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墨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四肢痙攣著,血管從他的皮膚上浮現出來,那是純然的黑色,蛇一樣細密地蔓延在臉上、手臂上、胸口處,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可怖的、垂死的人。他幾乎要因為心髒傳來的劇烈痛感暈死過去,但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會失去意識,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平日默然深邃的眼變得失焦,臉色因為疼痛變得蒼白,伴隨著大滴大滴的冷汗,修身的黑色長袍因為抓皺揪成了一團,還因為在地上翻滾而沾染了大片汙漬。
他哆嗦著,像剛從冰水裏撈上來,體溫低的像個死人。他勉強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掌變得鮮紅。他心下一緊,顫顫巍巍地去抹自己的眼角,心裏大叫著千萬不要,但是事情並不如願——他的眼角一片潮濕,而他很確定那不是什麼淚或者汗,那是血,他的眼睛開始流血,而後就是七竅,或者他會因為七竅流血而死的。
霍墨的嘴驚惶地張大,喘著粗氣,或許想要說些什麼出來,但喉結來回滾動未能成語。現在除了來自內心深處的痛感,他更察覺到了對於死亡本能的恐懼。他就要死在這了?死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腳下?
大概追蹤的天兵會發現他的屍體,霍墨迷迷糊糊地想。然後他那要命的師父的預見就又成了一個諷刺的笑話。霍墨眼前浮現出山神的臉,那雙金銀的眼流光熠熠,如日如月,冷的像冰又熱得像火。
“你會吃很多苦,很多很多……誰叫你本來就是個異類?我吃了很多苦,你也一樣,但你總會做的比我好的,因為我還什麼都沒做……”
霍墨想說不,他想說不是這樣,至少你已經把我打發下山來,逼著我上路,給我擋去了一路追來的天兵;在這以前,你還曾經點化了我,賦予我智慧和能力,盡管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孤獨的怪物對於同類的憐憫之心,但你已經做了夠多了——但他沒法說出來,他太痛了。而後他因為疼痛而遲鈍的大腦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山神已經死了。
而後他就在深入骨髓的劇痛裏失去了意識——這還是頭一次他在發作的時候昏過去了,而這也是在此前他千百次熱切的盼望過的,因為失去知覺也好過這麼一直痛下去。他滿身是血,出了一身冷汗,但至少沒有流淚。他就這麼在一片亂葬崗一樣的荒郊野嶺裏像墜入了一個深沉的噩夢一樣暈了過去,至於他回憶起了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
日升月落,而後顛倒過來,不知道循環往複過了幾天,霍墨終於在一片水一般的迷霧裏漸漸找回了自己的思緒。但他隻覺得自己很平靜,非常平靜,像在湖底,看著藻荇在眼前交織穿行,緩慢的充滿了詩意。他感覺像回到了混沌初開,又或者是他隻是一棵竹子而不是一個竹精的日子裏,身邊的一切都像泡在水裏,整個世界就是巨大的水底,他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隻要放任自己下沉,再下沉,永遠不會觸底……
“霍墨?霍墨?”
霍墨迷蒙中聽見一聲接一聲的呼喊,那讓他覺得煩躁,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不清楚起來。他不但感覺到了煩躁,還一樣樣的感覺到了喜愛、憎恨、歡愉和心痛,一切由昏暗變得明亮刺眼起來,他像是從水底緩緩升起來,同時感覺到越來越多的情緒,它們像潮水一樣爭先恐後地湧來,把他禁錮在了其中。回憶逐幀倒回,走馬燈一般收回腦海,他恍惚間窺見一切,一切都囊括在一對金銀色的眼睛裏。
“你該活著,你必須活著,因為我不會活著了,所以你要繼續活著。”
霍墨覺得身體一輕,像是浮力終於把他托出水麵,與此同時他千年來的所有記憶整合完畢,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切,但似乎又什麼都沒能得到。他像是已經走完了漫長的一生,但似乎又壓根沒有開始征程。
他緩緩睜開眼睛,迎接了重生般的第一縷陽光——他活了,他醒了。心跳聲沉穩有力的提醒著他,像永遠打不完的鼓點,仿佛可以永生永世的打下去,直到時間盡頭,直到回到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