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果真對他露出一笑。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山西隨後對我顯露的神情。山西始終凝視著我的笑臉,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家夥兩邊眼角逐漸下垂,瞳孔稍微變細,在超市淡淡的光線映照下,開始反射出濕濡的光輝。
老實說。
我很想扁山西。很想跟他說“少煩了啦”,少給我一廂情願地沉浸在那種老掉牙的無聊同情裏。不過,我隻是“哼哼哈哈”地持續傻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樣。一定是因為一整天承受那堆大嬸們沒完沒了的同情浪潮攻擊,才會整個人精疲力盡,那“哼哼哈哈”的傻笑已經像麵具般緊緊地粘在臉上了。
每次隻要一想到山西當時那張臉,我就會後悔不已。
動手揍他一頓就好了。
不,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起來再說。
為了我自己。
結果,我放過了正在挑選泡麵的山西,先走出店門。我在黑夜的道路上慢慢地往家裏晃去。交通號誌仍舊閃爍紅色燈號,發出刺耳噪聲的輕型機車依然飛馳而過。
我就這樣回到了黑漆漆的家中,整個人感覺比剛出門時還疲累。當我拖著沉重的身軀正想上二樓時,無意中發現母親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裏。怎麼啦,我原本想這麼出聲問道,但話卻哽再喉頭出不來。
因為,坐在的板上的母親背部看來變得好駝。
因為,在她正前方的桌上擺放著父親的遺照。
因為,母親那拱起的背部正在顫抖。
在那片黑暗中,當然看不清母親的身影,隻能隱約看見她的輪廓懸浮在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中。“嗚——”有時還能聽見這樣的聲音。母親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她仿佛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中。我呆呆地佇立於原地,完全無法理解母親哭泣的原因。喂,那家夥已經給你添了多少麻煩啦?你應該很清楚他外遇過幾次吧?你不是常說他如果當年沒和他結婚就好了嗎?你這一輩子不是都在忍受他的錯嗎?可是,你為什麼要哭呢?太奇怪了吧!這樣太奇怪了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呆站了多久,或許一、兩分鍾……不對,可能要再久一點。那一天,每個人都與悲傷形影不離,唯獨我獨自麵對接踵而來的困惑……
一回神,我凍僵的腳尖開始有些刺痛。母親始終不停地暗自哭泣。而我就在腳尖的疼痛中,警惕著自己絕不能在此時發出半點兒聲響,一邊改變身體的方向。
然後,我開始在昏暗的走廊裏往前走。我緩緩地步上一階階梯,耳邊傳來“吱”的一聲。緊接著再上一階,照例又是“吱”的一聲。耳邊時而傳來母親的哭聲。我緊閉雙眼。心底默默數著“一階、兩階……”持續步上階梯。
那些大人偶爾也會哭的。
唉,這我很明白。
那根本是理所當然的嘛,沒什麼大不了的。沒錯,沒什麼大不了的。
×××××××××××××
我回憶著兩年前母親的哭泣聲,佇立於階梯最下方的盡頭處,始終緊閉雙眼。因為隻要一張開雙眼,就必定會看見眼前的世界。不論誰在哭泣、誰在傷心,這個世界的存在仍然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唉,或許這樣也好吧。
“裕一,你在這兒做什麼?”
這聲音讓我睜開眼。
是裏香。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股懾人的強烈衝動包圍整個心胸。突然好想將裏香整個擁入懷中,好想收緊雙臂,將那嬌小的身軀抱個滿懷,讓她變成自己的。如果世界即將在明天毀滅,那我會向神明祈禱,請救救裏香一人吧。就算要讓全世界陷入一片火海,那也請放過裏香一人吧。
這個站在我眼前的平凡少女。
漂亮是漂亮,可是任性得不得了,個性糟得一塌糊塗的女生。
這個女生比起全世界,比起我自己,都還要來得重要。
“你怎麼了,裕一?”
