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街-debriefing-
旅程的終點
***
現在還會偶爾想起。
那既是夢,又是浮光掠影的記憶,總在日常瑣事中不經意地想起。
——真奈被秋庭撿到、第一次跟著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
簡要地說明屋裏的格局後,秋庭指著浴室:
“反正你先去洗澡吧。肥皂什麼的隨便用,櫃子裏的毛巾都是洗過的。”
真奈確實想快點兒把自己洗幹淨,而他好像都知道。
啊,可是換洗衣服怎麼辦?她逃出家時隻有身上穿著的衣服,後來在配給所領過一些內衣褲之類的,但在剛才的意外與逃跑過程中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真奈不知所措地走進更衣間,聽見秋庭喊了一聲“等等”。他走進另一個房間,一會兒之後回來,朝真奈拋出某樣東西。真奈反射性地接住,是一個白色的女用旅行包。
“你隨便找能穿的拿去穿。應該有幾件洗過的才是。”
秋庭說完又歪頭想想:
“應該有吧……不過那女人很邋遢就是了。”
聽得出以前住在這兒的女子個性如何。
關上脫衣間的門後,真奈打開旅行包,裏麵果然是一團糟。
把衣服裝進來的人大概已經很努力了,她將洗過的和未洗過的分別塞在袋子的兩端,可是每一件都胡亂卷成一團,根本看不出界線在哪。真奈怯怯的嗅著,將聞起來有洗過味道的挑出來。
胸罩大概不行。她一看就知道尺寸太大,試都不必試。
內褲大概還可以。旅行包的主人穿的是L號,平常穿M號的真奈勉強可以穿。
她將那些沒洗過的丟進洗衣機,小心地和洗衣槽裏其他的衣服混在一起。當然這裏不會有洗衣袋之類的東西可以給她用。再將自己脫下的衣服和內衣褲往洗衣槽的底部塞,真奈馬上衝進浴室。
打開蓮蓬頭,讓熱水從頭頂澆下,拿一條櫃子裏的毛巾,沾了肥皂就拚命的搓身體。
毛巾太軟了,她覺得洗不幹淨,真想拿去角質用沐浴巾來刷到皮膚泛紅為止。毛巾杆上掛著一條沐浴巾,可能是秋庭用的,但這種東西是個人物品,她畢竟不敢借來用。
衝掉肥皂沫,她仍使勁的擦幹身體,直到令自己滿意為止,然後穿上湊和的內褲,開始為上衣煩惱。秋庭雖是救命恩人,她終歸不敢不穿胸罩就走出去。真奈在衣服裏翻找了好久,甚至差點兒著涼,最後決定在裏麵穿一件深色的細肩帶背心,外頭再罩一件已經洗鬆了變形的長袖運動衫,勉強讓自己妥協了。
秋庭知道她有這層困擾,後來就到同棟公寓的幾戶空屋裏替她張羅了合身衣褲,沒讓她因此煩惱太久。
不過,那個旅行包的主人是誰呢?
這個問題就像泡泡似的,和入江講秋庭的那句“對女人的口味變了”,偶爾會一起浮上真奈的心頭。
他所說的“口味”,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至少一定是身材更好、胸部更大的。這一點真奈可以確定。光看那個旅行包裏的衣服,無論是尺碼或款式,都是對身材極有自信的人才敢穿的。
一定是個跟秋庭年齡相近又成熟的女人吧。
會不會是女朋友呢?
她覺得她是被秋庭珍惜的。現在的秋庭偶爾會親吻她,偶爾會講一些語意含糊的話,聽起來也勉強可以解釋是喜歡的意思。
可是,關於她在心目中的存在或分量,她從沒聽他明確提起過。
被問起他們是不是情侶時,真奈總不敢堂堂正正的答“是”。
她頂多說“是我喜歡的人”。
秋庭願意陪伴在她的身旁,她並不懷疑他的心意,可是每當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心底總有些不安。
我是秋庭先生的什麼人?隻有他們兩人時,她覺得應該可以問,秋庭大概也會直率地答,可是每每又臨陣怯場,問不出口。
身旁的人都說,每次有人拿真奈的事向秋庭尋開心,秋庭就會板起撲克臉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然而真奈聽了也隻能笑笑帶過。
***
鹽害發生的第三年初夏,臨時政府發表聲明,表示國內的結晶已經全數處理完畢。
“……還真的事情一解決就溜得不見人影。”
秋庭回到伊丹營區的家庭宿舍,一進門就喊了這麼一聲。
“在說誰?”
