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第三章 矛盾心態·核心·保護(1 / 3)

第三章矛盾心態·核心·保護

我並沒有明確能稱之為家人的存在。

我父親在我眼前含住獵槍槍口,隨手扣下了扳機。

原因是母親離開這個家了。

飛濺的鮮血將天花板染為殷紅,腦漿的味道一瞬間彌漫整個房間。我隻是杵在那裏,一直回想父親最後投向我的空洞眼神……

父親和母親從大學時代開始交往。在外精明幹練的父親,在家隻是個任性的小孩。

最後母親受不了這點,離開這個家了。

我也還記得很清楚,父親常常鬧脾氣,多半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因為照顧年幼的我忙不過來,母親就沒先替父親準備正餐。隻因為這樣,父親就尖聲大呼小叫,重重踢了櫃子好幾下。那個凹痕就算在母親離開這個家以後、就算在父親自殺以後,依然一直留在那裏。

我小時候常發燒。

而且還嚴重偏食、個性倔強,應該是相當難搞的孩子。我完全不記得父親疼愛過我。

父親常常露出深惡痛絕的眼神注視我。

那毫無疑問是任性小孩看著爭寵對手時的眼神。

我覺得母親很了不起。

盡管自己也有工作,依然耐心、堅忍地兼顧父親和我,並一再原諒不但不幫忙做家事,而且一看我不順眼就大吼大叫、時而暴力相向的父親。

忍耐到達極限,是在父親耀武揚威地抓起母親心愛的茶杯砸向牆壁那瞬間。

父親當初萬萬不該那麼做的。

我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

父親顯得洋洋得意。

看!

我會繼續毀掉你心愛的東西!

就是那種被寵壞的小孩的神情。

反觀母親一瞬間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茶杯撞到牆壁迸裂的瞬間,母親內心一定有些什麼同時破滅了。接著母親沉默地瞥了父親和我一眼,然後不疾不徐地取下圍裙,就這樣不發一語地離開廚房。

父親始終目瞪口呆。

從此以後,直到離婚成立為止,母親開始把我跟父親當成空氣。她拒絕任何對話,也不與我們四目相接,最後悄悄離開了這個家。

那時候我剛好六歲。

年紀還太小,不足以理解事態。

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母親拋棄了。至於父親,—下子就崩潰了。他從此食不下咽,以酒度日,連公司也不去了。

然後他的人生輕易就喪失了意義。

每天隻是以淚洗麵,最後選擇了自殺。

我還清楚記得父親臨死前的樣子。

我還清楚記得父親死亡時的模樣。

這件事我已經沒有什麼感觸,也不怎麼難過。我並不恨父親。如果父親的死為我留下了一樣東西,那就是……

我牽著少女回來時,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同時大喊:

「Yesterday!真是的~你喔!」

「找到了嗎?做得好!」

兩人似乎都搜索告一段落,回房間碰頭。

表情顯然鬆了一口氣。

「……」

我不發一語地讓路給少女,但我發現她仍以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著我。

「啊。」

於是我清楚理解了。

這孩子憑肉眼真的看不到這兩個人。這麼說……

我稍微想了一下,這孩子沒有那個稱為『眼鏡』的數位視覺矯正器嗎?

總之我往前伸出手:

「我跟你說,茗荷先生和誌村小姐就站在你麵前。」

我這麼說明。隻見少女睜大眼睛,緊接著鞠躬行禮。

「抱歉害兩位擔心了……」

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的表情非常複雜。

然後我跟誌村小姐、茗荷先生開始交談。

「首先,呃~」

誌村小姐按著臉頰,困惑地說了:

「該說什麼才好?」

「可惡!這個沒用的東西!」

另一方麵,茗荷先生邊罵邊弄著自己的眼鏡。眼鏡似乎在到處尋找少女時真的故障了。我看著坐在稍遠處的少女。

「……」

誌村小姐循著我的視線看去,說:

「也對。事到如今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

她歎氣,同時握住我的雙手。

「隻剩單刀直入地拜托了。拜托你協助我們,好嗎?」

我無法回答。

「拜托你。」

誌村小姐筆直凝視我的眼睛。

老實說我很迷茫,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卷入了—樁超出自己理解範圍的事情裏麵。不過——

「唔嗯~」

我再次看向少女。她不發一語地注視著我。

這時我不可思議地開始想知道了。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隻有我看得見她?

