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散落之物與拾起之物
好想逃,腦中除此之外再也不下其他念頭。如果和裏香碰麵的話,就必須交談,必須麵帶笑容,必須聊上幾句沒營養的玩笑話。不過,自己真有本事泰然自若地演出這一切嗎?如今,明白裏香的覺悟與想法後,我究竟還能不能若無其事地露出悠哉的笑容呢?
這是不可能的……
說起來還真沒用,我對自己的才能、潛能,全都搞不清楚,唯獨這一點倒是一清二楚。所以,我才會滿腦子隻想著不見裏香,到底是以身體檢查為借口完全不回病房呢,還是幹脆轉院算了。可是一想到轉院,就永遠見不到裏香了,那我才不要呢。不行,不可能的。季節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規律地朝春天推移,從病房窗戶望出去的世界感覺上似乎籠罩於一片溫暖之中。如今的陽光讓人仿佛置身春天似的,像這樣在病房中待久了,就會不自覺地在那股舒適暖意的牽引下昏昏欲睡。
腦袋刹那間浮現出當時在屋頂上的情景。裏香朗誦著坎帕奈拉台詞的聲音、暖呼呼的陽光、肩並肩坐在微髒混凝土地麵上的兩人、埋頭看著同一本書。每當肩碰肩時,我的心頭便開始小鹿亂撞,當時真的好想把她擁入懷裏。那個至高無上的瞬間,我確實曾經抓住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被夏目毆打的太陽穴附近感覺好痛、肚子好痛、被踢的腿也好痛。可是最痛的……莫過於我的心……
敲門聲響起時,就是在這樣的午後。
我從敲門方式,立刻就知道是裏香。
我閉上雙眼,調整呼吸。我哪知道做不做得到呀,可是,還是得勇往直前。沒錯,我這麼說服著自己,同時張開雙眼。
然後說:
“進來。”
房門開啟。
不出所料,現身的正是裏香。不出所料,蜜柑正好掉到她頭上發出“咚咚”聲響。
我拚命鼓起渾身勇氣大叫:
“喔耶——!”
外加拳頭高舉的勝利姿勢。
我將一而再、再而三在腦海中演練的模擬畫麵付諸實行。果不其然,裏香雙眼往上吊了個老高。她佇立於原地不動,以恐怖的眼神死命瞪著我。我的背脊不禁竄起一陣寒意。
我得寸進尺的又加了句決定性的句子。
“中大獎囉~~!”
啊呀,裏香快步逼近。她整個人簡直快氣炸了,憤怒的氣旋在她纖瘦的肩膀附近盤旋打轉。慘了、慘了,天知道我是多麼地身不由己,不過這樣也好。在這雞飛狗跳的騷動中,就可以打馬虎眼,一腳把那無聊的障礙踢得老遠。我心底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碰咚!
隻不過,我撥的算盤出了點差錯。本來以為她頂多隻會扔個什麼東西過來而已,沒想到突然就被揍了。那結結實實的一拳,簡直能和亞希子小姐媲美。我被打得東倒西歪,而且還跌下床去撞到腰。
“做……做什麼啦?!”
“裕一大笨蛋!”
啊,完了。
裏香的雙眼有點濕濕的。我完全沒料到裏香會因為這種事——她自己常玩的小把戲——而淚眼汪汪。
所有的計劃一瞬間灰飛煙滅。我是真的陷入了恐慌。
“抱……抱歉,裏香。”
“裕一大笨蛋!”
“可……可是,我想反正你也常那樣玩我……”
“大笨蛋!”
眼見裏香想離開病房,我連忙跳過病床,一把抓住裏香的手臂。她立刻想甩開我的手,那隻手因此碰到我的臉,撞到我還沒消腫的太陽穴,頓時一陣酸麻。可是,我完全無意就此作罷,再次伸手抓她。
“對……對不起嘛!我向你道歉啦!”
“…………”
“都說跟你對不起了呀!”