真奈問道。配給日趨穩定後,她總會煮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餐,然後等秋庭回家,這已經成了習慣。
“入江啊!”
秋庭答道,一麵脫下代替工作裝的迷彩服。
“咦——他不是一直都在立川當臨時司令嗎?”
“臨時政府都說結晶已經處理完畢,下一個聲明大概就是鹽害時期的結束吧。入江在自衛隊裏的立場本來就很微妙,手上又掌握了一大堆不能對外泄露的內幕,幕僚部大概以為把他收做幹部就可以納入軍方的監視之下,但那小子當然不可能乖乖任人擺布。他大概看準了現在正是開溜的好時機。”
“入江先生會跑到哪裏去呢?”
“不用替他擔心啦,像他那麼任性的人,走到哪兒都會活得好好的。”
“說得也是。”
真奈也老實的同意道。
“然後我又接到異動命令了。這次是百裏基地。”
真奈遲疑了一會兒,接口道:
“是老地方呢。”
她知道秋庭曾經做是航空自衛隊的逃兵,當時的他就在百裏基地服勤。
“回去大概會有點尷尬。”
秋庭苦笑著在餐桌前坐下。
“那你會不會就這麼……”
真奈隨口問道,一麵把味噌湯遞過去。秋庭接過湯碗,語氣倒也輕鬆:
“我跟入江那小子可不同,我對自衛隊是有道義也有感情的。那時雖然是我自己跑掉,但後來還是借助隊上的力量來做我想做的事情,現在他們要我幫忙重建部隊,我哪有權利拒絕呢?隻是現在要從無到有,至少要弄出飛行員培訓製度為止,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就是了。”
秋庭接著問她幾時能準備動身。真奈笑了。
“有個一天就夠了。”
來伊丹的時候,秋庭有交待,說以後會常常調動,沒事不要增加行李。結果這一到任就待了兩年,秋庭的人事異動都以伊丹為中心。
“隻是有點遺憾,長官們教了我好多事情。”
最近這一年半以來,衛生科讓真奈去做護士的助手,還常常發兼職薪水給她,金額雖然不多,但總是錢;隻不過都是日圓,恐怕還要好久以後才會重新在市麵上流通。
“那你先去跟他們打聲招呼謝謝人家。人家都很疼你的。”
見真奈點頭,秋庭又說:
“現在到處都人手不足,你在伊丹做了一年多的衛生助理,他們大概也打算讓你朝這方麵發展吧。要是你有這個意願的話。”
“希望我還有機會幫忙就好了。”
執照或資格考之類的製度還沒有恢複,不過真奈和秋庭說過,她希望至少在實務上可以做做護士的幫手。
“這一次也是開車去嗎?”
“花航空燃料讓一個自衛官調任,上頭的荷包不會允許的。”
“我喜歡搭車。”
真奈忍不住坦率地說:
“這趟路程就可以看風景了。希望我們不用趕路。”
秋庭放下筷子,在她的頭上輕輕一敲。
“——謝謝你都這麼聽話。”
答應我,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蒙住眼睛。直到政府宣布結晶處理完畢為止,秋庭始終這麼堅持著。
“上頭沒有催我趕路,稍微繞去哪兒逛一逛還可以,你先想想要去哪。”
“啊,那……”
真奈抬起臉。
“我想找個地方幫我爸媽弄個墓。”
當做遺物那兩本書,她仍然擺在身邊。
“那墓碑呢?”
“啊,沒有……還沒有買。”
父母走的時候都還年輕,還不到要為自己規劃後事的年紀。
“我想想,那菩提寺呢?”
“呃,我不知道。菩提寺是什麼?”
“原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個——你家應該是信佛教吧?菩提寺就是有墓園的佛寺要祭拜曆代祖先時可以去哪裏請他們辦……長輩做法事的時候都沒叫你們去參加嗎?”
