費精神?”
入江一麵敲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盯著螢幕一麵說道:
“真奈啊?”
見秋庭不理他也不回答,入江便自顧說下去。
“那女孩啊,哎,什麼都好,就是太拚命啦。單純成那個樣子,叫人吃不消哦。”
“……是啊。”
太單純——近乎沉重。
秋庭半被動的回答,一麵有意無意的暗想,說不定這還是自己頭一次在這人麵前用這種心情說話。
與真奈同住在一起將近四個月,時間不算長,但也絕不算短,即使除掉這一層因素,還有這異樣的世界;跟時序平和的時期相比,現在這世界就像一個密度的增幅器,而在這高比重的時間裏——
他第一次見到真奈為了她自己而使性子,雖然是因為擔心秋庭的安危而試圖阻止他離開——如果這樣的任性也算的話。
“女人是這麼搞的啊?”
秋庭不自覺地喃喃道,入江卻沒有接著調侃。
沒有明天也沒關係。如果你要走,那我還要明天做什麼?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思維?
隻為了得到一個人,竟然寧願世界毀滅?她沒有瘋,卻為什麼能說出那種話?
光是想到他們之中的任一方開始冒出鹽粒,他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心驚了,那個小女孩居然不怕?
那樣嬌小的身軀,為什麼可以輕鬆超越那種恐懼呢?
“女人這生物啊。本來就比男人更有膽量也更少根筋啦。男人隻能用大腦思考,女人可就不同;男人不敢超越理性,女人三兩下就把它踩過去。我在想,她們一定是用大腦以外的不知什麼的感情掌握到理性之外的某種東西。”
入江的口氣得意,表情也得意,像在吹噓自己很懂女人。
“若是處在同樣的極限條件下,其實女性的生命力比較強。在野生動物的社會裏,選擇權往往由雌性掌握,甚至從生物學來看,雌性體也比雄性體要優越。我們以為女人比較軟弱,根本是我們男人自己的幻想。否則,要是少了保護女性的義務,從女人身上生出來的我們就隻是一個發生的存在而已,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嘛。”
回頭想想,保護者受到的保護又是何其多?
不知情的在鹽害危險區住了那麼久,自己至今仍然平安無事,難道不是因為有真奈的陪伴?
先走的人會是自己,還是她?這個兩人社群裏的可怕議題。
失去她的痛楚,盡管秋庭已有自覺,也為了這種恐懼的沉重而神傷,他還是覺得不能是自己先走。
若是沒有秋庭的庇護,那嬌小的身軀馬上就會在這個世界裏沉沒——於是,保護她的那一份意誌,反而讓秋庭得到了庇護。
“別看她年紀小,也已經是個女人,不是小孩子囉。”
說到這時,入江才轉過頭去看著秋庭,然後說:
“人家都戀愛了嘛。女人就是這麼了不起,不管年紀多小,一旦戀愛了就是個女人了。哪像我們,還得扛一堆責任成就一番事業才能被當個男人看待,有點不公平吧。”
“……你還真愛講女人啊。”
“隻要有趣,我什麼都愛講,況且一場關乎世界命運的戀情又不是常常可以見證到。”
“很煩耶你!”
秋庭拿起一個枕頭丟入江,然後用力躺到床上。木製的床架軋軋作響,抗議他粗魯的舉止。
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賭上全世界的命運,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那兩個字來指稱,隻知道不能任由這已然變異的世界——這顛覆常識、顛覆明日的世界——奪走一切。
被奪走的雖多,無可挽回的更多,但人類至少還不至於一無所有。
在如此不堪的世界裏,有人增添了新的獲得,也有人甚至為這世界的不堪而慶幸——秋庭自己又是哪一種人?
“入江……”
這對象究竟能不能托付?但秋庭實在想不到別人了。
“萬一出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啦。”
至於是拜托什麼,入江沒反問。
*
次日,秋庭就從隊上失去了蹤影。不知怎地,別的隊員好像也變少了。
真奈見一個攔一個問一個,就是沒有人肯透露秋庭的所在。
“對不起,我們這邊是後勤支援部隊,上頭沒讓我們知道作戰行動的細節。”
武器隊的野阪說道,一臉的過意不去。
“我隻聽說行動是半夜開始進行,不過我們隊上已經接到裝備動員命令了,所以……”
所以部隊極有可能已經出動了。不過現在還不到日落,大概是預備行動之類的。
真奈的雙膝一軟,野阪急忙扶住她,一麵問道:
“……中尉臨走前有說過什麼嗎?”
真奈搖搖頭。
“要是我說找他是為了叫他別去,你會不會生氣?”