“…………”
“裏香!拜托你啦!”
我莫名地發出哽咽哭聲。
不知道是她察覺到我的聲音有異,還是單純改變心意,裏香停了下來。她始終以冰冷的目光凝視著我,使我不自覺地倒抽了口氣。仿佛被她識破的預感,讓我整顆心刹那間墜入冰窖。
別像個悶葫蘆一樣不吭聲呀。快呀,大罵、大叫啊。要在那愚蠢的騷動中,一如往常的噪聲裏,才能完全除去我心中那紛亂的情緒呀。
但是,我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喉頭始終像被東西哽住了一般。
“裕一。”
“啊……”
“怎麼了,你的臉?”
額頭被觸碰的同時,我因疼痛而叫出聲。
那是被夏目毆打的部位。那次被打得那麼慘,臉部卻出奇地沒受什麼傷。雖然隱藏在發下的太陽穴、衣服下的腹部、袖子下的手臂或褲子下的腿部都傷痕累累,但臉部依舊完好如初。即便當時喝得爛醉如泥,夏目對我下手時還記得挑部位打,以免日後穿幫。
也因此,我本來也自信滿滿地以為裏香不可能會發現我渾身是傷。
但是,裏香還是發現了。
“這邊腫起來了耶。”
“嗚……唔……”
“怎麼會這樣?”
“這……這個嘛……”
裏香認真的眼神直射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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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白癡沒兩樣。”
裏香重複道。
“真像個白癡。”
我使經盡渾身解數發揮演技,尷尬地笑了笑。
“有什麼辦法嘛。”
“根本就有其他辦法。”
“哪有辦法啦,身為一個男人,送上門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呀!”
話說回來,我真服了自己,還能在那節骨眼上即席編出這種謊言。唉,真受不了呢。就晚上嘛,我肚子餓偷溜出醫院啊。本來想買便當到司那邊吃,結果在超市前被一群混混給纏住了。那群人真的有夠過分,還把我的便當掃到地上去呢。看到那些紅色熱狗什麼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心頭一把火就莫明其妙地直衝腦門。等我一回神,已經和對方扭成一團了。對方可是有五、六個人耶,沒兩三下就把我給製服了。有夠卑鄙的,是男人的話有種就一對一打一架呀,你說對不對。可是,我也夠拚命的,我至少把其中一個人打到趴在地上囉。對方還流著鼻血,雙眼閃著淚光呢。所以如果一對一,我穩贏的啦
。嗯。絕對是壓倒性勝利,不會錯的。
嗯嗯,壓倒性勝利,我又重複道。
“怎麼不逃呢?”
“怎麼可以逃呀。”
“怎麼不可以?”
“我是個男人呀。”
“啊?”
“本來就是這樣啊。”
什麼歪理呀,裏香說。
“因為這樣受傷不是很冤枉嗎?”
“哪會啊。”
“哪裏不會啊。”
雖然,我沒辦法貼切地說明。可是,如果那時候我麵對夏目時,不戰而逃的話,現在一定感覺更窩囊吧。那種事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那樣嘛。”
“喔,受不了。男生還真是大白癡。”
她用拳頭猛敲我的頭,害我被毆打的部位又傳來陣陣刺痛,我“嗚嗚嗚”地抱頭呻吟閃避。裏香卻沒有顯露絲毫關懷之情,反而滿心怒火似的狠狠白了我一眼。啐,看我痛成這樣,好歹也稍微關心我一下嘛。
“好痛喔,別敲了啦。”
“吵死了。”
“唉呦,都叫你別敲了嘛。”
“這是懲罰,懲罰啦。”
我往床上一倒,裏香則一屁股朝正前方的圓凳坐了下去。午後的陽光射進病房裏,房內有一半被照得亮晃晃的,另一半則被陰影所籠罩。裏香正好就坐在那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線上。她的臉龐和肩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腳跟卻浸在陰影中。這樣的景象讓我忽然覺得非常不安,再這樣下去,裏香如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對手如果是那種人,也有可能帶著刀不是嗎?”