為什麼隻有我可以被她看見?

「好,我答應你。就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

我有點驚訝自己會這麼回答。

「如果你們接受這個條件的話,我就協助你們。」

但是——

這是發自我內心的答複。

「太好了。」

誌村小姐鬆了一口氣地笑了,茗荷先生氣急敗壞地把自己的眼鏡重重放在桌上。

之後,經過一番討論的結果,我必須暫時住進飯店。我答應了他們「總之一起待個一星期左右」的請求。反正要上學的話可以從飯店直接去,而且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我身邊並沒有任何人會對我離開自己住的地方一個星期有意見。然後這一星期,我要接受茗荷先生帶來的器材檢查,並跟少女互動交流。

大致做出上述結論以後,茗荷先生負責送我回家,據說明天會再去接我過來。

茗荷先生去廁所時,我跟一起來到走廊的少女說:

「我們呢,好像暫時要一起生活一陣子了。請多多指教吧?」

並投以微笑,隻見少女愣愣地注視著我以後——

「……」

不知所措地說:

「這……」

接著張望了一下周圍。她想必看不見誌村小姐就在非常近的地方目不轉睛看著我們。

她小聲說了:

「誌村小姐他們也同意了嗎?」

我有些困惑起來:

「唔、嗯。那當然囉。」

聽到我這麼回答,她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

就立刻開門回自己房間了。我半愣在原地。就這樣,連聲招呼都沒打。我突然沒自信能跟少女處得來了。

這時——

「那孩子。」

誌村小姐目送少女離去半晌後忽然喃喃自語。她的手按著下巴——

「算了,也好。」

嘴裏這麼說著,立刻轉身要回放器材的房間。我連忙叫住她:

「請、請問!」

隻見誌村小姐突然微笑:

「那麼,安住同學,暫時要麻煩你囉?」

接著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跟我握手。我始終不知所措。無論是少女也好、誌村小姐也罷,兩人還有太多弄不清楚的地方。

就這點來說,茗荷先生這個人還比較好懂。

「久等了。」

看到緊接著誌村小姐進去後,從放器材的房間出來的茗荷先生的臉,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我們來到地下樓層,在停車場走了一小段路,再度坐進來時搭乘的紅色小型車。駕駛座是茗荷先生。

副駕駛座是我。

這時——

『咦?』

我暗自驚訝。沒想到少女居然從我和茗荷先生後麵跟了過來。她打開後座車門,一起坐上了車。

而且肚子前麵還寶貝地抱著一個黃色小束口背包。我本來要轉頭一看究竟,但茗荷先生剛好問我:

「……那,你住哪?」

於是——

「啊,總之請你先開到我們今天碰麵的那座橋那邊。就這樣。」

我這麼回答。

我看向後照鏡,隻見少女規規矩矩地坐著,臉麵向旁邊,目不轉睛看著窗外。細腿從座椅上垂了下來,瘦小的身體整個埋進毛茸茸的椅套裏麵。

她是來送我的吧?