這世界怎樣都好,隻要他平安無事就好。
即使有幾千人、幾萬人甚至幾億人渴望著世界得到拯救。
野阪一定也站在期盼鹽害解除的那一方。一定的。
期望這世界繼續被鹽害蝕朽的,全世界隻有真奈一人。
就算被全世界憎惡,她還是舍不下這扭曲的心願。
秋庭要是有個萬一,那麼縱使換來一個被拯救的世界,於她也毫無意義。與其讓秋庭的生命曝露在危險之下,還不如讓這世界繼續沒救吧,也許它再過不久就會終結,但至少秋庭可以平安的活到那個時候。
“怎麼會呢?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野阪的表情複雜,既像是困擾,又像是生氣或一點點悲傷。
“要別人為了世界而放棄自己喜歡的人,這種話誰說得出口嘛!當然啦,要說不想得救那是騙人的,問題是我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可是我——”
真奈掩麵蹲了下去。
“我真的不在乎這個世界變成怎樣,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在乎。”
對不起。對不起——真奈不住低喃,也不知道是在向誰道歉。
對不起,我隻在乎那個人,他對我才重要。
察覺身旁的動靜,真奈抬頭望去,看見野阪也蹲了下來,而且不知為什麼,她也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們去找我老公問問看,好不好?他雖然也是後勤,可是他的單位比我了解作戰細節,說不定可以問出個什麼。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那樣好嗎?”
真奈才剛問出口,野阪就突然抱住她。一絲甜香隱隱飄來。
“算我求求你,別再說對不起了。你有什麼好道歉的呢?跟誰道歉嘛。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去送死有什麼錯?你隻是喜歡中尉,不是嗎?”
隻是喜歡秋庭,為什麼就不能如願?不知怎的,好像全世界都在說這段戀情是錯的、是不對的。
你沒有錯呀。聽得野阪這麼說,真奈隻是點頭。她就希望有人能對她這麼說。
野阪帶著真奈走進行政大樓,毫不遲疑地走在每一扇門看來都一模一樣的長廊上,然後停在某一間辦公室前。門上掛著的牌子寫著“通訊隊”。
野阪敲門後,房門隻開了一點點,裏頭有人來應。從真奈所站的位置,她看不見門裏景況。
講了幾句話,又等了一會兒,便見一名男性隊員走了出來,同時順手帶上房門。那人身材中等,長相斯文,大概就是野阪的丈夫。
真奈向他鞠躬。他不像秋庭或入江那樣英俊出眾,卻流露著誠樸的氣質,引人好感。
野阪說,要不是有鹽害,他們兩個未必會結婚。真奈不懂她為什麼那麼說,也許要等到年紀到了才會明白吧。
卻聽得野阪劈頭就問:
“中尉在哪?招出來。”
野阪的丈夫正在向真奈點頭示意,被這沒來由的一句驚得轉頭去看妻子。此刻的野阪惡狠盯著丈夫,可見兩人平日的均勢如何。
“你們有跟中尉的部隊聯係吧?中尉現在在哪裏?”
“這種事情——”
野阪的丈夫語帶責備。從聲音聽得出他穩重老實的人品。
“我怎麼能告訴你?出動中的部隊動向是重大機密,你自己也是自衛官,還不了解嗎?”
“阿正。”
被妻子直呼其名,野阪的丈夫臉色有點難看。聽見他咕噥了一聲“公私不分”,野阪立即抬高了下巴。昂然不遜地說:
“很好,我就是公私不分。我本來就不是以自衛官的身份來找你問話,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吧?”
你每次露出這種表情就是怎麼講都不聽,誰會不清楚?野阪正歎道,像是拿妻子沒輒。
“拜托你,我想跟秋庭先生說話。”
真奈求救似的說道,便見野阪正叉著雙臂,表情猶豫。夾在野阪的瞪視和真奈的關注之間,他靜默了好一會兒。
“……不管怎樣。先換個地方吧。我總有我的立場要顧。”
野阪正壓低聲音說完,隨即邁步走開,真奈和野阪便快步跟上去。
帶著兩人走到隔壁大樓,野阪正在頂樓的一個房間前停下。
“快進去。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他緊張地催促,真奈便趕緊從敞開的門縫鑽進去,然後是野阪。這房間好像很久沒用了,空氣裏都是凝滯的灰塵味。
“我最怕這種味道了。我去開窗,真奈你去開燈。”
真奈打開電燈,野阪便走向窗邊。她一拉開窗簾,空氣立刻動了起來。這裏是最頂樓,最是通風。
但在這時,風勢突然減弱。真奈回頭看時,野阪已經氣急敗壞地衝到門邊。
野阪的敲門聲又急又響亮。喇叭鎖的門把早就轉不動,從外麵給鎖上了,而且屋裏這一側連鑰匙孔也沒有,要開也隻能從外側開。
“搞什麼,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