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姐!」八木滿臉笑容,攤開雙手擋在女人麵前。然而,對方卻輕盈地穿透八木的身體,一邊拿著小鏡子照自己的臉一邊離去。
裕一愕然地明白了。大家形同空氣,像是活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體——
換句話說,他們是一群飄不起來的幽靈。
2
眾人步履沉重地走在高樓大廈林立的柏油路上,移陣到新宿中央公園。
「你們看這個!」
八木盯著被人丟在長椅上的空罐說。
裕一、市川、美晴三人盯著八木手的動作。上了年紀的黑道老大用右手抓住空罐,試圖拿起來,但是空罐紋風不動。
「可以讓我試試看嗎?」裕一說,自己也試著抓住空罐。雖然有握住空罐的觸感,但卻是移動不了。空罐牢固得仿佛和長椅一體成型,拒絕外力作用。
這時,一名遊民走過來。眾人讓開看著流浪漢的動作。他躺在長椅上,腳碰到空罐,鋁罐意外輕盈地掉落地麵。
「真是令人無法置信。我們連空罐都移動不了嗎?」美晴不滿地說,想踢開滾落地麵的空罐,但是她的腳尖碰到罐身卻停了下來。
「好痛!」美晴眼眶泛淚蹲了下來。那是一副可悲的景象。
「我們,」市川開口說,「無法幹涉這個世界的事物。」
「不能喝啤酒,也不能抽煙。」八木垂頭喪氣地說,「好不容易來到了娑婆世界,卻什麼也不能做。」
裕一俯看躺在長椅上的遊民,聞到他髒兮兮的身上散發出來的異臭,知道大家有嗅覺。遊民大概沒有發現四個幽靈圍著自己。他閉上雙眼,沐浴在晨曦下睡著了。
裕一抬起頭來。通勤路上的上班族、蹈狗散步的老人在公園內來來往往。沒有人回頭看四個身穿橘色連身衣的怪人。裕一感到一股遊魂才能體會的疏離感。已然死去的自己,與這個世界無關。
「那要怎麼辦?」美晴露出怨靈般的表情,「這樣的話,我們什麼也辦不到,怎麼拯救想自殺的人呢?」
「期限是七周。」市川瞄了丟在垃圾桶裏的報紙一眼,跑回來說:「看來今天是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二日。」
「也就是說,神說的七周後是……」裕一從掛在腰帶上的道具袋中,拿出萬用手冊,盯著月曆。「四十九天後……正好是五月底的黃道吉日。」
「我不幹了。荒謬透頂。」八木鬧別扭,一屁股坐在地麵。「這樣的話,我們跟嬰兒一樣。怎麼救想跳電車自殺的人啊?!連吃飯、跟女人親熱都辦不到!」
「對了,」裕一問市川,「你們在山上時,都怎麼吃飯、睡覺?」
「我們不吃東西,也不睡覺。就隻是待在那裏。」
裕一再度吃了一驚,「你們這樣過了十多年?」
「我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八木粗聲粗氣吼道。
「各位,冷靜下來。」市川呼籲道,「不可能就這樣沒戲唱吧?神應該也期待我們能有所作為,才途我們回這個世界吧?」
「總覺得那個神是假的。說不定袍是戴著神明麵具的惡魔。」
裕一說:「神會不會原本就是假的?」
市川板起臉來,告誡他不可褻瀆神明。「要相信神。應該有事情是我們能做的。對了,這個裝備。」市川看了纏在自己腰上的道具袋一眼,「要不要研究看看這些道具的用途?」
裕一盯著腰帶中的行動電話,將電話簿叫出液晶熒幕,已經輸入其餘三人的號碼了。
「那是什麼?」美晴問道。
「手機啊。」
「手機?」
裕一看著活在過去的三人說:「隨身攜帶的電話。在屋外也能打電話。」
「哇,這麼小啊?」美晴發出驚歎,盯著自己的手機。
裕一教大家如何使用手機,試著撥打市川的號碼。於是市川的手機開始響起「平安夜」的來電鈴聲,成功接收電話。
「喂?」
裕一呼叫市川,眼前的市川將手機貼在耳上說:「現在麥克風測試,今天是晴天。」
「聽得清楚吧?」
「嗯。不愧是二十一世紀。這樣就算大家分開行動,也能夠連絡上了。」市川掛斷電話,接著攤開地圖說,「對了,美晴小姐是東京出身的吧?裕一老弟呢?」
「我也是東京。」裕一回答完,內心一怔。
「既然這樣,帶路的工作就交給你們兩位了。」
美晴用窺探的眼神看裕一。裕一從她身上別開視線,畏畏縮縮地說:「我想單獨行動一下。」
「你要做什麼?」
「不,沒什麼……等一下我會打電話跟你們連絡。」
