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街-debriefing-
如夢幻泡影
***
意識在隱隱痛楚中清醒,痛楚的來源是後腦勺。
“唔哇……怎麼搞的?”
想要伸右手去摸腦後的痛處,左手竟也跟著一起動了。定睛一看,原來雙手銬在一起。
“……這又是幹啥?”
咕噥著爬起來,四周卻是陌生景象。除了一張大床以外,這個寬敞的房間裏完全沒有其他家具,有的隻是整片地毯和雕刻精美的天花板和牆壁,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就連床鋪也是營舍遠不能及的高級貨。
後腦一個勁兒地主張它的疼痛。用銬著的手伸過去摸了摸,果然在頭發裏摸到幹掉的血塊。看樣子是破皮了。
“呃啊,真是。”
該說是報應吧。想起從前也有過類似的誤會,不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次恐怕不是誤會。
“誤會不至於用手銬吧——”
將自由的雙腳挪到床邊,卻見鞋子好好擺在床邊。可以在室內穿鞋,難道這裏是旅館?
房間裏有兩扇門,一扇通往衛浴間,另一扇被人從外麵反鎖,在房內的人無法打開。軍營裏的某些房間也有這種構造,但在民間房舍之中應該不多。仔細一看,整個房間就隻有這扇門顯得特別新,恐怕是之後特別改裝的。
浴室裏擺著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品,上頭沒有商標或特殊圖案,那麼旅館的可能性就低了。應該是私人宅邸。
窗戶是敞開的,房間卻是在三樓。牆外隻有藤蔓爬著,幾乎沒有可以探足的地方。想起某個在這種困境下也有辦法可想的友人,自己既沒有效仿他的意願,當然也沒有那人的好身手。
“用來軟禁一個頭腦發達又優雅的男士,倒是不錯的環境。”
將雙肘撐在窗台上,隨口喃喃自語。天色微明,四下靜謐,看出去像是在一處別墅區,而且地勢相當高,庭園裏又長著好幾棵頗有樹齡的老杉,顯見此間占地之廣,讓屋主敢種下這麼多參天巨木還不至於令左鄰右舍困擾。
“外加這屋子裏的人都沒有花粉症。”
姑且拿這一類無關痛癢的小推理來打發打發時間。話說回來,這棟房屋也太氣派了些。
“我最——討厭這種屋子了。”
皺皺鼻子講完這些話,便聽見有人敲門。敲得挺溫和客氣的。
“要進來就進來啊——反正我既不能開門又不能關門。”
聽到這兩句諷刺至極的回應,門外的人才打開房門。這也是客氣。
來者是個年輕男人,個子既高且瘦,穿著一身看得出是手工製作的合身西服,還在門口先鞠躬才進屋來。弱不禁風嘛——一時在心底五十步笑百步的評論起來。
“你醒了嗎?”
“你不就是知道我醒了才來的嗎?還問。我還以為你會等我洗完臉再來呢。哪有人待客這麼急躁的。”
對不起。男子恭敬地道歉,又鞠了一個躬。
“我是來向您確認身份的。”
“媽啊,不確定身份的你們也這樣銬?一點也不好笑。”
言語揶揄之外還甩著手銬讓鏈子發出聲響,卻見那人臉上也沒有一絲動搖,以那年紀而言倒是極有自製力。
“敢問您是陸上自衛隊立川營部臨時司令,入江慎吾先生嗎?”
聽著男子爾雅溫文的語調,入江沒好氣的給了一個白眼,冷哼道:
“我說不是你就會放人?拜托你別再問這種無聊的問題了。”
***
“臨時司令”的怪頭銜會落到入江身上,據說是重建後的陸上自衛隊幕僚部基於各種考量所搞出來的;簡單地說,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鹽害後續處理完全結束之前,這麼一號鹽害專家要盡量留在隊裏。於是那些偽造文書、假冒身份,連同在立川期間擅自進行人體實驗等等罪名,都因時製宜地不予過問。
不予過問可不是一筆勾銷,入江當然不會天真到從此沒了戒心。他的存在無疑證明著自衛隊的種種疏忽,欲除之而後快的高層將領大有人在,誰曉得幕僚部幾時翻臉不認人。
所以眼前的這件事情,他也認為是那一派人士所為。
和美軍開完鹽害的研討會,當時他正準備回營。由於會議結束時間比預定的要遲,美軍便送他一程。那個人衝到大馬路中間差不多是出發後二十分鍾左右的事。駕駛緊急刹車還是來不及,被撞上的那人好像是個上了年紀的男性。
負責開車的是個日裔美軍,一路上都用流行的日語和入江閑聊,隻有在刹車的那一刻用他的母語大罵。
坐在後座的入江出頭打量,見倒在車前的男子一動也不動,忍不住皺起眉頭。惹出麻煩來了。
——算了,反正責任是美軍要扛。
“總之你們快點聯絡基地。”
急救係統雖然已在部分地區複蘇,卻還不到以前那樣完善的程度,先送基地醫院比較妥當。
丟下指示後,入江就走出車外。他雖然沒有臨床經驗,卻擁有醫師執照,現場若是沒有人會診察就罷了,既然他在,不去看看總是說不過去。
俯臥在地上的男子看來沒有明顯外傷,也沒有出血。入江在他身旁蹲下,把手指伸進泥汙的襯衫領子裏探找頸動脈。
——怎麼搞的。
脈搏略快卻十分穩定,一點也不像是剛被車撞飛的人。
才這麼想,卻見男子驀地睜開眼睛,壓在身體下麵的右手握著一把槍,槍口正對著入江。
“小哥,頭一次遇到假車禍嗎?”