“我爸是北海道人,我媽媽是在九州出生的,不過他們是在東京相識,我們家也沒去過菩提寺或鄉下老家……普通的小法事大多不會叫我們回去,畢竟路程太遠,他們兩個又都在上班。”
真奈懂事之後,隻記得曾為了祖父母的喪事回去過一、兩次,當時自然也沒有那個心情去記住是哪間寺廟。加上兩邊家庭的親戚都不多,現在更是失去聯係,恐怕隻有親自回去一趟才有辦法知道他們的現況。
“嗯——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時間上大概不行。”
見秋庭苦思,真奈連忙揮手。
“不用啦,隨便找個地方就好了。不能立墓碑也沒關係,納骨塔也行。”
“話是這麼說,萬一找了塊地緣上不方便的土地,以後麻煩的可是你耶。”
秋庭又想了想,重新拿起碗筷。
“算了,我再幫你想想好了。別擔心。”
這話說完的兩天後,秋庭和真奈就在營區眾人的歡送下離開住了兩年的伊丹營,往東出發。
***
開放交流道的高速公路雖然不隻一條,實際上仍然形同公務車輛專用道。秋庭決定走名神高速公路轉東名高速公路——這是真奈為了打發時間而從地圖冊查出來的。她的地理還沒有好到可以為秋庭指路。
這一趟不像上次西行時那般動輒繞道他處,高速行駛的汽車一天就可以跑上好大段距離。其實路況要是夠好,包括休息時間都算進去,從東京到大阪也用不到八小時。
秋庭明明說可以稍微繞去哪兒逛一逛的——真奈一麵在心裏暗想,一麵向握著方向盤的秋庭說道:
“路上連一點鹽都沒有了耶。”
“當然啦,自衛隊、消防隊跟海巡隊全體動員還花了足足兩年啊。”
“看得到風景真開心。”
真奈有點兒故意這麼說。秋庭苦笑,伸手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
“放心,我中途會帶你去晃晃的。”
在那之後,他們或休息或上廁所,一路開進靜岡縣掛川市,秋庭便從掛川下了交流道。
穿過交通號誌複活的市區,兩旁開始出現山林鄉村風情。
“哇,景色好棒!會不會看到富士山啊?”
“我說你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地圖嗎?富士山還沒到。現在這個地方也要一直走到縣境才會看到日本阿爾卑斯山。”
“那我們去東京的途中就會看到富士山了吧!”
“天氣夠好的話就行。不過自衛官看那個都看膩了。”
“今天看得到日本阿爾卑斯山嗎?”
“我們又沒有要去那裏。”
“那是要去哪裏?”
真奈歪著腦袋問道,卻見秋庭用略顯複雜的表情答道“我在鄉下的老家”。
“就先停在這兒吧。”
秋庭在一條農業道路旁停下車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休耕中的農地,田畦和泥地裏開滿了春天的野花,一旁就有登山步道的入口,後方是一片平緩山勢。
聽見真奈喃喃地說“真想不到”,秋庭訝異地問她是什麼事。
“你看起來很有都市氣息……原來你是在這裏長大的,想像起來有點新鮮。”
“囉嗦,你還不是一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連菩提寺也不懂的都市小孩。”
“啊,你什麼意思嘛?”
說我不像都市人就算了,什麼都市小孩——真奈嘟嚷著嘴。一天到晚就愛說我孩子氣。
“我都已經——”
二十歲了——還沒說到這兒,秋庭胡亂抓了抓真奈的頭,沒讓她說下去。
“好了啦,你去那邊摘花來。記得選一些看起來像菊花的,比較放得久。我去砍香花。”
“香花?那是什麼?”
“啊——你不知道啊?這一帶到西日本都習慣在佛壇前獻樹,那個就叫香花,在西日本好像叫做莽草,不過關東大概不太用這東西。我家的山裏有一大堆野生的,反正機會難得,我想砍一些來供在祖墳和佛壇前。”
“什麼?我家的山?這邊的山……”
真奈指著登山步道的入口。
“都是你家的山嗎?”
“啊——不是全部,隻到前麵這條棱線。這邊是親戚的墳山,我家隻有持分,實際管理都是親戚在負責。”
“秋庭先生,原來你家是大戶……?”