「不行!」美晴咕噥道。她悲傷地垂下頭,微微抬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裕一。
裕一察覺到,東京出身的美晴心裏大概和自己想著同一件事。
美晴用細瘦的雙臂抱著裕一的手肘。「跟我們在一起!」
「可是,」裕一身體離開美晴,「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吧?如果有什麼事的話,我會打你們的手機。」
「裕一。」
裕一甩開想阻止自己的美晴,邁步離去。
「那家夥搞什麼啊?」裕一聽見八木在發牢騷。
裕一有個地方非去不可——從新宿搭電車二十分鍾,位於西荻窪的家。這個長男自殺身亡,留下父母和妹妹三人的小家庭。
3
因為一大清早的緣故,新宿車站人潮尚未湧現。
裕一穿過熙來攘往的人體前行。螢光色的製服令人感到空虛。明明打扮得這麼顯眼,卻沒吸引半個人回頭。
步行一陣,裕一改走在路人縫隙之間,留意別觸碰到人,因為穿透他人身體時的那一瞬間,會感到異常不舒服。
他在西口出口的剪票口反射性地想拿出錢包。然而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投錢或取票,於是緊跟在別的乘客身後,通過自動剪票機。
當他搭乘中央線眺望窗外風景時,也不感到懷念。或許是因為死後馬上被送回這個世界,總覺得自己去世隻是幾天前的事。
一大早的下行電車上很空曠。裕一故意在車廂中走來走去,但是沒人抬起目光。他在心裏大叫:「誰都好,發現我吧!」
裕一在西荻窪車站下車後,筆直朝家走去。高岡家的透天厝座落在雜亂無章的住宅區中,徒步二十分鍾。是任職於中央政府機關的父親,於十五年前妹妹出世時購買的中古屋。當時,裕一在念幼稚園。他記得從政府機關的官舍搬到透天厝時,自己高興得又叫又跳。父親每次喝酒,都會後悔自己在泡沫經濟房價最高點時買房子。
拐個彎,就看見那間小房屋,他發現已是幽靈的自己竟心跳加速,似乎唯有情感變化與伴隨而來的身體感覺和在世時無異。他走到大門前,抬頭看兩層樓的房子。
當他開始思考要怎麼進入家中時,大門打開了。裕一當場僵住。從屋內出來的是父親,今年四十九歲,公務員,戴著黑框眼鏡,原本福態的體型,整個瘦了一大圈。他微低著頭,所以看不見表情。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七點二十分,離上班時間還早。父親手上拿著木片、螺絲起子和黏著劑,身穿白襯衫長褲,看來不像要上班的樣子。
裕一看著父親要做什麼,他開始卸下門口的門牌。
裕一失聲叫出。當然,他的叫聲應該沒有傳入父親耳朵。父親不曉得兒子的靈魂盯著自己,專心投入手邊的工作。他拆掉原本寫著一家四口的名牌,換上隻寫了三個名字的新門牌。
「爸爸?」裕一試著叫父親,但是父親沒有反應。裕一走到父親身旁,盯著他的臉說:「爸爸?」
父親眼睛下的眼中泛淚。裕一首次看見父親哭泣的模樣,大受打擊,頓時說不出話來。換好名牌的父親,最後左右張望附近一眼,視線從身旁的兒子身上掃過。裕一追在走向玄關的父親身後。
裕一在大門關上前衝進屋內,他站在狹窄的玄關,聞到從廚房飄來的味噌湯香味。肌膚感覺到自己家的氣氛,和生前一模一樣。
「結衣!」
裕一聽見有人叫妹妹名字,母親從廚房的門簾鑽出來。裕一大吃一驚。母親的感覺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明明才四十五歲,卻顯得蓬頭垢麵、膚質粗糙、目光無神,一臉失魂落魄。
「結衣!起床了!」母親從樓梯底下大喊。
「今天是第幾天了?」從廚房裏傳來父親的聲音。
「她這一個禮拜都沒去上學。」母親答道。
「學校老師怎麼說?」
「暫時觀察她的情形看看。」
「這老師真不負責任。」父親氣憤地說,「如果考不上學校的話,老師要負責嗎?」
聽見這句話,裕一隻覺一陣思心。
「你帶她去學校!」父親說。
「今天就算了吧。」母親小聲地說,回廚房坐上餐桌。
父親隻是看似心情不悅地低吟,沒有多說一句。
看來是妹妹拒絕上學。裕一大感詫異,她明明參加排球社,是個個性開朗的家夥。難道是哥哥自殺,對她造成了某種影響嗎?
