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成 長 (1)(1 / 3)

今天是修文的生日,在我們泱泱大國的國書《紅樓夢》裏,是說狗長尾巴尖的好日子。是讓他驚心,給他提醒,要他更加難過,加倍哀傷的苦痛日子。

首先給他添煩添亂,當然也是給他祝福,給他慶生的,是他的爸爸黃家仁。淅淅瀝瀝的老淚縱橫,扭扭捏捏的纏綿悱惻,經曆頗為不凡的黃家仁,竟然回回都要賣弄那罐子讓人倒盡胃口的老陳醋。無關個人的懺悔,無關老境的歸心,就隻是一番淒涼風雨的幽怨綿長,隻是這個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的現實寫照。

修文,我的兒子,你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兒子!過了今兒你就要滿二十七歲了。我的兒子!我讓你妹妹給你帶去3000塊,囑咐她好好地幫你打點打點,你好好地過個生日吧,我的兒子!要是不夠,你再跟我說。你不跟我說,就讓雅雯跟我說也行,我再給你,我的兒子!這麼多年不見一麵,也不知道你到底過得怎麼樣了?連你妹妹也不會跟我說的啊,我的兒子!我的親親的兒子!

過了二十七,就是二十八,離三十也差不太遠了,我的兒子!我希望你能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我的兒子!你長大了興許就能真的理解你的爸爸的一片苦心,我的兒子!無論之前我做過些什麼,做錯了些什麼,也都是為了咱們這個家,為了你們兄妹長大成人,我的兒子!至今來說,我們還能再有其他的心嗎?我的兒子!我的親親的兒子。

那些我早就應該說一說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了,你應該理解我的,我的兒子!至於那些後來才發生的各種事情,你也是都知道的,都看到的,我也不再說什麼了,我的兒子!千錯萬錯我們還是老子跟兒子啊,我的兒子!我希望你能原諒我,饒恕我,寬恕我,我的兒子!包括雅雯!你可以沒有我這個爸爸,我卻不能沒有你這個兒子啊,我的兒子!

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解釋。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好好地活下去。我們人又有哪一個不是為了自己這點日子活著?我的兒子!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你要長大成人了,你就要理解一個做父親的哀苦無告的心,我的兒子!無論多久,我還是希望能夠等到那一天。我們還能見上一麵,聊上一會,我的兒子!我的親親的兒子!

……

我不在你們身邊,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照顧你的妹妹,我的兒子!我的親親的兒子,我的親親的性命根子一樣的親兒子啊!

父字

古曆辛卯年八月十五日

信,是三個月之前就寫好的,這樣就眼巴巴地等著望著,就淹沒塵封了很久很久。期間又發生了多少一眼望不到邊的事情,包括父子倆也已經因為國文的不幸打過照麵,也已經有過臉色的碰撞眼神的交流,包括諸多的不堪,不倫,也都人事更迭一樣,恍若飄風的了。

三個月前,是一年之中的最好時候,農曆的八月十五。正是萬家團圓共度中秋的好日子。而這些稀裏嘩啦的說辭也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錄音。雅雯用當今世界的萬能手機錄的音。

這個充實和豐富了無限情感的辦法,還是秀文的主意。寫在紙上的時候,修文不僅不會去看,拿起來就會一把撕掉的。連彙票,鈔票也一起撕,他就曾經見不得自己親生父親的一絲一毫,所以就要想方設法加以避免。類似每個人生莊嚴的滑稽劇情,也不能無端端地沒來頭,就隨隨便便地製造和發生。

學校裏每個例行的假期,雅雯都是要回家的。雅雯回家的時候,黃家仁就再三再四地打好草稿,再一句一句地讀出來,雅雯當麵錄好。回來一起帶了來,把文件拷出來交給秀文,讓秀文保存著。

秀文會在修文生日這天早早地叫醒他,給他放在那個磚塊一樣厚實的筆記本裏,細細地放給他聽。怕他不聽,聽不完整,就一直筆記本陪著他聽。

自己爸爸的話可以不聽,秀文的一片好心卻不便拂逆。修文也就勉為其難,驢子再怎樣的不喝水,也還是要強按下頭皮來。

聽一遍,再聽一遍,秀文都在身邊默默地陪著他。直到感覺不動聲色的修文也應該聽完整了聽仔細了,聽的好了很好了,足可上心在意如黃家仁的願了,自己才去風阻雨隔的報紙發行點。

黃家仁也真是很用情很用心的。他雖然知道兒子不愛聽,不想聽,也聽不到心裏去,也還是年年念叨幾遍,年年唏噓幾次。嘮嘮叨叨的,羅裏吧嗦的,也是一個並不太老的老父親的心。

他當然知道,現在的修文也還是不會搭理他的。這都怪自己所做的那些總是不被理解的事兒。可是,自己也並沒有做錯什麼啊!這做兒子的,怎麼就是不能懂得人心人情呢?這小孩子家家的,還是沒有真的長大啊!

