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
總覺得世事如謎。
這世界的確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事物。例如司是個愛好料理的做菜迷,亞希子小姐昨天打點滴一次就成功。然而,笑臉迎人的裏香更是……怎麼說呢……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謎中之謎。
一如往常的散步。
一如往常的屋頂。
我茫然地凝視身旁裏香笑盈盈的臉龐。
“怎麼了嘛?”
裏香問。
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
“沒、沒有啊,沒什麼啦。”
“喔。”
又開始笑嘻嘻的了。
怪了……
這其中一定有鬼……
裏香是個不可理喻的暴躁女。隻要多看她一秒,馬上就會被罵“裕一色鬼大笨蛋”,有時還會扔本書過來。也難怪啦……我的腦袋裏有時候的確會浮現一些邪念……真的隻是有時候而已喔……這種念頭都是一定會有的啦,可是也用不著為此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嘛。
可是啊。
今天的裏香卻總是一直笑容滿麵。
不僅如此。還猛瞅著我的臉瞧呢。
然後呢,就開始頻頻嗤嗤竊笑。
“……你,是在笑什麼啊?”
“沒~~什麼呀。”
“……是不是碰到什麼好事啦?”
“沒~~什麼呀。”
那聲音顯然是如此地雀躍興奮。
×××××××××××××××
真是莫名其妙的情況……讓人渾身不自在……
就這樣。
和神采飛揚的裏香兩相對照之下,我則顯得心驚膽戰、緊張兮兮地不斷調弄著自己還不熟悉的相機。
“嗯,應該是這樣吧。”
我轉了某個像按鈕一樣的東西,相機卻毫無反應。應該是這樣啊,喂。要按哪邊,相機背蓋才會彈開呀?
“怎麼啦?”
裏香探頭窺視打量著我的相機。
“沒辦法照嗎?”
“我不知道怎麼把底片放進去啦。”
“咦?你不知道喔?”
“這是我爸的舊相機啊。他超級寶貝這台相機的,以前幾乎都不讓我碰它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操作方法。”
“喔,讓我看看。”
裏香纖瘦的肩膀稍稍碰觸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和她溫暖的體溫。我在緊張之餘,身軀不禁僵硬起來。裏香的脖子近在眼前,那美麗的弧線延伸至下巴、耳朵。看得我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在這種重要時候,怎能這麼暴殄天物呢。我甚至屏住呼吸,隻管凝視眼前這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
“這有好多按鈕耶。”
“唔,嗯。”
“這數字是什麼?”
“那,那時快門速度。”
捎來春天氣息的微風,輕輕地撥弄著裏香柔柔的發絲。我在短暫的瞬間瞥見裏香的後頸線條,但身軀依然保持僵硬。
“那這邊的數字呢?”
“那是底片的感光度……吧……應該沒錯。”
“感光度是……?”
“有那種在暗處也能拍照的底片哦。數字越大的底片對於處於光線不足的地方拍照比較有利,不過畫質明顯會變差一點。依據你要拍什麼樣的照片,就選擇什麼樣的底片來配合。不同底片的感光度大概就是一百或是四百這兩種。”
“哇,你對這些還真清楚耶。可是,怎麼不會開背蓋呀?”
“又沒人教過我這些。”
“你說你爸喔。”
“嗯。”
我感覺到裏香吐出的氣息,溫暖、輕柔。如果現在一把緊緊抱住裏香的話,她會生氣嗎?又或者,說不定……
“裕一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無聊透頂的人。”
裏香抬起頭。
一臉奇怪的神情。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
“怎麼了嘛。”
“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啊?”
“因為,事實上本來就是這樣啊。”
“喔~~”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的聲音。
我對於裏香這種反應開始有點不知所措,隻好趕緊轉移目標死盯著相機,那個父親遺物中唯一比較像樣的東西。隻不過,這東西現在也早已變得老舊不堪,過時的單眼相機。啊,原來如此。或許是因為裏香從小和父親的感情如膠如漆,所以無法了解我的感受吧。
裏香伸出手,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轉鈕。
“不會是這個吧?”
“啪恰”一聲,背蓋隨之開啟。
“啊,真的耶。”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弄的呀。”
“我也不知道,就轉轉那個東西而已呀。”
“哪一個啊?”