裕一上樓,三間三坪大的房間圍著一條短廊。他想看看小自己四歲的妹妹,但是她的房門關著,這樣就進不去了。
父母的臥房和自己的房間房門開著。裕一走進自己的房間,望著房內的床鋪、書桌和音響等,依然保持自己生前的模樣。那一天,自己坐在書桌前寫遺書。而現在書桌上小小的相框中放著遺照,自己麵露笑容。那是高三校慶時拍的照片。
裕一怔怔地佇立在自己房間的正中央。
已經無法再在這個房內生活了。
念重考班時用來提神的茶包、一聽再聽的CD,還有一疊刊登從前偶像的雜誌。他試著用指尖觸碰,但是拿不起來。
裕一在書櫃角落發現自己暗戀的女孩子途的人情巧克力,忽然想起自己上吊時想著,那個女孩會不會為自己哭泣呢?她說不定有為自己流淚,也或許沒有將自己的死放在心上。她考上了好大學,現在八成早已忘了重考時個性陰沉的朋友,開開心心地過著校園生活。
一股隻有自己被拋下的感覺在內心蔓延。這種感覺就和決心一死,實際采取行動時相同。
裕一聽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吃完早餐的父母一起走進臥室。他看見連母親也開始更衣,察覺到情況異於平常。兩人似乎要出去哪裏。
「車子十五分鍾後到。」母親說道。
父親換穿褲子,默默地打領帶。
「我們去見裕一吧。」
「咦?」裕一出聲說,「去見我?」
父母坐上停在家門前的計程車。裕一趁車門打開時也跟上車。父母說要去見自己,他打算去一探究竟。父母各自靠窗而坐,所以裕一能夠坐在兩人中間。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父母和兒子的靈魂一同搭乘的計程車,來到高圓寺市郊的出租大樓前麵。
裕一感到困惑,原以為他們要去墓園,沒想到竟然猜錯了。
他跟在父母身後進入大樓,那是一棟進駐著中小企業辦公室的七層辦公大樓。屋齡似乎很老。建築物的大門和電梯門隨時會阻擋自己去路,所以裕一必須緊跟著父母,小心翼翼地行動。
電梯停在四樓。父親走到走廊上,比對手上的字條和房間號碼,最後站在最內側的門前。門上掛著寫了「冰村靈能研究所」的牌子。
裕一皺起眉頭。父母敲了敲門,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請進」,便進入室內。一名作巫女打扮,三十歲上下的女子迎接一行人。
「我是冰村。」女人報上名字,一雙像爬蟲類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充滿戒心。
室內的地板鋪著磁磚,還擺了待客沙發組,乍看之下和一般辦公室沒什麼不同,但透過隔間拉簾的縫隙,可以看見鋪滿一地的榻榻米和靠牆擺放的巨大神寵。
「我們想麻煩您的是我們的長男。」打完招呼後,父親說,聖一月底,他因落榜而自殺了。」
裕一凝視父親的側臉,沒想到中央政府機關的公務員父親,竟會求助於這種靈媒。
「請寫下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日,還有忌日。」冰村說完,遞出便條紙和筆。父親在紙上寫下「高岡裕一
一九八三年十月一日生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卒
得年十九」。
「好。」冰村拿著便條紙起身,「這邊請。」
裕一的父母被帶到隔間拉簾對麵三坪大的空間,脫鞋端座在神寵前。
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裕一興致勃勃地等著看好戲。冰村坐在兩人麵前,恭敬地用雙手舉起剛才的便條紙,開始低喃某種意義不詳的辭句。不曉得是祈禱文或咒語。漸漸變大的刺耳聲中,聽得懂的是「急急如律令!」和「高岡裕一的靈魂降臨我身!」。
裕一惶惶不安。現在,自己以靈魂的身分在場。假如冰村是真正的通靈者,自己會被吸進她體內嗎?