裏香又對著呆站於原地的我開口問道。
我慌忙擠出笑容。
“沒什麼啦。倒是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啊,你忘了喔。”
裏香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就是例行的散步啊。”
啊,對哦。
她每天都會出來散步,為手術儲備一些體力。讓後呢,走到屋頂上去,也是每天既定的散步路線。
我此時才驚覺到。
夏目正在屋頂上。
“啊……屋頂好像不能上去耶。”
“咦?為什麼?”
“聽說是水塔的換漆工程……到我的病房去好不好,我那邊有赤福餅,你一起過來吃吧。”
“赤福餅?什麼東西啊?”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赤福餅!?”
“嗯。”
“真的假的啊!跟我來!快點來!”
“喔!手很痛耶!”
“別吵!不知道赤福餅的人沒資格說話啦!”
“這是什麼道理嘛!笨蛋!色鬼!放手啦!”
我拉著裏香的手快步向前。裏香對於這個難得強勢的我,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她責罵我的聲音,並沒有像往常一般惱怒。話說回來,竟然有人不知道赤福餅,哪有資格待在伊勢呀。等會兒一定要喂她吃完一整盒的赤福餅,好好告訴她赤福餅的偉大……我的腦子盡想著這種無聊的事,同時浮現另一個念頭。
喂,夏目,這樣你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咯,給我牢記住在心哦。
×××××××××××××××××
所謂的“日常生活”好不容易重新降臨。
雖然被用受傷的嘴巴光喝水都會發疼,而腹部和腿部也布滿淤青和紅腫,自尊心還無可救藥地被摔個粉碎,但是這些大概也都習慣了。人呀,不論遇到任何狀況,總是能咬牙挺過去的。
一大早起來首先量體溫、吃早餐,接下來打個點滴。打完點滴之後吃午餐,興衝衝地跑到裏香的病房去,一邊閑扯一邊陪裏香散步,在屋頂做個日光浴,再送她回病房後,又是體檢。傍晚量完體溫,然後吃晚餐。
醫院的生活怎麼會無聊成這樣子啊……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現在很了解為什麼多田先生會收集A書。如果不設法找些什麼讓自己很投入的事物,那每天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遲早會憋死人的。唉,不過那些A書收藏也實在太驚人了。
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點滴技術依舊爛到極點。像昨天,都怪她打的那一針沒命中血管,害我血管周邊全腫了起來。我緊張地呼叫醫護站,結果來的還是亞希子小姐。
“啊啊~~唔唔~~”
她一見我的手臂,就抱頭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隻管抱著她那顆頭,根本就不幫我拔針。點滴液一旦流不進血管,也是很痛的。
我大叫:
“快拔掉啦!快點啦!好痛、好痛、好痛!”
我那氣勢簡直就要崩潰得嚎啕大哭了。
這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對疼痛真的一點都沒轍。隻要碰上一丁點小事,就能讓我呼天搶地叫媽媽。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不是每個人情況都一樣嗎,可是這世界上竟然也有那種很能忍痛的人呐。據說有人在沒有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進行縫合手術,居然還能麵不改色呢。
但是,總而言之,我對疼痛的確很沒轍就是了啦。
所以囉,我理所當然地呼天搶地了起來,但是亞希子小姐卻還是隻管抱著她那顆腦袋。
“你在做什麼啦?!”
“沒有啦,我隻是稍微反省下……”
“拜托先拔掉再反省嘛!”
“知道啦,吵死了。”
瞧瞧這還有天理嗎?亞希子小姐怒氣衝衝地以極其粗暴的手法拔掉點滴針。天哪,我為什麼老是得當人家的出氣筒呀?
“那我再幫你打一次喔。”
“拜托你這次別再打錯地方了啦。”
“知道了啦。”
啊,針頭又跑掉了
“我不要打了啦!”
我真的已經快哭出來了。
“快叫其他護士啦!”
“啥?!其他護士?!現在是怎樣,瞧不起我喔?!”
“可是,針頭又跑掉了嘛!”
“這是正常的!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呀!”