“嗯,是有可能呀。”
“那不就也有可能被刺傷囉?”
“…………”
“你為什麼就不會想到這個一點呢?”
裏香直直地瞪著我。“嗯、這個……”我一邊語焉不詳,一邊莫名地暗自竊喜。這感覺是怎麼一回事呀?我困惑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我是因為裏香擔心我的安危,就開始樂不可支了啊。裏香的確實在生我的氣,而且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呢。可是,那都是為了我哩,她是因為我而擔心到火冒三丈。
“喂,幹什麼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呀?”
“啊?”
糟了,心思好像全寫在臉上了。
“喔,你這個大笨蛋!氣死人了!”
“啊呀,都叫你別敲了嘛!敲得這麼響,很痛耶!”
“就是會痛才敲的啦!”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對不起!都說對不起了嘛!”
在這片春意無限的陽光下,眼前的裏香籠罩在那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線上,聽著她那憤怒的聲音,以及為此更顯溫柔的聲音。這是多麼幸福的瞬間,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感,的確存在於此時此刻。我伸手護住頭部,阻擋裏香雙手的攻擊,同時也遮掩住隨時都可能崩潰而嚎啕大哭的臉龐。這樣幸福的時刻能持續到何時呢?又有多少片段能夠殘存下來呢?
隨著光線越為強烈,黑暗就會越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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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這世界還真是從容悠哉呀。
即便隻坐壁上觀,時間仍然一點一滴流逝,不論是多麼冷冽的寒冬,終究會轉換成暖春。那些自然變化和我們的意誌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吼叫也好、抵抗也罷,幹著急也行,時間或季節仍是一派輕鬆地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
我們的存在猶如滄海一粟。
唉,這本來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別說我拿時光的流逝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女孩子的命都救不了。
頂多隻會逗女生笑而已。
那也是高難度技術呢。
事實上,到頭來也總是適得其反,隻會惹得人家生氣。
裏香很難得有笑容的。
雖然窩囊到家了,不過我的能耐僅此而已。
“唉~~”
所以說咯,我也隻能像個少年,像個十七歲的小鬼頭,頻頻長籲短歎。
暖和得不得了的陽光灑落屋頂。像這樣動也不動地依靠在扶手上,不知不覺之中就會被睡意所俘虜。
我無意間看到屁股下,也就是混凝土地麵。
就是這裏耶……
那時就是和裏香坐在這,一起讀《銀河鐵道之夜》的。
“超讚的呢。”
說真的。
超讚的呢。
當然,大談“滿腹食堂”的炸雞蓋飯時也很滿足,玩超難過關的電玩時,順利破關也很有快感,被人家稱讚時感覺也不賴。但是,隻要一想起和裏香在一起的時光,還有她對我展露的笑容,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全都得靠邊站。
說真的。
超讚的呢。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輕撫著微髒的混凝土地麵。
“啊,咳咳。”
此時,我聽見一陣實在有夠刻意的幹咳聲。
一抬頭,夏目站在眼前。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眉心間多了皺紋,下巴邋裏邋遢長滿胡渣,頭發也亂七八糟的。那張臉仍是俊朗的帥氣模樣,不過總讓人感覺有些髒兮兮的。
我迷惑了。
是應該瞪他、衝過去扁他,還是別開視線不看他呢?
不過……
夏目突然閃開了視線。
“啊……戎崎……那個……”
什麼東西呀?
這種曖昧的口氣是怎樣?
我心頭正感到納悶不已時,隻見夏目伸出右手胡亂搔著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視線總是遊移不定。
兩人在瞬間四目相對,可是他又立刻把視線移開。
“啊……我……好像做了什麼事喔……”
“什麼?”