“就這個啊。”
裏香所指的是底片過片杆旁,一顆小小的銀色轉鈕。我將背蓋重新合上,試著再次轉動那個按鈕,背蓋果然就像剛才一樣老老實實地彈開。原來如此啊。
“裏香好厲害喔。”
“嘿嘿嘿。”
裏香看起來誌得意滿。
裏香這張笑臉真是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那這樣就可以照了嗎?”
“對啊,我會幫你照一大堆照片的。”
這樣的裏香似乎也不賴呢。嗯,真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自信滿滿、笑容可掬或洋洋得意。嗯,裏香這樣的笑容可真不賴呢。
裏香一起身,開始在屋頂上漫無目的地踱步。她兩手交叉握在背後,長發搖曳地晃動著身子,腳步顯得既輕盈又快樂。話說回來,今天她為什麼會如此雀躍不已呢?是不是碰到什麼好事了呢?
格外耀眼的陽光,讓我不覺眯起雙眼。
“接下來呢……”
我從上衣口袋取出剛買來的底片,然後把底片嵌入底片室中。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固定像舌頭一般伸出的底片前端。這裏吧。應該是這個像細縫的地方吧。奇怪,根本插不進去呀。但的確是這沒錯呀。這底片的方向到底放對了沒啊?我的焦慮逐漸高漲起來。完了完了,底片好像有點折損耶。如果把底片弄壞的話怎麼辦?本來預定趕快把底片放進去,就要開始幫裏香拍照的。啊唷,到底應該怎麼辦呀?
就在那時候,身旁傳來這樣的聲音。
“方向沒錯,這樣就行了。”
那氣息還彌漫著酒臭味。
我賭氣地回嘴:
“我知道啦。”
“騙誰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嘛。你看,就是哪裏呀,那裏。隻要大概把底片的頭拉出一公分插進去就行了。”
“我都說知道了啦。”
“對對對,就是那樣。你看,不是有個鋸齒狀的地方嗎,快卷那邊。”
“你很吵耶。”
“卷的不夠喔……喂,要再卷一下啦,否則……”
“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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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我抬起頭來。當然,身旁沒半個人影。隻有燦爛的日光,在混凝土地麵上搖曳閃爍。
剛剛那到底是?
怎麼回事?
幻聽?
突然間,現實的一切離我遠去,搖曳的日光、微髒的混凝土地麵、生鏽的扶手、流過天空的雲朵、在眼前延伸的寂寥城鎮,一切的一切。感覺上,簡直像在窺探某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去買底片來。和剛剛聽到的相同聲音回蕩在我腦海。聽好囉,要買Trix(注:柯達軟片的一種型號)的喔。別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知道了。你說說看要買什麼。“禿哩艾克斯”。很好,這樣就行了。“禿哩艾克斯“這個名字好酷喔。對啊,這種底片很棒喔。又便宜,用起來又簡單。好了,快去吧。找回的零錢可以拿去買冰淇淋吃喔。真的?嗯,就買你喜歡吃的吧。
我閉上雙眼。
使勁地讓上眼皮和下眼皮緊緊貼著。
這是怎樣啊,喂……這是怎樣啊……
好不容易,耳邊這次響起另一個聲音。
“裕一,怎麼啦?”
一睜開眼,就見到裏香的臉龐。
我那張微嫌狼狽的臉,仍舊使盡全力擠出一絲笑容。
“好困喔……”
畢竟都快春天了嘛,裏香悠哉地說。
嗯,我還是頂著那張稍顯狼狽的臉龐點點頭。
“我來幫你拍照吧。”
“嗯。”
“你也擺點姿勢呀。”
“……才不要。”
“為什麼呀?”
“好丟臉耶。”
取景窗中的裏香,果真流露出害臊的神情。嘴唇還稍稍噘起。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喀嚓。二十年前製造的相機,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一部機器,成功地擷取了刹那時刻的極致幸福。照起來一定很棒,在我心中莫名地就是如此深信不疑。不論是焦距或感光都調的恰到好處。
“啊?剛剛照了下去囉?”