“你根本就是常常嘛!亞希子小姐你完完全全沒有當護士的才能耶!怎麼會每次都打不進血管啊!”
“唔,嗯。”
“別嗯嗯啊啊的,快點拔掉啦!好痛、好痛、好痛!”
“唔,嗯。”
“快——點~”
就這樣,之後點滴針又跑針一次之後,才總算命中我的血管。不過就是打個點滴而已,我為什麼非得受這種折磨不可呢?
“好啦,是我不好,對不起啦。”
亞希子小姐很罕見地向我道了歉。
“沒關係啦……嗚……”
疼痛當然不會因為人家跟你道歉便消失不見。
“是男生就別哭。”
“我哪有哭啊。”
“我問你喔,裕一。”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有些低沉。
“什麼?”
“真的有所謂的‘護士才能’嗎?”
“那當然,不管任何職業都有分適任和不適任的。不是嗎?”
我真的是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反射性地就這麼說出這個順理成章的道理。
“你說得沒錯。”
亞希子小姐似乎在沉思些什麼。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反而讓我有點困惑。
“怎麼啦,亞希子小姐?”
“沒有啊。”
“是不是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啦?”
“嗯,大概吧。”
亞希子小姐接著也沒說什麼“那我走囉”、“好好保重呀”、“乖乖睡覺啊,臭小鬼”之類的話,便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隨著春天的腳步接近,人們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怪裏怪氣的。
×××××××××××××××××
“裕一大笨蛋。”我說完亞希子小姐的事後,裏香露出愕然的神情。
“你神經太大條了吧。”
我有些賭氣地說:“為什麼啊?”
“被人家說什麼‘不適任’,哪有人高興的起來啊。穀崎小姐有時候也會在意這些事吧。”
裏香都稱呼亞希子小姐的姓氏。
“不過,她可是亞希子小姐耶。”
“那又怎麼樣?”
“那個人的神經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吧……痛痛痛!”我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幹嘛啦?!”
“沒有啊,哪有幹嘛。”
又被踩了一次。
“啊啊,夠囉!幹嘛又踩我呀!很痛耶!”
“歹勢、歹勢。”
“聽你那種道歉方式,根本就沒在反省吧?!”
“怎麼會呢。”
“你騙誰啊!”
真是的,怎麼會有個性這麼糟的女生呀。
我拉著裏香的手,步上通往屋頂的階梯。一如往常地隻要和裏香一起走,就會覺得這不過十多階的階梯漫長得嚇人。好不容易爬到鐵門前,我以身體頂開那扇因些許鏽蝕而卡住的鐵門。啊,對了,下次溜出醫院時,記得回家去拿些機油。隻要在鉸鏈滴上幾滴機油潤滑,鐵門應該就很容易開啟了。一旦我沒法兒一起來的時候,裏香自己也可以開這扇門。否則,要她一個人打開這麼重的門,恐怕太吃力了。
鐵門開啟的同時,微冷的空氣頓時流竄了進來。看樣子今天還是早點下去吧,裏香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溫度的急速變化,對裏香的身體不太好。
我稍微用力地握住裏香的手。當然是假裝腳步踉蹌,手也順勢使力。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察覺吧。裏香的手依然是那麼地嬌小、溫暖,而且好柔軟。如果能像這樣永遠握住她的手就好了,這樣以來就能把裏香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手,好痛。”
“啊,對不起。”
“你可得走好了喔,跌倒的話不就兩個人一起遭殃了。”
“我知道。”
嗯,是的,我知道。裏香,我已經把那本書從頭到尾念完囉,我現在已經明白你腦子在想什麼了。
“裏香,會不會冷?”