“那個……我從穀崎那聽說了……唔……”
“……你該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唔……嗯……一點點吧……勉勉強強啦……”
“……拜托,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讓人怪不舒服的口氣說話呀。”
夏目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
他幹脆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在那瞬間,心底有某種情緒“嚓”地一聲點燃。整個人被一股想對麵前夏目開扁的衝動所掌控,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緊緊握拳。陽光閃閃搖曳,輕暖的風迎麵拂來,吹得我和夏目的發梢都微微地飄動。
說不定……夏目也打算讓我海扁一頓……
當然,我很想把夏目扁到滿地找牙。就算把他打到毫無招架之力都決不收手,隻管一扁再扁,痛扁他一頓。
我也不明白,自己最後是怎麼把那股衝動給壓下來的。
“哈,哈哈哈。”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笑出聲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是……是嗎?”
“嗯。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夏目也露出討好的笑容,不過右邊臉頰卻隱隱抽搐。
啊,不隻夏目……
我的右臉頰也在抽搐呀……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始終保持著那討好的笑容。從旁人的眼中看來,那絕對是幅讓人作嘔的光景。
要保持那討好的笑容還真是累人……麵頰也開始抽痛,我說:
“請問……”
“什……什麼?”
“什麼是醫師執照考呀?”
這問題大概是天外飛來一筆吧。
啥?
夏目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呀,唉,就是那個嘛。要當醫師得有專業執照。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承認那些醫師的考試。你怎麼會知道這個詞彙的?”
“…………”
“該不會是我說的吧?”
“你真的都不記得囉?”
兩人的視線此時終於對個正著。令人意外的是,夏目顯得極度惶惶不安,嘴巴半張著,目光也飄忽不定……。臉龐更是僵硬得不得了。“這樣啊。”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這樣啊。”音調變得嘶啞。
我始終忘不了下一秒所發生的事。不論再過多久、不論任何時候,即便吃飯吃到一半,也會突然憶起那幅情景。有一天一塊兒吃飯的裏香還問我:“怎麼了?”我隻會呆呆地回答:“沒什麼啦!”
夏目整張臉埋進環抱的雙膝之間……
我剛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愣了好半響。所以,我大概花了十秒鍾,才終於察覺夏目的肩膀正在微微顫動。
夏目看來既恐懼又渺小。
簡直就像個小孩。
我剛剛還認真想把他痛扁一頓的。用右手打、用左手打、用膝蓋頂他的腹部、用腳尖踢歪他的臉……
扁誰?
眼前,這個像小毛頭般顫抖的背部?
要把這個人海扁的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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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在夏目顫抖的背部搖曳,那耀眼的全新白袍閃耀著光亮。風徐徐吹來,把夏目的滿頭亂發吹得更亂了。
首先開口的是夏目。
“戎崎,我呢,也曾經十七歲。說來可笑,隻要想起那時候的事,我就會笑破肚皮。一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會讓我笑到沒力。光是瞎忙自己的事,就得耗盡全身精力了。整天隻會裝模作樣地耍帥,其實內在空空如也,同時又很怕別人知道我空空如也,隻不過根本就太明顯了,我就是那種隻會拚命虛張聲勢的人而已。”
“…………”
“可是,那時候的我好快樂呢,真的好棒耶。什麼未來都還在好遙遠的那一天,不管做錯了什麼,都還來得及挽回。當然學校是百般地無聊,也有討人厭的老師,不過生活中哪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呢。隻管虛張聲勢,跟在女生屁股後麵跑就好了,成天活像個笨蛋一樣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麼。”
“…………”
“那時候,從來沒認真想過會失去什麼寶貴的東西。未來是很恐怖,將來也很恐怖。可是,反正自己也沒擁有過什麼,所以也就從來沒認真去想過所謂的‘失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畢竟,那時候都還沒有能失去的東西嘛。”
這個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呢?
以那顫抖的聲音,到底想表達什麼呢?
“真受不了耶。什麼玩意嘛。可惡,到底在搞什麼嘛。為什麼事情最後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呢?喂,戎崎?”
