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叔叔和嬸嬸有個已經成年的長男,那個長男剛好在我國中畢業時要帶著家人返鄉定居,於是我突然就失去容身之處了。
大我二十歲以上的長男似乎也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就算家裏再大,這樣下去遲早會壓縮到彼此的生活空間。
我考慮到這點,某天主動請求叔叔和嬸嬸。
『對不起,因為高中在市區的關係,這樣或許很任性,不過可不可以趁這個機會讓我搬出去一個人住?』
看到我這麼拜托時叔叔和嬸嬸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確定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然後盡可能不要失禮地——
『沒有啦,真的很抱歉,不過我一直很向往自己一個人住。』
再補上了這句話。
叔叔和嬸嬸立刻表示要資助我每個月的生活費。我非常感激地收下了。
就如同叔叔和嬸嬸所言:
『上了高中就得搬出去住才行。』
這句話就某層意義來說是正確判斷。
——是就「這樣對今後的人生比較有利」這層意義來說。
隻不過我拒絕了叔叔和嬸嬸最初替我安排的屋齡較新的大廈。我很感謝叔叔和嬸嬸的好意,但我覺得自己承擔不起,而且高中畢業以後,我也得盡快償還這筆恩情才行。於是我自己去找了一間看起來最便宜的公寓搬了進去。
然後我開始自己一個人生活,現在我就跟這個銀發的美麗少女一起走上這座公寓的階梯。
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房間就三坪大。
附廁所與非常小的浴室和廚房。以房租三萬五千日圓來說算不錯了。
我招呼少女進來:
「來,呃。呃~」
傷腦筋。說穿了我一次也沒帶女孩子來過這個房間,就連同性朋友都沒來過。
再加上對方是這個不可思議的少女。
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就算少女誤會了『我們好像暫時要一起生活一陣子』這句話的意思,我也想不到她會自己一個人跟來。
她警戒我的感覺明明就還很強烈,難道她是那種人家講什麼就照做的孩子嗎?
但我要是顯得困惑,少女肯定會更加想要逃避我。
「這、這邊請?」
總之我試著用手示意她往裏麵走。隻見少女紅著臉——
「……」
脫掉鞋子,露出光溜溜的小腳丫——
「打擾了……」
走上木條地板。然後她好像猛然想起什麼——
「!」
再度慌張慌張回到玄關來,很不好意思地蹲下來——
「……」
她把鞋尖轉向正麵擺好,往上瞥了我一眼,確認「這樣可以嗎?」
我有點莞爾。
誌村小姐他們是這樣教育她的嗎?
看到少女這樣普通的行動,本來有如保管易碎貴金屬藝術品般的不自在感頓時減輕不少。
「嗯,那,你就坐那邊那塊座墊吧。」
我指著放在矮桌前的座墊。少女點了一下頭——
「……」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屋內。總覺得要是現在從背後「哇!」一聲嚇她的話,她鐵定會當場昏倒,可見少女有多緊張。
我苦笑起來。
「我的房間什麼也沒有吧?」
我的房間真的什麼也沒有。
書桌和椅子。
堆在牆邊的衣物箱。
剩下就是那個和式矮桌。
再加上電暖氣就差不多了吧?
被褥放在壁櫥裏麵,要睡覺時才拿出來鋪。我不買書,所以也沒書架。電視或音響之類家電統統沒有。電腦就算有我大概也不會用。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夾娃娃機夾到的玩偶或小東西,被我放在窗邊當作擺設。
「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像這樣到別人家裏去?」
我這麼問,少女點了一下頭。
「是第一次……」
她的聲音小得快聽不見。
少女仿佛把座墊當成炸彈引爆鈕一樣戰戰兢兢地坐了下去,然後靜靜環視房間。盡管戒慎恐懼,對第一次造訪的男生房間倒也挺感興趣的樣子。
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借來的貓』。
我從廚房出聲問她:
「誒,我要泡茶,喝紅茶好嗎?」
隻見少女像是忽然回過神來的樣子:
「咦?啊,好……」
「我問你,你平常都住在怎樣的地方?」
我想讓她放輕鬆,於是便隨口這麼問。我把茶壺放到瓦斯爐上,火熊熊點著,瓦斯台發出了鏗鏗鏗的聲音。少女想了一下以後,小聲說:
「白白的房間。」
她這麼回答。
「嗯?」
我邊拆紅茶茶包的包裝紙邊問:
「白白的房間?」
這是什麼意思?