“有點。”
“那我們今天早點下去吧。”
嗯,裏香點點頭。
“可是,我還蠻喜歡寒冷的耶。”
“喔,真的啊。”
我可不喜歡。每次都得用外套、毛衣,把自己包得跟狗熊一樣。隻要天一冷,就覺得心似乎靜不下來。
“我才不喜歡呢。”
“感覺上好像能看清楚自己的輪廓。”
“輪廓……”
“嗯,應該說是世界和自己的界線吧。如果是夏天的話,空氣不都是溫溫暖暖的嗎,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像是世界和自己全都攪在一起,變得不清不楚的。”
“喔……”
我對她這番話似懂非懂。不過,感覺上冬天凜冽的空氣還真的蠻舒服的。自己的心似乎也會隨之變得澄清,裏香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還是她說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呢?雖然,我也想開口問個清楚,可是一想到這麼一字一句地追究下去,或許反而會喪失其中難以言喻的意義,因此終究還是保持沉默的好。語言還真是奇妙呢,明明就有好多事物非得用語言傳達不可,相對而言,也有好多事物一旦經由口中說出就會化為烏有。當我們活得更久,變成大人,各種事做起來都得心應手時,所使用的詞彙就會隨之增加嗎?屆時,是否就能毫無阻礙地將心中所想的確切地傳達出去呢?
我們一起靠在扶手上,兩人都麵向前方。扶手冰冰涼涼的,掌心也感到沁涼無比。唉,今天還是早點下去為妙。
裏香開口的同時,太陽因為被西邊飄來的雲層遮敝而變得朦朧不清。
“——小姐她,被罵了耶。”
“啥?”
都怪我滿腦子想東想西的,根本沒聽清楚裏香說些什麼。
“你說什麽?”
裏香立刻顯露不滿。
她如果此刻發飆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全身打起寒顫。總之,裏香就是這麼一個不可理喻的女生,就算不是我的錯,她也可能忽然抓狂發飆。她有一次就說什麼“三點鍾沒到我病房來”,氣得亂罵一通。但是,我明明記得沒說過三點鍾會去呀,而她也沒要我那時過去。
“我哪知道啊。”
我也想直接這麼回嘴,不過當然還是乖乖閉嘴挨罵的好。因為這種話一出口,隻會被罵得更慘而已。
唉呦,糟糕,會不會生氣啊……我全身僵硬地屏息以待,結果她竟然幹脆地說:
“穀崎小姐她,被罵了啦。”
我鬆了一大口氣,一邊問:
“亞希子小姐?被誰罵?”
“護理長啊。我隔壁的病房不是住進一個大嬸嗎?聽說她把那位大嬸的點滴,和別人的給搞混了。”
所謂的點滴,不僅止於我打的那種稀鬆平常的點滴,另外也會有加入各種藥性強烈的藥劑點滴。通常一般病人的身體狀況都較為虛弱,在這方麵萬一出了差錯的話,一不小心可是會鬧出人命的。
“聽說是普通的營養劑,所以不是很嚴重就是了。”
“是喔。亞希子小姐的運氣還真好耶。如果是什麼化療藥物的話,不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嗎?發生那種事當然會挨罵呀,可是,這樣也至少得到一個教訓啦。她那個人呐,真的有夠粗心的,又粗魯……好痛哦,幹嘛踩我啦!?”
拜托,受不了耶,什麼意思嘛。從剛剛起一直踩我的腳踩個沒完,從左腳指尖傳來陣陣刺痛。
“是裕一自已提起穀崎小姐的事,我才告訴你的耶。”
“啊……?”
