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難過,羞愧,恥辱……秀文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隨手帶上門,頭也不抬就自顧自地往樓下衝。玉文,雅雯原來都候在狹窄的樓道裏,仍然在嘰嘰喳喳,看見她跌跌撞撞慌裏慌張,便一齊喊著,趕緊跟上。
秀文很不理解自己這份毫無感覺,毫無聲息的幹枯心地。她也不知道這份莽裏莽撞的疼痛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即便沒有吞噬她的全部,也已經讓她透不過氣來。一汪子滿滿登登的淚水直在眼窩裏打轉,明明晃晃的鈴鐺泡,氫氣球一樣的了,卻又像是線拴住了似的,繩捆住了似的,就是落下不來,也飛不上去。
這是怎麼了?自己怎麼這麼懵懂混沌?這麼遲鈍蒙昧?或者就是不可救藥的低級,愚蠢?還是心裏墜上老家山上那些千丈萬丈的花崗岩石塊子,更要命的,那就連整座泰山徂徠山都給實實地壓在頭頂上,心窩子上了?又是一個叫天天不靈,哭地地不應的時候,你可是也要透一透氣的啊?
就算是一個八竿子扒拉不到的人,一個十萬八千裏的人,一個天涯海角隔世為人的人,或者就是偶然間讀過一段描寫敘述的文字,看了一場煞有介事的騙人影視,這心裏麵也應該有點兒撲通撲通一片亂響的動靜啊!沒有大的,那麼就稍稍翻騰翻騰,打一個小小的滾兒也好啊!但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
怎麼會沒有那份血肉相連一母同胞的要命感覺呢?不要說刻骨銘心,昏天黑地,扼住哽嗓咽喉,攫取肺腑呼吸,乃至靈魂出竅,五迷三道,哪怕是稍稍有一點兒皮毛,有些表麵應付的些許激動,也好的啊!人呢,自己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啊!
但是,沒有,就什麼都沒有的。真的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真的就是這種無關痛癢冷漠荒唐?這可是真的性命攸關的事情,是自己血濃於水的親生弟弟!
對於那個親生的陌生的家庭,這位弟弟該是多麼重要?即便就是從不相認,從不相識,即便隻是一種似有若無的飄忽模糊,畢竟也是一樣的來曆,是自己根本不能改變的,生命所來的本質基因,又是拋棄了自己的這份生命作為賭注交換來的上天的恩賜,自己怎麼就是這種無動於衷呢?
就真的被這惱人的歲月壓榨成一塊木頭了嗎?這千刀萬剮都撕不開的死心眼裏,究竟還有沒有一點最低級最可憐的人性呢?無論這個世界怎麼著,自己也一定要同這個冰冷無情的社會一樣的殘酷和邪惡嗎?自己究竟還是不是一個人?
無論多少的歲月過去,人也隻有心底下那股子百般藏掖百般壓抑的委屈。秀文幾乎從來都不會讓自己起這個頭兒,這個世界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也是輪不到她來發作的。哪怕僅僅吐露一絲一毫,這也不會允許。一點一滴都要看人臉色的她,也不會笨到為一份無端莫名斷送了自己的活路。況且她也並沒有一條真的活路,也就僅僅一條為他人活著的路。她的活著就隻是為人活著,她的珍惜就隻是為人珍惜!這個世界對待最為善良最為安順的人們,從來都是這樣的。也無論哪朝哪代,何時何地。
自己的至親血脈啊,就這樣的冷酷無情?那至今還沒有見過麵的親生的父親母親,此時此刻又是怎樣的悲慟欲絕痛哭哀號?這可不僅僅是大逆不道,也更是背離天理倫常!
叔叔姑姑好心好意地趕來,勸說自己體恤一下,感知一下,這份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的血脈親情、本來存在,自己怎麼還是這樣的嘵嘵喋喋不可理喻?一力抵擋的承受之下,也還是盡想著自己的絕地反擊。自己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自己這個人之所在,或者物之所在的德性了?自己真的就是那無知無覺的草木瓦礫,還是虎狼豺豹?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叔叔說的因人而異,自己是不是也有一點?真的就是一報還一報?還是現實生活的碾軋之下,自己真的就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的感覺,真的心地雪冷四肢冰涼了?不至於吧?現如今這份自由自在的生活,有這樣的冷漠,和沉重嗎?
這個世界人人都在忙著,有事沒事地忙著,忙的忘乎所以,忙的不亦樂乎,忙的就忘記了自己。自己也是這樣?自己能是這樣嗎?但是,問題究竟是出在哪裏了呢?自己怎麼就是沒有這份人之為人的最基本感覺呢?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也就隻有一份切實的存在。也隻有這份切實存在的感覺,才能夠讓人明白自己是否真正的活生生的活著。這在她當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就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活著,或者在哪裏活著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就是不能原諒,不可饒恕。絕情絕義絕到這個份上,也難怪才落地就被人扔出來,被踢出來,被開水鍋裏煮,被雪地裏埋,當初被親生的父母扔出來喂野狗做了天祭,也並沒有錯的啊!就是應該被窮凶極惡地往死裏作踐,往死裏整的。真真狼心狗肺的東西啊!
滋生心底的一些虛妄囈語而外,她很難過不能把這些痛罵自己的語言記錄下來好時時刻刻給自己一個警醒。她的幾度遊離的眼睛也仿佛看到了那些毫不關己的無限傷心,看到大家都在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的實在樣子。而並不是街道上一閃而過的行人,轉眼即逝的車輛,呆呆矗立的大樓,房舍,和各種華麗裝飾,眩惑招徠。她的心思有些恍惚支離,也在翻騰搖晃和飄浮遊移了。
但是,那些悲傷欲絕痛不欲生又都是誰呢?是不是自己所謂的血濃於水的至親親人?她看不清楚,也說不清楚。她隻是曾經躲在一邊,偶爾看過他們一起無限歡欣,無限歡笑昂然走過的高貴背影。如今也更是遠遠地橫著一道茫茫的迷霧,被厚厚的隔膜包裹。
她的眼淚被嗖嗖的冷風吹幹了,已經湧不上來,湧不出來。眼前卻又分明在眼前掛了一隻隻明明晃晃的鈴鐺,朦朦朧朧,雲山霧罩。那些偶爾的飄飛和閃爍,也隻是震驚和緊張,也隻是猝不及防。當然並不是為了這件事兒真正地流出。她還沒有學會真正地控製自己,管住自己。
隻是她仍然覺得自己的心底裏在汩汩地流血,無聲無息,而又嘩啦嘩啦地流著。她的嘴裏就已經有確實的血腥的味道了。這是她懲罰自己的嚴酷鞭打,或者刀刺錐紮,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狠毒傷害,和苛刻自責。
但她的心底還是不曾對任何所謂的親情有任何的感覺,那份血緣所在連理攸關的親生感覺。她自己並沒有怎樣抑製的,卻隻是毫無激發,毫無表達。無論怎樣的掙紮碰撞,也就還是這樣一種愚鈍,犯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