「床跟衣櫃。桌子、電腦、熒幕。壁紙是白色的,所以說是白白的房間,就位在一間大型研究中心附設的生活區裏麵。」
我終於弄懂了。
「茗荷先生跟誌村小姐呢?那些人平常也住那裏嗎?」
我這麼問。
「他們平常都住在別的地方,從住處過來。」
少女這麼回答。
「這樣、啊……」
原來如此。
那麼她晚上一定是獨自一個人……
我打開冰箱。
太好了。
別的沒有倒還有牛奶。
「糖跟牛奶呢?」
沒想到少女——
「……」
竟然沉默了。我等了一陣子,但就是沒回音。直到我不解地從廚房探出頭來時——
「呃,兩個都要……」
把小束口背包放在身旁的少女抬起頭來這麼要求。
「了解。」
我笑著準備好以後,端著兩個熊圖案的馬克杯來到少女麵前。這也是夾娃娃機夾到的戰利品。
少女接過馬克杯以後,兩手掌心包住杯子,湊近嘴邊。「呼~」地吹了口氣——
「嗯。」
閉上眼睛。
少女的動作在那瞬間停住,然後再次睜開眼睛感歎道:
「好好喝……」
她往上看著我——
「很好喝。」
真心誠意地這麼強調。我笑了:
「你這麼覺得就好。」
「……」
少女沉默地仰望我半晌,有些遲疑地問:
「春道哥哥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我點頭。
「嗯。」
內心有點吃驚。
這是少女第一次問我問題。這大概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交流。
「家人呢?」
我這麼回答:
「啊,我想想喔~我並沒有稱得上家人的家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少女似乎仔細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
不久她有點過意不去地說:
「這樣啊……那,跟我一樣。」
她抬眼看我,靦腆地笑了。這感覺很不可思議。我跟她想必截然不同。
但從剛才開始,我們就極其普通地交談。
她看起來並不像別種生物。
這到底是什麼狀態?
「我問你。」
我一邊瞥向桌上鬧鍾確認時間,一邊問她。我腦中如此盤算:消磨一段時間以後,發覺少女不見的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應該就會匆匆忙忙趕來接少女回去。
所以這段時間隻要稍微跟少女聊聊就行了……
「除了我以外你都看不見對吧?全部嗎?像人、狗,這些生物?」
「對。」
少女點頭。她自己也不確定地補了一句:
「大概。」
「大概?」
「畢竟我並沒有看遍全世界的人或生物,所以沒有確切證據。不過,大概是吧。」
「這樣啊。嗯~」
我煩惱起來。我真的不懂。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完全無法想像少女眼中的景色。
不過,等一下……
「我說你啊。」
我問了。
「你沒有誌村小姐或茗荷先生戴的那種『眼鏡』嗎?戴了不是就能看到其他人了嗎?為什麼不戴呢?」
我手比圓圈,圈在眼睛周圍。沒想到少女——
「!」
一瞬間倒抽一口氣。然後——
「……」
困惑地問我:
「……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沒跟你說嗎?完全沒有?」
她抬眼看我。我一頭霧水:
「說?說什麼?」
「……」
少女一段時間不講話,右拳抵著嘴角。然後別過眼去——
「其、其實——」
發出沙啞、喃喃自語似的聲音——
「本來有跟『助聽器』一體化的『眼鏡』,但我弄壞了。」
這麼坦承了。
「!」
我啞口無言了一下。
「咦、咦、弄壞了~?啊,對了。我記得茗荷先生的也壞掉了。那很脆弱嗎?」
「……我、我的情況跟脆不脆弱無關,是踩爛的。」
「啊、是、是喔。」
這孩子在媲美妖精的外表下,似乎也擁有非常笨拙的一麵。我不禁想起在飯店第一次見麵時她豪邁地往後跳開的樣子,當場臉紅。少女眼睛周圍泛起紅暈,很害羞地說:
「……請、請問,你是不是覺得沒救了?覺得我沒救了?」
「啊,並沒有。呃……沒有備用品嗎?那個『眼鏡』。」
「目前,沒有。」
少女的臉愈來愈紅。我替她找台階下:
「啊~不、不過,隻要拿其他攝影機什麼的拍誌村小姐他們應該就可以了吧?」
「是、是沒錯。畢竟『眼鏡』就原理來說也不過就是普通的攝影機。」
「嗯?等一下。比方說用手機互相拍照傳送給對方——咦?那麼簡訊呢?啊,其實不用那麼麻煩,透過電話就能正常講話了?」
「對,如果透過手機之類的話,就能正常講話。」
「原來如此。既然沒有『眼鏡』……那就是效率最好的聯絡方法了吧?」
「對……是啊。我第一次見到春道哥哥時,也是跟誌村小姐邊走邊用手機互相聯絡喔。」
少女浮現了有些不可思議的微笑。
我思考著。
淡薄易碎的柔弱外觀,配上有些笨手笨腳的個性。
看不見生物的少女,無法被生物看見的少女,身處在光聽說明根本就不可能理解的環境的少女,然而我跟她卻能這樣極其普通地互動交流。
所以我也盡可能普通地對待少女。
我總覺得這麼做大概是最好的。
之後我們又繼續聊了一陣子。雖然少女的回應如梅雨般斷斷續續,不過總算是願意當我的講話對象。然而夜愈來愈深了,茗荷先生他們卻還是一點都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這下我真的擔心起來。我飛快地看了一眼時鍾。難道茗荷先生和誌村小姐還沒發覺少女不見嗎?