那人邪邪笑道。入江聳了聳肩:
“對啊,頭一次親眼見到。”
入江朝車子瞄去,早有一隊持槍人馬圍在車旁,正在脅迫美軍駕駛及護衛下車。
“不好意思。我們無怨無仇,隻不過雇主花了大把美金要找你。”
黑市自鹽害以後就更加活躍,美元行情一路飆高,歐元其次,日圓則一落千丈。
“抱歉得讓你睡一下囉。”
這就是入江當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在那種情況下可以用麻醉劑,你們是不會教他們嗎?叫他們把人打暈,這是哪來的上流雇主啊。現在好了,打破了我的頭,害我一覺醒來都還會痛。”
入江也對別人做過同樣的事,如今卻隻顧說別人。他瞪著那名年輕男子,男子看來教養良好,這會兒卻隻是低頭致意,隻字未答。
媽呀我最討厭這種的。入江撇過臉去,大皺眉頭。
“你以為你還有資格抱怨嗎?”
忽聽一個聲音陰陰地說道。轉頭看去,原來是個坐著輪椅的少女,正讓女傭推著進屋。
少女大約是中學年紀,長相令人聯想到高貴的小動物,笑起來肯定惹人憐愛,此刻卻用滿是敵意的眼神瞪向入江。要在這種表情裏找到任何魅力都是難上加難,況且入江又不喜歡小孩。
將輪椅推進屋內之後,女傭就告退了。
“大小姐……”
男子有些緊張地擋在入江和少女之間。
“不用擔心,我不會對那位小姐怎麼樣的。挾持人質逃命的這種事我嫌麻煩,肉體勞動也不適合我。”
入江直指男子的疑慮,少女也對男子抬了抬下巴,高傲地說道:
“讓開,柏木。你站在那兒會擋到我說話。”
喚作柏木的男子依言退回原位,退開前還不忘向少女一鞠躬。障礙消失,少女的凶狠眼神便直接刺向入江。
知道對方懷恨入骨,入江對她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惹人怨向來是他的拿手絕活,但他一時也想不起自己幾時連素未謀麵的人都得罪過。
“我是江崎樹裏。你對這個姓氏有印象吧?”
那語氣顯然容不得他回答“不”——入江卻想,要是在這種場合老實回答“不”又會怎樣呢?對方八成會發飆吧?
話雖如此,他卻也沒別的答案可選。
“不,沒聽過。我也不認識姓江崎的。”
江崎樹裏的臉色一陣白。有的人在發怒時會血氣上衝,樹裏大概是血氣頓退的那一種。
“……你不知道我家的姓氏,是什麼意思?”
“初次見麵就要求我知道你家姓什麼,會不會太神啦?”
入江的毒舌從來不會因為對方年紀小就留情。見柏木投來責難的眼神,入江便將掛著手銬的雙腕伸到他麵前:
“受這種待遇還要我顧慮主謀者的心情?開什麼玩笑。”
柏木默默地垂下眼去。他不否定入江的話,可見這樁綁架案確實是樹裏主謀。從她敢對大人頤指氣使的那種動作看來,這小姑娘是十足的世家千金。
“殺人犯還一副被害者的姿態,你是什麼意思?就是你用鹽害實驗殺了我父親江崎定和!”
聽見那鞭子似的尖銳喊聲,入江心中一驚,但是——
“抱歉,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爽快地道歉,見樹裏一臉無法接受,又道:
“你覺得我殺了多少實驗對象呢?要累積到那種數量的資料,一、兩千次實驗會夠嗎?全國加起來少說也有好幾萬次,你叫我每一個都記得?”