“照啦。”
我得意洋洋地說。裏香那害臊的神情剛剛已經深深烙印在底片上去了,等到相片衝洗出來,一定要看上一萬遍。
“來笑一個。”
“才不要。”
“怎麼了嘛,這樣很莫名其妙耶。不是你自己說要拍照的嗎?”
“是沒錯啦。”
“那就笑一個呀。”
裏香此時像是很懊惱地咧開嘴巴喊“伊——”,我當然立刻毫不遲疑地按下快門。
“啊!你又照下去了喔!”
“照啦。”
“討厭啦,裕一大笨蛋!”
生氣的表情也不錯,我趕緊按下快門。害臊的表情、喊“伊~~”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這樣一來,就一共照到三張了。初步還蠻順利的嘛。我之後又接二連三地按下快門,記錄下裏香的各種表情:愕然的、鬧別扭生氣的以及笑得非常開懷的表情……
最後,取景窗中的裏香,卻逐漸露出略帶悲戚的神情。
但我這次並沒有按下快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將視線從取景窗移開,對靠在扶手上的裏香說:
“怎麼了嗎?”
“嗯。”
“有什麼東西嗎?”
我站到裏香身旁,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方出現放學途中的高中生身影。三男三女。那些人像是一票的,聚在一塊兒漫步前行。對了,也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了。
裏香凝視著他們一邊道:
“那是和裕一同一個學校的嗎?”
“才不是哩。那大概是伊勢高中的學生吧。”
“裕一的學校在哪裏啊?”
“那邊。”
我指向西方。從那微高的山頂綠衣間,僅能窺見灰色校舍的樓頂。據說那所學校以前和伊勢高中並列為名校,如今卻淪為完全不見往日風華的三流高中。
“哇,原來如此。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為什麼?知道這種事有什麼好玩呀?”
“怎麼會不好玩呢?”
裏香神采飛揚地說。
“喔。”
真的搞不太懂耶。就算她知道我念哪一所學校,也半點用處都沒有啊。到底哪裏好玩啊?啊呀,說到學校,完了,我的報告根本就還沒開工。這下大事不妙了,真的是不妙到極點了。照這樣下去可能就得留級了。
……當我正因為這樣的憂慮而感到心神不寧時,裏香卻語出驚人地說:
“我好想去裕一的學校看看喔。”
“啊?去學校?”
我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麼會想去學校呢?”
“因為我都沒去過嘛。”
“…………”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就住院了!然後就一直待在醫院裏呀。國中也隻是領個畢業證書而已,根本就沒真正上過學。”
“…………”
“我對於小學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
“…………”
“好想去看看喔。好想穿穿看製服喔。裕一的學校是水手服嗎?還是西裝式啊?”
“是水手服啦。”
“好棒喔,水手服耶。”
“…………”
“…………”
“你怎麼啦,裕一?”
“…………”
“你在想什麼啊?”
原來如此。這點子還真不錯,裏香必定會大吃一驚的,而且也一定會很開心吧。應該會像今天一樣神采飛揚地開懷大笑吧。喂,老爸,你說過的喲。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女生,可得要好好地守護她喔。你的確這麼說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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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這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有勇無謀”。
怎麼想都不妙。
實在是太危險了嘛。
“…………”
就這樣,我戰戰兢兢地佇立守候著。
至於我是站在哪兒呢?我現在正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麵,門前掛著一個老舊的門牌,上麵寫著“水穀”。
附帶一提……
那個門牌旁就掛著一條過年時用來討吉利的“注連繩”。如今都早已是二月底了,其他地方應該老早就把什麼注連繩給拆掉了。可是在伊勢這個地方,卻是一年到頭都在玄關掛著注連繩。不管到了五月,還是八月,總之那條注連繩就是會一直掛到年底才換。
我持續盯著那條注連繩上已經徹底幹癟的裝飾用酸橙,清了清嗓子。
所謂的言語,沒錯,就是為了傳達某種意義而存在的。
也就是說,不開口說話是不行的。
“…………”
話雖如此,當然還是得提高警覺。
隻要應對時稍微出了那麼一丁點兒的差錯,就會被視為變態。而且,風險之一就是會被當成笑柄拿到學校去大肆宣傳。如果真演變成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慘絕人寰了。剩下的一年都必須活在學校眾人的輕蔑眼神中。光是想像這般景象,就足以讓人冒出一身冷汗。
雖然我幾乎快要在恐懼之下打退堂鼓,最後終究還是鼓起所有勇氣。
“請問一下……有人在嗎……?”