時間已經晚得算是深夜了。我掏出自己的手機,誌村小姐有留聯絡方式給我。
打不通。
我當然試著再打了幾次,但就是打不通。
我垂眼看著自己那台款式相當舊的手機。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向少女。
「……」
她浮現了無助的表情反過來看我。少女似乎把手機遺忘在飯店了。
怎麼辦?
彼此都不自覺尷尬起來,對話也快要中斷。
「啊哈哈,呃~」
我不知該如何重新延續話題——
「會不會冷?要不要緊?」
於是這麼問。少女輕輕點了一下頭:
「……不要緊。」
剛剛開了電暖器,所以房間多少暖了起來。但少女依然微微發抖。
這也難怪。
因為外頭從傍晚開始就片刻不停地下著雪。過了半夜,外麵的溫度肯定已經降到冰點以下。冰涼的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進這間高齡二十年的公寓室內。
「嗯。不過,你還是披上這個吧。」
我從自己的衣物箱取出厚襯衫遞給少女,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隻見少女一臉愣怔地接過襯衫——
「?」
感覺像是不懂我的意思的樣子。換我傷腦筋了。
「呃~這個。給你披上?嗯?不想?」
少女浮現驚訝的表情。接著搖了搖頭。
「!」
她倉皇披上襯衫。
然後——
「!」
再次浮現驚訝的表情。她就這樣慢條斯理地拿臉抵著袖口或肩膀部分聞了聞味道。
我不安了起來。
「咦?怎樣?會臭?」
雖然我自認衣服都有按時洗。
難道還有味道嗎?
「……」
少女再度做出否定的動作。然後——
「好溫暖。」
她仰望我。
「謝謝你……」
微潤的眼眸流露出感情,她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這個反應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盡可能要自己冷靜下來,便說:
「不、不過,沒想到茗荷先生他們這麼不小心。照理說你不見了,應該會馬上發覺才對嘛。」
至於少女也稍微別開視線——
「……」
沒有回應。我清了清喉嚨說:
「我想想喔,如果那些人今天以內不回來的話,明天天一亮,我們就直接搭公車去茗荷先生他們的飯店吧?這樣可以嗎?……應該說這個時間也隻能這麼做了。」
少女浮現了五味雜陳的表情:
「好……」
她輕輕笑著點了一次頭。
「對不起。」
少女道了好幾次歉。說完以後又別過眼去。
「……」
我困惑起來,沒辦法判斷少女到底是為哪件事道歉。是為了不小心弄錯跑到我家來嗎?
還是指要在我家住一晚的事?
「對不起。」
所以——
「你別在意。」
我除了笑以外別無他法。少女淺淺微笑抬眼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笑容顯得非常悲哀。
總覺得少女看起來累了。
之後我們持續閑聊。
但少女漸漸打起盹來。她果然一直在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來。如今她回應含糊,身體弛緩,頭有時候會晃一下。最後她靠著牆壁,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我稍微苦笑。
她果然還是個孩子。就算處在多麼特殊的環境、擁有多麼特殊的能力,這點也不會改變。
小孩子碰到事情發生時,一旦累了就捱不住了。
「嘿咻。」我站了起來,從壁櫥拿出棉被鋪在榻榻米上,然後—邊在內心道歉『對不起我要碰你囉』,一邊伸手要碰她的身體。
突然間——
「!」
少女驚醒過來,一認出我之後——
「!」
頓時一臉驚愕地往旁邊跳開。我開始慌張了。
「沒有啦!我怕你感冒!你看,棉被!進被窩裏睡!」
少女注視著棉被——
「……」
搖了搖頭。她一副「絕對不要」的樣子垂下眼睛,拉緊上衣。我歎氣。
「……嗯!可是我覺得你進被窩裏睡比較好。」
少女突然像是驚覺過來的樣子,說:
「那個,我、我——」
她很過意不去似的抬眼看我。
「就是,那個——」
我把手舉到臉前麵搖了搖手,投以微笑。仔細想想,這裏對少女來說是陌生男子的房間,要她大大方方睡在這裏才比較強人所難吧。所以我盡可能擺出和善的笑容說:
「嗯。要是你想睡的話,就進那個被窩睡。」
然後我就靠著離那個床鋪有段距離的牆壁,盤腿閉上眼睛,茫然思考事情。
今天一天發生了多得教人眼花撩亂的事。
以及少女的事。
她似乎一直在觀察我。
為了解除少女的戒心,我故意裝成已經睡著的樣子。這麼一來她或許多少會願意用那床棉被。
雖然本來是這樣想……
不知何時我似乎也陷入沉睡中。直到天亮為止,我始終夢到自己在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教室裏麵不斷尋找某個看不見的人。
這個夢雖然悲傷。
同時也有些懷念。
我不知道少女最後到底有沒有用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