在成千上萬的實驗體中,入江隻記得其中一個人的名字,而且還是因為那人在實驗中途逃走,又在逃亡途中牽連到他的朋友。若隻是中途逃走,入江根本也不會去記得什麼。
“通常我看到的隻有實驗結果,也就是成串的數字而已,”
入江挑高了眉毛放膽直言,隻見樹裏的臉色越發鐵青。
“你在看圖表的時候會對每個數據產生感情嗎?不會吧。”
對他而言,用這種比喻已經夠體貼了,但對樹裏而言似乎不是。
“閉嘴!住口!”
樹裏突然咆哮,甚至作勢要站起來——隨即往前仆倒。柏木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向在地毯上蜷縮成一團的樹裏。
多感人的主仆關係。入江在一旁冷眼看著。
樹裏被柏木抱起,散亂的發絲間透出的眼神閃著淚光,直朝入江射來。
“你殺了……我的父親,還——說什麼數值……”
“大小姐,冷靜點!慢慢呼吸!”
柏木耐心地撫著樹裏的背。唉,真麻煩——入江一麵心想,一麵往床邊的垃圾筒裏看。沒人用過的垃圾筒裏套著全新的塑膠袋,他便將袋子一把抽起,走到兩人身旁蹲下。
柏木反射性地想要護住樹裏,入江卻蠻橫地將他擋開,揪著樹裏的頭發就往垃圾袋裏塞。
“你做什麼……!”
“沒本事擺平你家的古怪大小姐就給我閉嘴。”
說時,入江手中的塑膠袋已經完全套在樹裏的頭上。隻聽得異樣的呼吸聲,樹裏呼出來的氣立刻令袋內一片霧白,就這麼呼吸了一會兒,氣息便穩定下來。柏木和樹裏都是一臉狐疑,以為入江在耍他們。
“心因性的過度換氣性症候群啦,把呼出去的氣再吸回去就好了。要侍候這麼歇斯底裏的千金小姐,與其處處提防她生氣,還不如多學點這一類的急救術。”
聽得入江這麼嘲諷,樹裏滿臉通紅地扯掉頭上的袋子。既然她生氣時臉色會白,那麼這會兒應該是羞恥吧。
“……總之,兩位待會兒再談吧。”
柏木將樹裏抱回輪椅,轉身打算推她離開房間,這時入江又將他叫住。
“待會兒可不可以帶個刮胡刀給我?軟禁一個成年男人卻不替他準備刮胡子的工具,會不會有點那個?”
入江邊說邊朝浴室努了努嘴。他之前已經檢視過了。
“要是怕剃刀不安全,電胡刀也行。”
柏木沒有轉身,而是半側過臉,隔著肩膀點頭答了一聲“是”,樹裏立刻扯著嗓子高叫:
“別用對我講話的口氣跟這種人回話!”
她才差點兒休克,這會兒又激動起來。柏木無措,隻好改口向入江說“好”。
主仆兩人離開之後,房門隨即被反鎖。
數小時後,電胡刀和早餐一起被送了進來。送來的人是柏木。
入江戴著手銬洗臉刮胡,走出來時看見房裏的小桌上已經擺好了西式早餐。在一旁等著的柏木說“麻煩借一下你的手”,入江便依言將雙手舉到他麵前,看著他從口袋掏出鑰匙,就這樣解開了手銬。
“怎麼?”
入江頗感意外,柏木也沒看他就答:
“府內設有警衛。待會兒還會再給你戴上。”
這樣的待遇有一種說不上的奇怪,不過入江還是大方坐到餐桌前。不知是為了監視還是做仆人的習性,柏木始終站在不遠處守著,而入江倒是很久沒在有傭人侍候的環境下用餐了。
料想柏木不會聽從吩咐退下,入江也就不管他的存在,自顧動手剝起了餐包。看著桌上的烤吐司、蛋包和水果,樣式都簡單清淡,但以這年頭而言,已經很豐盛了。
差不多快吃完時,柏木開始衝紅茶,事前還問過他的口味。入江隻要了不加任何調味的普通紅茶。這家人雖然財力雄厚,時局卻容不得人們隨喜好指定茶葉。
接過茶來啜了一口,是純正的大吉嶺。
“定和先生的事……你真的不清楚嗎?”
選了一個杯子離口的時機,柏木謹慎地問道。入江輕輕聳肩。
“很遺憾,事情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知道你們有權利逼問我,但我的確無能為力。”
入江的回答令柏木的臉上出現一絲不情願。這大概已經是他盡力克製之下的不滿表情。
“我想你們可能有點誤會。並不是每一個實驗對象的挑選都與我有關。我剛才也說了,實驗做了幾萬次,不可能用那種沒效率的方式挑選對象。況且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滿足最低采樣。”
為了解開鹽害形成的機製,他們用服刑中的囚犯做為實驗對象,但隻有訂出篩選準則,其他就完全由臨時內閣決定。當時的行政體係已經半毀,充當法務機構的暫時組織是用什麼標準去檢選,入江無從知悉。
聽著入江的量化本位論調,柏木的眉毛略微皺起,含蓄表達他的不悅。
“能不能請你考慮換個說法?至少……”
他大概是要入江顧慮樹裏的心情。
“為了殺害他的父親而感到內疚?”