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嘎啦嘎啦”地拉開玄關大門。眼前出現的平凡光景著實和所謂時尚流行完全沾不上邊。水泥地上有四雙猶如天女散花般隨意丟放的鞋子——男用皮鞋兩雙、女用黑色漆皮便鞋一雙、還有一雙看來相當嬌小的女用運動鞋。放在右側的鞋櫃是廉價合板製成,四方尖角也都已經破舊磨損。常看電視或雜誌介紹,這世界上好像也有那種充滿時尚設計感的房子,可是究竟真的有那種房子存在嗎?至少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舉目所及都是這樣的“廉價合板風”所構成的房子。而且,仿佛為了強化這種“廉價合板風的世界觀”,鞋櫃頂層還會鋪著一塊黯淡髒汙的蕾絲布,其上還煞有介事地並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兩位?)笑臉迎人的芥子木娃娃。(注:日本東北特產的鄉土玩具,多半是圓頭圓柱身軀的木製娃娃。)芥子木娃娃旁邊則放了一個大水缸,有三條紅色金魚頂著讓人猜不透心思的神情,悠遊其中。雖說是金魚,不過還這是有夠大的耶。簡直和鯉魚沒什麼兩樣了。水缸看來似乎並沒有時常清理,裏頭的水已經汙濁不堪,玻璃上還長滿綠色的水藻類。
“午安~~”
我稍微提高音量出聲後,裏頭傳來一句“來了”,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好不容易,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的大嬸終於現身。她一見到我,隨即露出笑容。
“唉呀,這不是裕一嗎?好久不見了,你已經出院嗎?”
“這……是的,大概算吧……”
我含糊其詞,一邊裝乖低頭。
“我想找……那個……”
“你要找美雪吧。我去叫她。”
“謝謝。”
大嬸又嫣然一笑,原地轉身,向背後階梯大喊美雪~~裕一來囉~~聽到沒有~~快一點呀~~是裕一喔~~那嘹亮的聲音真是驚天動地。
唉,怎麼會這樣呢,真是丟臉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啊……
我姑且滿臉堆著笑,等在那兒。
就在大嬸至少大喊我的名字七次後,階梯上方才由遠而近地傳來拖鞋聲響。從那腳步聲的節奏,就能明顯察覺來人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水穀美雪一看到我的臉,就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怎樣?”
那聲音實在是非常不耐煩。她說起來不算是個美女,也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可是她臉上那雙眼皮的眼部線條感覺挺溫柔的,翹翹唇也不賴。隻要笑起來,似乎就是那種也能說不可愛……也不能說。會讓人放在心上……的那種類型……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她身高比裏香還高。大概一百六十公分。她穿著及膝牛仔裙,和粉紅色連帽上衣,從裙擺伸出兩條還蠻漂亮的腿。
“哈……哈囉。”
雖然我拚命地擠出笑容,美雪卻還是滿臉不耐煩。
四周彌漫著詭異的氣氛。
大嬸對這樣的尷尬場麵渾然不覺。還說:“裕一,快進來吧。對了。還有朔日餅(注:朔日意為初一,伊勢傳統每月初一會準備糕點,祭神感謝正月平安。當初祭神糕點演變至今,成為當地以每月不同季節產物為餡料的特產。)喔。我來泡茶,一起吃吧。”
我再次裝乖低頭。
“不……不用了。”
“別客氣呀,這個月的朔日餅很好吃喔。是打工那邊的店長買來以後,分給我的……”
“媽,我們要到外麵講啦。”
美雪以略嫌低沉的聲音說著。“裕一好久都沒來玩了。好不容易才來這麼一次,請人家進來坐坐又怎麼樣呢?”大嬸一邊發出遺憾的聲音,一邊轉向我。“虧你們倆從前老玩在一起呢。”
“啊,嗯,是啊。”我哼哼哈哈地傻笑。相同的肌肉已經持續上提三分鍾之久,麵頰開始逐漸感到疲累……還好美雪二話不說套上運動鞋,旋即拉開玄關大門。轉頭向她母親說“馬上回來”,便邁開步伐。我向大嬸點點頭,緊追在美雪後頭。
“幹嘛啦?”