“是大戶我還會逃家從軍嗎?我家也不是大房。這一帶每戶人家都有地有山,沒什麼稀奇,又都是些沒列入開發計劃的鄉下地皮,根本沒有資產價值,好看而已。”
話雖如此,真奈生長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這種事在她聽來還是很不得了。
秋庭走上登山步道時,真奈開始在田裏摘野花。春天的野花怒放,多得像一處花園,她簡直開心得忘我——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對真奈而言,花要不是從花店買來,就是長在路旁的花壇裏,能像這樣揀自己喜歡的、而且是愛摘多少就摘多少,她覺得好有意思。摘了這一朵,便見旁邊有更漂亮的;等到秋庭回來時,她已經摘了滿懷的花。
“你實在是……一座墳哪裏放得下這麼多的花啊。”
“啊,這樣啊。”
原來這是秋庭掃墓要用的,真奈完全沒想到。
“對不起……我第一次在這種地方摘花,太開心了,不小心就多摘了一些。原來你打算去掃墓呀。”
見真奈俯首消沉,秋庭輕撫她的頭。
“算了,放不下的就分給附近的墳好了。”
“……你們平常掃墓都要這樣摘野花嗎?”
“怎麼可能,平常也都是從花店或超市買來。隻是現在不可能買得到鮮花,剛好又是野花開的季節;不過……”
秋庭笑得溫柔,令真奈心中一動。
“你摘得開心就好。”
“很……很開心啊,真的。”
真奈的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使命感,鼓動她強調摘花有多麼快樂,於是她極力地向秋庭表達。
“真的!我好喜歡這樣!”
山勢平緩得連輕裝的真奈登來恢毫不費力,一會兒工夫便到了山頂。
正如秋庭所說,爬上來的途中常常看見墳墓,舊的新的都有。果然是一座墳山。
秋庭停下來的地方還不到最頂峰,卻是個日照充足之處。那裏有一座很大的墓,秋庭說那就是他家的祖墳。
“好大的墳墓。”
“是啊,別人家是一個人一個人的建,我們家族則是每房建一個祖墳。大土堆這邊整個都是納骨室,有人過世的時候就從後麵那個門裏把骨灰壇放進去。”
他一麵解釋,一麵走向墓石,眉頭卻皺了起來。隻見墳墓一帶都掃得很幹淨,花瓶裏也插著香花。
秋庭把手指伸進花瓶裏沾水,拿出來嗅了嗅。
“……怎麼了嗎?”
“水不臭,是昨天或今天才換的。”
秋庭說時,竟將他砍來的香花用力丟到地上。
“哎唷,秋庭先生……”
真奈的聲音裏隱含著疑問的口氣,秋庭卻沒有答腔,徑自走到鄰旁的墓去,同樣聞過花瓶裏的水。
“這邊就是臭的。”
“呃……”
“沒事,你把鮮花插到我家的花瓶裏去。我來替鄰居的花瓶換水。”
“咦,水去哪裏拿?”
“旁邊那裏就有農業用水。我馬上回來。”
秋庭把左右兩鄰的花瓶都帶走,往一條下坡的小徑走去。
留下來的真奈戒慎戒懼地走上土坡的階梯(雖是男友家裏的祖墳,顧忌總是難免的),將剛摘來的野花插在香花前麵。
才剛插滿花瓶,秋庭就回來了。看來水源果真很近。隻見他把洗過的花瓶放回原位,將剛才砍來的香花插進來。
“花有多的就放一些過來。”
“啊,好。”
真奈依言將多的野花放進去。
“那個……”
“沒事啦。”
秋庭似乎不想讓她說下去,不過真奈聽得出,他的口氣有些忿忿然。
“那個愛掃墓的可憐蟲待會兒就要回來了。”
愛掃墓。可憐蟲。真奈無法在腦中兜起這兩個語詞的形象。
“算啦!”
又聽得秋庭說道,似乎是刻意讓聲調顯得開朗些:
“要不要把你爸媽的遺物放在這裏?”
話鋒這麼一轉,令真奈既不解又遲疑。
“隻不過墓碑上的姓氏不同,這要忍耐一下。放在這裏不會有人來亂動,又有親戚在這兒管理,中元清明的也都會來幫我們掃墓,而且好歹也是我家的祖墳,我們就把原由寫下來一塊兒放進去,不至於讓你爸媽成為孤魂野鬼。若是想要個戒名或牌位的,也可以請我們家的菩提寺幫忙,或是請他們定期祭拜也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