我擅自這麼解釋,將視線轉回前方。

車子緩慢行駛在太陽已經下山的街上。途中,每當對向車的遠燈從連綿不斷的雪中浮現,就照得開車的茗荷先生的臉一陣蒼白。

我覺得這個人不戴眼鏡比較好看。

之後他突然——

「不過啊,你也真是個怪人。」

這麼說了。

「咦?為什麼這麼說?」

「沒有啦,雖然說是我們找上你的,可是為什麼你這麼簡單就跟我們走,還一口答應這種麻煩事?」

「……」

我沉默了起來,接著有點傷腦筋地說:

「這個嘛,如果不至於勉強自己的話……」

我發出「唔~嗯」一聲以後繼續說:

「這個嘛,如果不至於勉強自己的話,基本上我都不會反抗。」

「你先搞清楚喔?」

茗荷先生嚇唬我:

「別看誌村那樣,她可是很纏人的喔?還有話先說在前頭,既然你已經親口答應要參與了,可別指望我手下留情喔?從明天起就是檢查再檢查,你最好有心理準備喔?」

我透過後照鏡看了少女一眼。她果然聽不見茗荷先生講話的樣子,望著窗外。

我說了:

「也沒什麼啦。基本上我並不覺得那是麻煩,而且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隻有我看得見她……在這點上,我會不遺餘力地協助你們。」

「哦~」

茗荷先生揚起嘴角笑了。

「總之,你願意這樣想就好。」

接著沉默了一下以後,說:

「誒,不過話說回來,Yesterday在你眼中到底是什麼樣子?」

又是個相當難回答的問題。我傷腦筋起來。不過,我想盡可能老實回答。於是我邊透過後照鏡看少女邊說:

「沒有啦,就是普通的……呃,女孩子。」

少女還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普通啊——」

茗荷先生邊打方向盤邊說:

「下次你跟她握手看看,或是比腕力也行。」

「?」

「你一定會輸。」

「……怎麼可能。」

「你猜她的握力多少?是一百。」

「什、什麼?」

看到我目瞪口呆,茗荷先生吃吃笑著說:

「她跑一百公尺大約十一秒整喔。」

「……這意思是,呃~」

「智能方麵也是,你跟她稍微講過話以後應該就會曉得了,同年紀的小孩根本不能跟她比。她似乎看過就統統記起來、聽過就絕對不會忘記。」

「真、真希望可以分我一點。」

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了。茗荷先生當場哼了一聲,說:

「那都是額外的、額外的。『黃昏之子(DuskChildren)』都是那樣。不管是哪個家夥,小小的身體都蘊藏了高得難以置信的能力。而且她呢,是在多半都相當難搞的『黃昏之子』裏麵協調性最高的家夥。」

茗荷先生滿足地笑了。

「我跟誌村不一樣,當輔佐官(Parents)才半年多而已,第一個負責的就是她,我真的覺得很幸運。」

「……」

茗荷先生側眼看了沉默的我一眼,接著說:

「就現狀來說,目前還沒有明確證據指出『黃昏之子』和我們在遺傳上不同。不過,我呢——

他這時氣沉丹田,一鼓作氣說了。

仿佛演員要說出結尾警語(puncmine)一樣。

「話先說在前頭,我認為Yesterday這些『黃昏之子』並不是所謂的人類!」

我都還沒講話,茗荷先生就伸手推了我的頭一下。

「傻瓜。話雖如此,這並不表示他們是妖怪。假如我們是尼安德塔人的話,他們就是智人。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人類,而是『人類下一階段的人類』,這是我的看法……剛才話不是說到一半嗎?就是我對為什麼我們看不見Yesterday他們這件事的想法。」

「嗯,對。」

「好,我就告訴你。我是這樣想的:Yesterday這些『黃昏之子』是地球誕生四十六億來首次出現的生命體,所以我們才無法直覺到他們。因為訊息無從轉換為視覺,不可能為身體所接收,所以甚至無法覺得他們是存在的。」

「……」

我皺起眉頭,不太懂他葫蘆裏賣什麼藥。

茗荷先生盡可能淺顯易懂地解釋起來:

「聽好喔?我們認得狗吧?貓也是看了就認得出來吧?雪也是、天空也是、岩石也是、樹木也是,就算是阿米巴原蟲、就算是細菌,一看到就認得出來、辨識得出來。假使沒有名稱,也能夠加以命名、分類、範疇化。到這邊為止可以理解吧?」