她麵向前方說。
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喘口氣,一邊說:
“沒有啦,隻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拜托?”
“啊,嗯。”
“什麼啊?”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了,準備迎戰。隻要在這關卡失敗的話,就等著“被當作變態”的大刑伺候,附帶被拿到學校大肆宣傳的駭人風險。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避免墜入那樣可怕的地獄深淵中。
“那……那個,借我水手服啦。”
“什麼?”
美雪停下腳步,同時轉過神來。
“你說什麼?”
那張臉頓時流露出扭曲的表情。
完、完了……
似乎一擊便潰敗地一塌糊塗了。之前苦思再三後,本來覺得與其耍些有的沒有的小花樣,還不如直截了當地開門見山提出要求。這是不是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不對,這可能連“聰明”都沾不上邊吧。
我開始全身汗如雨下。
“就……就是,想……請你把水手服借我……也沒什麼啦……哈哈哈……不,不是的,我可沒想要用在什麼奇怪的用途上喔!我完……完全沒有那種打算!真的!我保證!絕對不會有那種打算的!”
蝦……蝦米?說句老實話,怎麼越講越顯得動機更加可疑了呢?
“什麼奇怪的用途啊?”
果不其然,美雪的臉龐益發扭曲,同時這麼問。
“唔……”
我不禁嚇了一大跳,為之語塞。心想,唉,又搞砸了。現在哪是說不出話的時候啊,甚至得靠流暢的口才渡過危機呀。可我偏偏就選在最糟糕的時機大驚失色。當然,從美雪的雙眼感覺到,似乎轉變成看到了什麼汙穢的東西一般。
一定是被誤會了……
美雪的雙唇微微掀動,她絕對是在質問我,她雙眼閃耀的光芒也非比尋常。感覺上甚至是比“生氣”還嚴重的“憤怒”。應該會被問說“要借用來做什麼啊”。不僅如此,還可能被她破口大罵地說“你這個變態家夥”。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咕嚕”的聲響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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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天前剛滿十七歲。
以英語來說是“seventeen”
雖然我認為那種說法很蠢,可是短大畢業後立刻進“百五銀行”工作的姐姐,在自己滿十七歲那時,就曾以陶醉的語調說什麼:
“seventeen真棒耶。”
還說什麼,感覺好特別喔。
這點我和姐姐毫無同感。或者該說是,根本難以有同感。畢竟滿十七歲後,生活並沒有一夕之間發生任何改變,仍然時而被當作孩子,時而被當作大人一般地看待,零用錢也還是維持三千五百圓。
真的,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嘛。
話說回來……
竟然會向一個十七歲女生借水手服,戎崎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又笨、又蠢、又少根筋,真的什麼的都不懂耶。就算是什麼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也要會分辨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啊。
其實是打算把他趕走的。
罵他說,你是個白癡呀。
罵他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但是,我如今卻在這衣櫥翻箱倒櫃。哎喲,這裏怎麼會裝得下這麼多衣服嘛。全都是些小孩子氣的幼稚衣服。自己怎麼會買這種花樣的衣服呢。我那時候怎麼會這麼莫名其妙呢。
莫名其妙……
這是常有的事。莫名其妙。嗯,我有時候還會覺得,人生或許就淨是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所構成的。人哪,就隻是這麼一直來來去去的,不是嗎?就算變成大人以後,情況也仍舊是一樣的,不是嗎?