“什麼?”
“你給我走。”
“啊?”
“出去。”
“出去……可是我們在屋頂上耶。”
“吵死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
“出去。”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這根本就是無理取鬧。虧他之前還是那樣一本正經的道歉,什麼嘛。不過,我還是起身,背對灑落的陽光,向眼前自己延展的影子走去。我右腳邁步向前,影子也跟著前進。左腳邁步向前,影子仍舊跟著前進。我是絕對追不上自己影子的,影子能夠逃到天涯海角去。像這樣追逐著影子的背後,有某人正在哭泣。一位穿著白袍的某人。
“戎崎。”
他叫住我。我不知該不該回頭,猶豫再三後,我選擇在原地停下腳步,身體姿勢則保持不變地問:
“什麼?”
“好好守護裏香。盡你所能地好好守護裏香。”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
“已經沒時間了。”
“這我也知道。”
是嗎,我仿佛聽見這樣的呢喃。
“出去啦,臭小鬼。”
“知道啦,笨醫生。”
對方並未反駁,夏目自己一定也這麼認為吧。我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駝著背離開屋頂。我走下昏暗的階梯,兩階並作一階地往下跳,就在我跳下最後一階時,厚重鐵門的那頭傳來聲響,那是既像呻吟又像吼叫的聲音。
我當場閉起雙眼。
上一次看到大人哭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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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的時候,我很高興。
我並不是逞強。
我是真的樂到想高喊“喔耶”之類的。
畢竟,父親生前的為人實在太糟糕。如果真要細數父親所闖出來的禍事……不,甚至是還不夠格稱為禍事的爛事的話,根本就沒完沒了。說真的,那男人堪稱宇宙天下第一爛,簡直是個人渣。當然啦,我也不想叫自己爸爸人渣呀。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義之常理。可是,正因為是自己爸爸……正因為一直以來看著他的所作所為,我才會叫他人渣。
當然,我才沒流什麼眼淚。
啊,大概有流喜悅的淚水吧。
父親連最後一程也很沒意思,他直到死前都痛苦不堪,住院期間還三五不時偷溜出醫院,醉倒在小酒館裏,或者跑到其他女人家中,反正就是亂搞出一大堆名堂,好不容易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後,才真正安靜下來……這當然是廢話……守靈時也隻是沉默地躺在那兒……這當然也是廢話……即便在火葬場被燒成一堆白骨,還是安安靜靜的。
小小的一個骨灰壇。
吭都不吭一聲。
動也不動一下。
據說是父親那邊親戚的一位大嬸,在葬禮中這麼對我說:
“真是可憐呀。”
還說什麼:“打起精神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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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個屁呀!我可精神得很,甚至開心得很呢!
當然,我沒有透露這樣的真心話。“嗯……”
隻是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
以一般世俗眼光看來,十幾歲便和父親死別,似乎是件相當悲慘的事。
沒多久,又有另一位大嬸挨了過來。
“今後這個家就得靠你守護了喔。”
她竟然對我說了更無聊的話。
大嬸手中握著一條似乎是用來拭淚的蕾絲手絹,此時更仿佛是再多條手帕也檫不完地淚如雨下。真是莫名其妙,首先,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位大嬸到底是打那兒冒出來的,既然我不認識,就代表她和我們家的關係也沒那麼親。
既然如此,她哭個什麼勁哩。
‘那眼淚應該隻是眼見父子死別的場合中,恰如其分的表現而已吧。不是因為悲傷而哭,隻是因為想哭才哭的吧。這應該隻是場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廉價肥皂劇吧?’