“不論任何人都會有沮喪的時候呀,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終於想起自己沒多久前才說過的話。亞希子小姐有點怪怪的呢。好像總是在發呆,還問我什麼“護士才能”耶。是不是隨著春天越來越近,人就會變得有點奇怪呀。不過,那人可是亞希子小姐耶。笑死人了喔。那個亞希子小姐竟然還會這樣心事重重的,這還真的是笑死人喔。
就如同裏香所言,我恨死了自己怎麼會蠢成這副德行……
的確,那個亞希子小姐當然也會有各種煩惱,也會有沮喪低潮的時候。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真是有夠粗心大意。滿腦子隻顧著自己,卻反而沒來由地自信滿滿,把別人當傻子般嘲笑。但是那不知所謂何來的薄弱自信,總是沒三兩下便徹底消逝無蹤,湧上心頭的隻剩令人畏懼的不安,腳掌還會因此布滿討人厭的汗水。
這樣不是太奇怪了嗎……太奇怪了嘛……。不是嗎……
兒時總認為隻要一長大,雙手便能觸及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那時候總巴望著快點長大。可是,根本就碰不著嘛。即便活到十七歲,也不全都是些碰都碰不著的東西嘛。
我整顆腦子全浸泡在這些事裏,一回神早已經渾身發冷。既然我都已經渾身發冷了,那代表裏香當然早已渾身發冷。
“裏香,回去囉。”
我趕緊這麼說。
剛剛有好一會兒把她當隱形人,裏香說不定會生氣。
“嗯,好啊。”
不過,裏香完全沒有生氣。不僅如此,總覺得她的表情好溫柔。她出人意表的反應,讓我稍微愣了一會兒。
“走吧,裕一。”
“嗯。”
我握到的手好冰涼。混帳東西,我這個白癡,人渣敗類,又滿腦子隻顧著想自己的事。剛剛才沮喪過,現在卻又搞出這種名堂,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真是的,看!裏香的嘴唇都凍得發紫啦。話說回來,此刻的裏香怎麼會笑得這麼溫柔呢?為什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呢?
正當我滿懷窩囊,使勁以身體頂開屋頂的鐵門時。
“裕一。”
裏香在我背後說: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邊以身體推著鐵門,一邊回頭。
“拜托?”
心頭突然浮現一般不祥預感。
“嗯。”
裏香仍維持溫柔的神情,點點頭。
×××××××××××××××
那所謂的不祥預感,為什麼總會成真呢?
這簡直就是太莫名其妙了嘛。
例如擲骰子時,出現的數字有一半的幾率是奇數,另一半的幾率是偶數。這世界上的幸運與不幸,應該大概也是一半一半吧,而好運臨門的預感與不祥之兆的預感命中率,照道理說應該也是幾乎相等才對吧。
啊,可是。
為什麼每回成真的總是不祥的預感呢?
這個世界真是太莫名其妙,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已經俯首稱臣了。不不不,讓我徹底俯首稱臣的最重要因素,當然還是今天午餐的配菜竟然是我最討厭的魚漿起司燒。不論是那軟趴趴的口感,魚漿裏包著起司的奇怪口味,都讓我厭惡至極。這世界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才會有這種食物存在。不論是口味或口感都糟透了。
沒錯,一定就是那個魚漿起司燒讓我俯首稱臣的。
就隻是這樣而已。
“幫我照相啦。”
這和裏香平時經常縈繞於我心底的聲音無關。
而是從屋頂回到病房途中,裏香這麼說著。她說,幫我照相啦。什麼樣的相片啊,我一問,裏香便回答,各式各樣的囉。像是我的啊、穀崎小姐的啊、夏目醫師的啊、這個醫院的啊。你有相機嗎?嗯,有啊。像那種即可拍就行了。不行啦,我,我有一台更棒的照相機喔。喔,真的呀。我下次回家拿。啊,又要溜出醫院囉,這樣可不行喔。你喔,還真敢說我耶。我昨天不是才剛遵照你的命令,跑到市立圖書館去嗎。你知不知道我要多辛苦才能避開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啊。不知道。你說得倒輕鬆。哈哈哈。還笑。我前不久被發現時還被罰跪呢。就在醫護站前麵。你那時還“嘻嘻哈哈”地從我麵前走過去三次吧。人家是有事才經過的嘛。騙鬼啊……我們就這樣一如往常地笑鬧著、一如往常地生氣著、一如往常地閑聊著、一如往常地在病房道別、一如往常地說“拜拜”。兩人都絕口不提“為什麼”。
唉,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地無聊。
沒錯吧?