每次翻閱那些陳舊的相本就覺得好煩。
因為裏麵全都是我和小裕的照片。而且更窩囊的是,我就像是跟屁蟲般老黏著小裕。不是緊抓著他的手臂,就是拉扯著他的袖子。媽媽現在隻要一看到那些照片,還會很開心地笑說:
“看來就像是一對小夫妻呢。”
每次隻要被這麼一說,我的反應就是立刻回房去,因為實在是受不了嘛。那種情緒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當我察覺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那大概是升高中後三個月的事吧。沒錯,那時候好不容易才逐漸習慣校園生活。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孽緣呢,我和小裕又被分到了同一班。
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感覺上似乎是毫無預警的突發情況,可是就在不久前我也開始對小裕感到不耐煩。像是隨隨便便拿人家的橡皮檫、親熱地叫著:“美雪、美雪”、完全不把人家當女生看待、從後頭追上來擦身而過時“咚”地一聲敲人家的頭……看來這全都是些無聊小事,可是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卻讓我厭煩至極。
所以。
所以,沒錯。
一回神,兩人看來幾乎和打架沒兩樣了。
就在教室正中間。
原本生氣的隻有我,小裕則是滿臉困惑,眼神不安地四處遊移。他那幅樣子看來真有夠礙眼,我於是往小裕衝去。小裕被桌子絆倒,整個人幾乎快要跌下去的當下,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反射動作,便順勢緊抓住我的手腕。當然,我也和他一起栽了下去。被我們撞翻的桌子同時發出“喀答喀答”的響亮聲音。
我也搞不懂為什麼,不過手肘附近撞到疼的要命,莫名覺得真是有夠窩囊,就在那樣的疼痛與窩囊感中讓我幾乎掉淚,一起身時……
小裕一把抓住我的胸部。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戎崎裕一並不是精明到會做出這種事的男生。
他是個懦弱沒種、優柔寡斷、心思單純的笨蛋。
啊,完了……
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裕的神情讓我更覺得窩囊到了極點,況且聚集於四周的同班同學似乎也都在心底驚呼“啊呀呀……”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所以我打了小裕一巴掌。“啪”地一聲。接著,拔腿就跑。跑進廁所裏。一些感情好的女生隨即跑來安慰我,可是那也讓我覺得窩囊的要命——因為我一邊泫然欲泣,還要頻頻回答什麼“沒關係、沒關係”,總之就是拚命想辦法擠出笑容,但是朋友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麼可能完全沒有關係。盡管如此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說“沒關係、沒關係”,這世界上有什麼比那樣的自己更窩囊呢?
果然,察覺時已經太晚了……
當我把大半衣服從衣櫃中掏出來時,才終於發現要找的東西。仍套著洗衣店塑膠套的備用製服。這件本來就不是我的,是姐姐的。因為念同一所學校,所以就從姐姐那接收過來了。原本尺寸就不是很合身,大概就隻穿過一、兩次吧。
我討厭借出自己的製服。
我大概明白他借衣服的理由,所以才覺得——
“絕對不要。”
所以,姐姐的製服就像是某種妥協點吧。
冷……好冷啊……
冬季無情的太陽幹脆地直往西斜,周遭即將完全陷入黑暗之中。而且,還刮起強風,讓人感到更加寒冷。雖然我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裏,搖搖晃晃地晃動著身體,卻還是無法暖和起來。
這絕對是某種懲罰遊戲……一定是美雪想害我這個提出荒唐要求的人,全身直打哆嗦的一條詭計……
隻不過是拿件製服來,根本就不可能花這麼久的時間呀。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走近混凝土堤防。堤防的那一邊是運河,每當風吹過,那汙濁的水麵便會泛起陣陣漣漪。濃鬱的海潮氣味隨風飄來。
小船發出“砰砰砰”的悠哉聲響,在小小的運河中溯河而上。
“你等一下。”
美雪扔下這麼一句話就跑了。
光憑那句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拿製服。也可能是在盛怒之下,扭頭跑走。
而且,也可能是一種懲罰遊戲。
“冷死了……”
我低喃的聲音也在顫抖。
啊呦,受不了啦,真的好冷喔。
果然,或許起初根本就不該來拜托美雪的。從那時候開始,打從我一把猛抓住她的胸部開始,我和美雪之間就隱隱約約地尷尬起來。她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本來以為過了一陣子之後她大概就會原諒我了。而且那天放學後,我也向她說了“對不起”。然後,美雪也“嗯”地點了點頭。
不過,她似乎還是沒有原諒我的樣子。
美雪還是滿臉不悅的那個老樣子。
她還在生氣嗎?