另外,他也一次又一次地懷疑,修文現在這漫漫長年的堅持和做法,應該就是存心代自己受過,所以也就並不一定是在真的躲避和逃脫。要是修文隨他的品性那還好說;要是跟著他媽媽的路走,那就又是一個打碎了牙齒要自己往肚裏吞。多少年了啊,他跟兒子就沒有過一丁點的交流,他不會明白這份真實就裏的。

他不敢來見自己的兒子。他也不想惹自己兒子的橫鼻子瞪眼,觸兒子的晦氣,黴頭。可是,他就是想跟自己兒子說說話兒,跟自己已經長大的兒子好好地說說話。像他說的,兩個人從不見麵,就這麼多年了。

到底,到什麼時候,這才能成為一個真的現實啊!他就這樣以一個當年童養媳的心情朝朝暮暮地盼著,夢寐以求地盼著。盼著星星,盼著月亮,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兒子,還有女兒的諒解,理解,他就終於得到解放了。就像他小時候天天都往耳朵眼裏灌的,那些好聽的歌曲裏唱的那樣。

添不得一絲兒的喜慶,卻就隻有惡心嘔吐的加倍厭煩,他又哪裏能夠得到理解和體諒呢?隻是這份可憐巴巴的懸望,期盼,沒有讓他淹沒在日漸掩埋的塵埃之中,不時地發出一份不失真誠的由衷呼喚,是掛牽,是流連,或者也還是罪惡與禍患吧!

沒有人來理會這樣的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事情卻就都隻有這樣一個牢不可破的既成事實,那就是他的兒子,已經離他越來越遠。就像天底下每一對父子終究的下場一樣。

能夠有的也隻是一些世俗禮儀上的隨和依持,精神紐帶卻已經完全斷裂。真正的血肉關係,也已經越來越模糊淩亂。而這份關係也就像是鋒利的寶劍,除了斬刺,砍殺,也還能夠讓人刹那斃命。

如此以來,一份不堪與潦倒又有什麼呢?何況黃家仁也並不真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一副可憐相。他就隻是在自己的內心裏,不能不有這樣一份呼喚和掙紮罷了——他在捍衛自己兒子歸屬的主權。

今年的今天,修文的情緒就更有些怪了。好像已經不是傷心,苦痛,已經就是徹底的破滅,灰心,以至絕望,垂死的種種悲哀。

對於這份生活抱有深深愧疚嚴重遺憾的,應該並不是隻有他黃修文一個人。但是,誰能想到他就像一個曆盡滄桑的羸弱不堪的重病患者一樣,就又挨過了長長的一年?自己為什麼總是這樣,越來越這樣了呢?一肚子的酸苦,他也倒不出來,他也不會倒的。

雖然當麵不當麵的,秀文也已經主動地跟他說過好幾回話,還跟往年有所不同的,明明地暗示著什麼,但他也隻是極力勉強地應答著。還是麻麻的,木木的,仿佛就是不想睜開眼睛看人。看任何人,看任何事。包括這迎麵而來的熙熙攘攘,這磕頭碰臉的紛擾紅塵。沉痛的重壓之下,他好像有些當今城裏人那種嬉皮士的風采了。

每每也正是為此,雅雯才不敢把電話直接打給他,而是悄悄地打給秀文。直到發生了必須讓哥哥知道的事,能借一個端端正正的巧兒了,才提心吊膽地表一下下心。

這些年來,雅雯從來都不敢明說要為哥哥慶生,每每也就隻能暗地裏再三再四地攛掇秀文。平常年節的問候,以及家裏有什麼事兒了,隻要是能夠說出來的那一些,也總是讓秀文捎信兒,遞話兒,無論修文聽還是不聽,也還是一定不會違了秀文這份麵子的。無論怎麼著不依不饒,也還是要有家這個掛牽的。

就像今天,雖然秀文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但總是想趁機會燒一把火的雅雯,也還是想著盡早一點兒知道謎底才好。自己的親哥哥,需要一份場麵儀式的妥帖圓滿不在話下,在某個方麵,也一定要有所進境才好啊!所以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聒噪和催促。

這樣也就是要更加鄭重其事的當件事兒來辦,要表明她這做妹妹的可是真的為哥哥上心了。即便真實意義並不會太大,也就隻是烘托烘托氣氛,醞釀醞釀情緒,目的,也總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