「可、可以。」

「這是為什麼呢?你就想成是『因為這些事物隨著我們進化過程的時間軸同時並行存在的關係』。」

「存在於、時間軸?」

「沒錯。過去或現在,我們人類……應該說從人類還是單細胞生物時起就接觸得到的存在,像這種存在我們就知覺得到。無論變成化石的古代生物,或是顯微鏡底下的病毒,甚至是來自遙遠外太空的外星人,凡是包含在我們時間軸內的存在,都不會超出我們容許範圍外,能夠加以概念化、命名。」

「!」

「這意謂著什麼呢?這意謂著,就算我們看到『黃昏之子』,礙於他們是我們進化時間軸以後的存在的關係,因此無法銘記在腦裏。就算外觀再怎麼雷同、看起來再怎麼像同種族,『黃昏之子』確實蘊含我們的腦無法處理的訊息……這就是我的假設。」

我忍不住出聲:

「可、可是——」

我有好幾點想反駁,結果茗荷先生稍微笑了。

「也是啦。畢竟照這個論點的話,就會變成『那麼腔棘魚之類的就看不見我們囉?』了。不過我認為這個想法延伸下去,一定存在著某種關鍵。比方說,假設腔棘魚跟我們在演化上相連,而我們跟『黃昏之子』雖然位在相同時間軸的延長線上,兩者之間卻存在著某種『斷絕』,那麼……嗯?啊。你看,是不是到了?」

茗荷先生指著前麵這麼說。

車子就快開到我和茗荷先生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了……

之後,彎過幾條小路以後,車子在我住的公寓前停了下來。

我要從副駕駛座下車時,茗荷先生對我說:

「那……就拜托你了。」

然後用拳頭頂了我的肩膀一下。

「好、好的。」

茗荷先生不再說話,踩下油門開動車子。

我目送著車子開走,不經意發覺——

「奇、奇怪?」

在雪中——

少女就站在馬路對麵往這邊看。

「咦!」

我的聲音不由得提高八度。

「你下車了?為什麼?」

怎麼會?

茗荷先生口中的人類至寶,那個銀發美少女就站在我眼前。

怎、怎麼會這樣!

我著急起來。

隻見背著小束口背包的少女比我更著急:

「因、因為春道哥哥說了要一起生活!」

她握緊了手,抗議似的這麼說了。

「啊。」

我啞口無言了。原來她聽成這個意思了……明明就很冷,我卻感覺到額頭上浮現了疑似冷汗的汗珠。

雪不斷飄落填補在兩人之間。

總覺得這中間似乎有許多誤解。

事情不好了。

我慌慌張張要去追茗荷先生,但車子早就轉彎開走了。怎麼辦?

我轉頭看向少女。

「啊,唔……啊。」

她有如做了什麼非常失態的事情一樣渾身僵硬,好像連話都說不好。

我忽然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啊,沒關係,沒事的。」

我搖搖手。

「總之先進我家好不好?這裏會冷。」

我這麼催促她。

「我想茗荷先生他們等一下發現你不見,應該馬上就會回來吧?不需要那麼慌張。」

少女頓時僵住,目不轉睛看著我。她已經淚眼汪汪了。

「……」

我苦笑。

「沒事的。我一定會想辦法處理的。」

少女忽然垂下眼睛,臉轉向旁邊,小聲說道:

「對不起……」

她非常沮喪,但這並不是她的錯。我笑著說了:

「不會,你不用跟我道歉,隻是我家髒了點。來,這邊請。」

從這條街搭乘巴士約三十分鍾車程,住著名為安須野的地方望族。

父親死後,遠親的叔叔和嬸嬸收養了我,一直照顧我到國中畢業。幸好叔叔和嬸嬸家似乎相當富有,要多拿一筆錢出來養我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