為了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
或者是……自己曾在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什麼事惹毛了她?
我約略想了一會兒,卻依舊想不到什麼“可疑事件”。不過,等一下喔,說不定是早在八百年前的事種下的遠因。會不會是小學三年級時,把臉伸進她的裙子裏麵那件事呢?那時候,應該有哭吧,美雪她。不過說真的,我也急得火燒屁股似的。我壓根兒沒料到她會哭嘛。可是,過個三天,一切又恢複正常啦。那會不會是我在廟會時,自己把她買來的兩瓶檸檬汁全都喝光的那件事呢?又會不會是我弄丟她的鉛筆那件事呢?唉,一旦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所謂的可疑事件還真是不勝枚舉呢。
不過,像這種事應該也很常見吧……
我一邊因寒冷而顫抖,腦子裏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例如過去常混在一起的小林、伊澤或吉村他們,現在也都很少見麵了。即便我會一廂情願地把學校不同當作理由,不過我其實是很明白的。事實不是那樣的。總而言之……我想是因為我們都已經慢慢改變了。不論是好的、壞的,都會隨時光的流逝自然遠去。我們都活著。而所謂的活著就是逐漸改變。不論是你所珍視的、不想忘懷的、必須忘懷的,曾幾何時總會一五一十地消失的一幹二淨。任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
或許相同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和美雪之間吧。
就在我渾然不覺的過程中。
相對的,美雪卻已經逐漸察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我這麼咕噥著。
內心深處竟莫名地感到有些空洞幹澀。那是種就好像如果有個空罐子在你麵前,就會想一腳把它踩扁的那種情緒。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運河水麵也隨之搖曳起來。陣陣漣漪滑過水麵。唉,我看算了。回醫院去看看裏香吧。說些無聊的笑話,逗逗裏香開心吧。不對,裏香搞不好會更生氣吧。嗯。那種可能性絕對獲得壓倒性勝利。然後呢,有時候還會順便扔幾顆蜜柑過來。真是的,明明就是個病懨懨的女生,怎麼還能這麼粗暴啊。
都是因為我腦子裏光想著這些事,所以完全沒發現。
“這……”
背後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
一回頭,美雪站在那裏。
可能是跑來的吧,隻見她氣喘籲籲的。
“啊?”
“這個,我拿來了。”
美雪把一個紙袋塞給我。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腦袋一片混亂,後來好不容易才明白那是我拜托她借用的東西,也就是製服。
“喔,好。謝啦。”
我手忙腳亂地接了下來。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幫我拿來。也不是啦,她都叫我等一下,然後就跑回家去了,以常理推斷應該是會幫我拿來的。隻是因為在我獨自等候的期間,腦中的思緒自顧自地自虐爆衝,所以也就無法保持那種正常的想法了。
我有好多事情都想太多了。
而且全都是些不用想的事呀。
然後呢,非想不可的事卻沒花心思好好去想想。
“喂,那是要用來幹嘛的啊?”
終於被問到理由了。
我將準備好的理由說出口:
“你也知道我在住院吧。就醫院裏有個同年紀的女生啊。那家夥因為身體很虛弱,一直都住在醫院裏。也沒去過學校。然後,前一陣子,她說什麼想去看看。她那個性就是所謂的衝動隨性吧?真是有夠任性的耶,那家夥。隻要一說出口的事,就完全不聽勸。個性也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就是想帶她去看看囉。隻是,穿便服也未免太顯眼了呀。如果被負責學生訓導工作的近鬆老師他們發現到的話,也可能被轟出去。所以……”
“所以要讓她穿上製服?”
美雪這麼問,我也點點頭。
“就是這樣。”
“裏香,是這個名字嗎?”
“啊……”
這突如起來的攻擊讓我陷入焦慮。
“你怎麼會知道的……?”
“山西在學校裏逢人就講啊。說什麼裕一交了個女朋友,HIGH翻了。還說兩個人在同間醫院,根本就是毫無節製的打情罵俏,有夠猛的,樣樣都來呢,現在一定什麼該做的都做了吧。”
“…………”
“小裕想帶去學校的女生,就是那個女生吧?”
山西,我要宰了你。
我在心底深深、深深地刻下複仇的誓言。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