隻要肚子一餓就會想吃些什麼,被迫在醫護站前罰跪就會像顆泄了氣的皮球,渴了就連泥巴水都會稀裏呼嚕地灌下去。
沒錯,無聊透了。
不論是我或是這個世界都是。
到處充塞著一些老掉牙或理所當然之事。
裏香同樣也無法逃脫那些無聊的事物。如果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會想要留下些什麼也不足為奇吧。唉,還是因為我比一般人加倍無聊,所以這些東西也隻不過是我無聊的想象罷了。裏香一定有什麼出人意料的用意才是,一點兒都不無聊的想法。例如……例如……考輕型機車的駕照需要的照片……不對,這是不可能的……反正,應該有什麼我難以想像的理由才對。
像裏香這樣的美女,也已超越我的想像啦。
一定是那樣的。
××××××××××××××××
像這樣,我隔天立刻計劃溜出醫院,而且還是選在大白天行動。雖然這是非常危險的賭注,不過最近晚上的警戒日趨嚴格,我打算以這招出奇製勝……
就在我步出後門的瞬間,立刻就和亞希子小姐撞個正著。
“啊~~今天天氣真好呢,裕一。”
她笑著說。
“對了,你要上哪兒去啊?”
我當然陷入一陣恐慌。
“是,是是是是呀!天,天天天氣真好耶!不,不不不不知不覺就想來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耶。不不不,當然隻是一下下而已喔!你看嘛,就在這後庭院裏散個步囉。”
“原來如此,那為什麼穿著外套啊?”
“居然已經有春天的感覺了,不過還是會冷呀。啊,還有,天氣有時候也會忽然變冷嘛。人家不是都說春天是‘三天冷四天暖’的嗎?”
“那,那我陪你啊。”
“啊?”
“陪你散步囉。”
“不,不用了,怎麼好意思要你陪呢。亞希子小姐不是在工作嗎?我至少還明白做護士有多忙啊。”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就可以回家了呢。”
“你你就趕快回家休息呀。”
“我在的話,是不是礙手礙腳的呀?”
亞希子小姐繼續這麼說,一邊目中無人地笑了。
那是相當樂在其中的笑容。
一陣恐懼頓時襲上心頭,我連忙猛力搖著頭。
“怎麼會呢。”
“那就走吧。”
“是……”
我和亞希子小姐並肩走在後庭院中。唉,這個後庭院還真是淒涼啊,就隻有些幹枯的草坪和營養不良的鬆樹生長其間。就算以龜速散步,三分鍾不到就走完了一圈了。
“那個……亞希子小姐。”
“嗯?”
“…………”
“什麼啦?”
我想向亞希子小姐道歉。想對她說,真對不起前一陣子說了些很盲目的話。可是,這些話說不定反而會更刺傷亞希子小姐。我這所謂的一番好意,事實上或許也隻是自私的體貼罷了,這些話說不定隻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已。正因為如此,所以我隻說:
“沒什麼。”
“喔~~”
對不起。
我最後隻在心底試著這麼默默地對她道歉。
多少能向亞希子小姐傳達我的心意就好了。
不,還是傳達不出去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怎樣才好啦。
“好暖和唷。”
“是呀。”
“真的,好暖和唷。”
亞希子小姐雙手插進護士服口袋裏,雙腳亂踢一通似地走著,那走法看來就像是個小孩子在走路一樣。啊,話說回來,我也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用仿佛小孩子似的姿勢胡亂地走著……
突然,自己腳上所穿著的那雙鞋印入眼簾,那是從廉價鞋店買回來的運動鞋。剛買來時是雙有著漂亮奶油色的鞋,如今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髒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髒的呀。
“好了,回去吧。”
繞完一圈後,亞希子小姐說:
“快回病房去睡覺吧,臭小鬼。”
“…………”
“怎麼了啦,幹嘛杵在那裏呀。”
“…………”
“沒聽到喔,叫你快點回去呀。”
我低著頭凝視那雙有點髒汙的運動鞋。喂,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髒的呀。可是呢,比起全新感覺好多囉,全新的鞋子總讓人覺得有夠不自在的嘛。
“亞希子小姐,你這一次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啊?”
“我想回家一趟。隻要一個小時……不對,是四十分鍾就回來了。”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