入江的感度又在柏木頭上潑了一盆冷水。
“我說過好幾次,實驗案例對我而言隻是單純的數據。為了統計出數據而消耗幾萬個人,然後要我說我對他們每一個都懷抱歉意——抱歉,我不做這種表麵功夫。我知道人體實驗有違倫理道德,但若是對此有罪惡感,我根本一開始就不會幹這種事了。嘴巴上道歉啊謝罪啊的拚命講,想做什麼又照樣做,不要說聽的人覺得惡心了,做的人也不會高興到哪兒去了,不是嗎?”
入江本來就是個嘴碎話多的人,碰上一個不太開口表達意見的聽眾,儼然就是一大段的獨白。柏木聽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應:
“你的意思是不做辯解,是嗎?”
“這番解釋還真友善哪。”
見入江大皺其眉,柏木又問:“你不滿意?”
“沒有,隻是以為你會把我的話換個簡單的說法,勸那位大小姐化解仇恨。”
入江說著又聳聳肩。
站在監護人的立場,與其任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長久被仇恨和痛苦所束縛,當然寧可她在一個適當的時機解脫這種負麵情緒。
“我這人沒有良心,你們卻硬要逼我把良心挖出來,這是你們的誤判,我實在愛莫能助。不負責任的鬧劇我可不奉陪。”
入江邊說邊將涼掉的紅茶飲盡。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你們也盡管做你們想做的好了。綁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假使……我隻是假設,如果大小姐說她想要殺了你以報殺父之仇,你仍願意讓她做想做的事嗎?”
“當然。”
入江一點頭,又說:
“隻不過到那時候,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罷了。隻要我不認為自己虧欠你們家大小姐,那麼她要阻撓我活下去,我就不能放過她了。”
對入江而言,這是再明快不過的道理,柏木卻聽得一臉困頓,還疲倦地歎了一口氣——遇上一個軟硬都不吃的對手。
“大小姐把你抓來,並不是為了加害於你,請你別這麼快想到這一點。”
“把我打暈了抓來還不叫加害?”
“那是我的疏忽,沒有妥善傳達。請你海涵。”
了不起的大忠臣哪——入江自言自語的挖苦了一句,姑且當做對方沒聽到。
“那孩子的父親是怎麼入獄的?”
麵對這個帶點兒打探意味的問題,柏木措詞含蓄的答道:
“定和先生原本是春日井商事的董事。”
說到這個企業名稱,入江就有印象了。大約在鹽害發生的一年前,這家公司爆發內線交易醜聞,在社會上引起相當大的騷動,檢調單位抓了好幾個高層經營者,樹裏的父親大概就在其中。
“那個案子後來有判。”
入江隨口應道,便見柏木眉頭一皺。大概是說到了痛處。
“跟蜥蜴斷尾差不多。”隻說了這麼一句,柏木就沒再開口。
簡單的說,就是被企業當成了棄卒。
“所以那孩子就落到今天這個遭遇?”
“判決後,大小姐就搬來與外祖父同住;定和先生與夫人離異,所以……而且由於媒體報導曝光,大小姐在原來的學校也讀不下去了。”
“所以這棟豪宅就是她外公的囉?那外公呢?”
“因鹽害而過世了。”
柏木沒再說下去,但他的口氣有點兒變了,聽得出幾分掩飾後的恨意。祖父因鹽害而死,服刑中的父親也算是被入江安排的鹽害奪走,幼小的心靈想必十分痛苦。可是,入江說來說去也隻有一句“抱歉我不認識你爸爸”——如果那也可以算是抱歉之辭的話。
鹽害實驗是國家機密,不過入江的強勢和做法惹來許多部隊內外的反彈,消息走漏的途徑隻怕多不勝數,追究了也沒用。
“你是那孩子的誰?”
“家父長年在江崎府上任職,我是接他的位子。大小姐投奔外祖父家之後,江崎家的仆役們也一並移到這兒來,接受老爺的照料。”
“主人死了,你們還是這麼有情有義啊。”
入江的譏諷隻得到一個禮貌性的頷首和沉默。
“既然有情有義,為什麼放縱那孩子胡作非為?綁架我這種沒道德的人是另外一回事,要是事跡敗露,我想你大概不會置身事外,不過這樣還能叫做忠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