我自行歸納出一個再妥切不過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勉強頂了過去。
我當時已經十五歲,雖然還是個小孩,卻至少已經懂得分辨這種事是不能說出口的。十五歲的我,還真是了不起呢。
“是……”
我仍舊正經八百地頷首。
葬禮結束時都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一整天的精神轟炸讓我疲憊不堪。我吃了不知道托誰買來的外食後,就躲進二樓自己的房間。快點睡吧,連夢都別做地好好睡上一大覺吧,我心裏這麼想著,一邊鑽進被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直到子夜十二點,我仍然醒著。在身體累到極點後,心底一隅反而會變得極度緊繃,偶爾是會發生這種情況的。事實上,根本就不是因為我始終強忍著父親逝世所帶來的衝擊。嗯,這點我可以肯定,完全不可能。應該隻是因為累過頭,睡不著罷了。
……事情就是這樣,到了大概半夜一點,我想到樓下想喝杯熱牛奶。
因為不久之前,我才聽深夜廣播說,喝熱牛奶比較容易入睡。就什麼鈣質啦,褪黑激素啦,好像就是類似物質的功效。我就著昏暗的燈光,步下老舊的階梯。階梯頻頻“吱吱”作響。我家是所謂的“町屋”,總之一句話就是“又老又舊”。老舊到甚至讓人覺得,總有一天應該會整個崩塌解體吧。如果來個什麼大地震的話,肯定三秒內就會被強製押上天堂的。
唉,人一走歪黴運,種瓠瓜也會生菜瓜。
“沒有嘛……牛奶……”
冰箱內幾乎空無一物。
仔細一想,這也是所謂當然的。什麼緊急住院、病危、輸血、手術、有沒有相同血型的人啊、就算是父子血型不同也沒用喔、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非常遺憾、守靈、葬禮……總之就是忙得人仰馬翻。
根本就沒那種閑工夫買牛奶嘛。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走到附近超市去買牛奶。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想喝牛奶,一定隻是為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吧。
那個臭老爸死了,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改變,依然一如往常地存在著。交通號誌照舊閃爍著紅色燈號,輕型機車依舊以高亢的聲響劃破夜間的黑暗靜謐,而那些小混混還是以標準的混混坐姿在超市前吞雲吐霧著。
我走進店裏,發現竟然沒有牛奶。
真是被打敗了……
深夜的超市好像是不會放牛奶的。
我隻好無可奈何地站著翻閱了一下漫畫周刊《JUMP》和《YOUNG
MAGAZINE》,接著仔細欣賞那一陣子大受歡迎的美少女偶像——如今已經人間蒸發的泳裝俏模樣後,正想步出店門時,看到那邊有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山西。
“你在這兒做什麼呀?”
山西似乎大吃一驚,一邊對我說。
我也嚇了一跳。
“喔,嗨。”
我說:
“你也是啊,在這做什麼?”
“沒有啦,念書念一念肚子就餓了。想說出來散散心,順便買碗泡麵吃。”
“喔,我也一樣。”
我選擇將原先目標是牛奶一事秘而不宣。
因為聽其來像個長不大的小鬼。
山西有些尷尬地問:
“你們家今天舉行葬禮吧?”
“累死人了。”
“辛苦你了呢。”
山西的聲音中充滿山一般高的同情。
將它放進碗公中,肯定會“稀裏嘩啦”一股腦地溢出來。
在此再度強調,我和山西之間才不是什麼生死至交的偉大友情,彼此隻不過是兒時玩伴、一段孽緣、一起廝混過的狐朋狗黨罷了。玩在一起時說得全都是無聊廢話,幾乎沒幾句正經的。總而言之,山西是個無聊的家夥。
那個山西所流露的反應,竟然和今天遇到的那一拖拉庫大嬸們一摸一樣,我看了實在想跪地求饒。
那種過分可笑、陳腐的反應都快把我搞得受不了了。
喂,我說啊,你別擺那張臉嘛。這有什麼大不呢,不過就是死了個老爸呀。而且,你也知道我老爸是個多無聊的人呀。反正,所謂的父母全都隻會煩死人而已。不是嗎?喂,山西,你說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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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真心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哪會啊,我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好傷心的呀,甚至還想偷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