冰村像是要嚇裕一似地「喝!」叫了一聲,當然裕一嚇到了。在此同時,靈媒的腰部以上抖動,但看起來像是曲蹲自己的膝蓋製造出來的效果。而且冰村還一麵「喝!喝!」地叫喊,簡直像在榻榻米上做青蛙跳。父母隻是一臉恭敬,安靜地低著頭。
不久,冰村的身體靜止,皺著眉頭露出痛苦的神情,「嗯……」地低吟,像在做柔軟體操地轉脖子。當頭繞完一圈時,靈媒的表情變成了清純的少年。
裕一的父母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冰村以呆滯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一對夫婦,然後以低沉的嗓音,緩緩地問他們:「爸爸……媽媽?」
「裕一!」母親高聲叫喊,握住靈媒的手。
「這是什麼情形?」一旁觀看的裕一說。
「裕一!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這裏啊。」裕一想這麼說,卻被冰村打斷:「我在天堂。」
母親用手帕抵著眼角,頻頻點頭。「這樣啊,原來你在天堂。」
「不對!」裕一叫道,「我去不了天堂。我爬上一座奇怪的山頂,遇見了三個怪人,神命令我來拯救人命——」
「裕一,你好嗎?」
「嗯,非常好!」
裕一對這意想不到的鬧劇感到哭笑不得。「死人怎麼會非常好?」
「爸媽有事想向你道歉。」母親哭著說,「一直要你拚命讀書,你一定很痛苦吧?」
「當然很痛苦,」冰村不知道本人的靈魂在看,繼續說:「但是你們不用擔心。請你們放心。」
「謝謝你,裕一。謝謝你。」
裕一嘟嚷道:「要是你們沒有要我拚命讀書,說不定我現在還活著。害死小孩之後才後悔,未免太遲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父親開口說:「裕一。你現在在怎樣的地方?」
「非常舒適的地方。有小鳥在叫,還有花田。非常舒服。」
「那就好,」父親完全被靈媒逼真的演技給騙了。「你真的上天堂了,對吧?」
「嗯。所以請你們放心。」
裕一嘀咕道:「我才沒有上天堂呢!」
「我會保佑爸媽你們的。」靈媒說道。
「我才不會保佑你們。我現在還在怨恨你們。」
「謝謝你,裕一。」
「那我差不多得走了。」
「裕一?」母親抬起頭說。
「爸爸,媽媽,再見。」完全化身為自殺重考生的冰村揮揮手,「拜拜。」
「裕一!裕一!」
閉著眼睛的冰村癱向趨身向前的母親。
父母一起接住靈媒的身體。冰村翻白眼半晌,不久恢複正常地說:「啊,結束了吧。怎麼樣呢?」
「托您的福,我們和裕一講到話了。」父親低頭致謝,「說來奇怪,但即便孩子走了,做父母的還
是會擔心他是不是成佛了。」
「這就是所謂父母的愛吧。裕一已經成佛,保佑著大家。」
我成佛了?裕一抬頭看著神龕心想:這裏是采用神道(注5)的作法嗎?然而,裕一看見父母的表情變得平靜,覺得靈媒值得原諒。這個人是否以天生的演技在助人呢?
「真的很謝謝您。」母親抽抽噎噎地說,「裕一在天堂了。」
裕一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得上天堂。這倒不是為了父母著想,而是他認為,若被送回那座空無一物的山頂,自己恐怕會永遠怨恨父母。他想及早成佛,讓內心痛苦獲得解放。
裕一起身站在門口,等待父母離開這房間。父母將裝了謝禮的信封遞給冰村。靈媒細數裏麵的鈔票,遞給父親收據。
大家到走廊上搭電梯,離開辦公大樓後,裕一懷著這次真的是今生永別的心情,離開了父母。
裕一在柏油路上邁開腳步,回頭看等計程車的父母。兩人都一臉異常釋懷的表情。想到父母的喪子之痛被那種猴戲治愈,裕一的心情變得更沉重,忽然擔心起把自己關在房裏的妹妹結衣。
「別再逼結衣走上絕路了!」裕一出聲說,「逼死我一個就夠了吧?」
這是裕一給父母的離別語。
4
市川和美晴站在歌舞伎町的路旁等待。路人穿透兩人的身體離去。雖說裕一自己也是幽靈,但看在他眼中卻是相當詭異的景象。
「抱歉久等了。」裕一衝上前去,發現不見黑道老大的身影。「八木先生呢?」
「那裏麵。」市川指著眼前的建築物——牛肉場。
「這麼早就有人跳脫衣舞?」
「我們走在路上時,看見像脫衣舞娘的女人走進去。」市川笑著說,「然後八木先生就像被什麼吸引似的,跟著一起進去了。」
「色老頭。」美晴說完,將臉轉向裕一,「倒是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回家了對吧?」
市川驚訝地看著裕一。
裕一擠出笑容,「我了無遺憾了。心情真爽快。」
「是噢。」美晴一副不信的樣子。
裕一改變話題,「市川哥和美晴姐你們覺得如何?久違的日本還好嗎?」
「看見一堆太妹遊蕩,嚇了我一大跳。」
「一堆太妹?」
「我們在世的八〇年代,」市川說明道,「染發的人很罕見。要嘛是流氓女高中生,不然就是風塵女子。」
裕一看了早上歌舞伎町的街頭一眼,差不多要開始湧現來來往往的人群了。女孩子個個染發。裕一將視線拉回美晴身上,覺得黑發還比較好看。
「穿著也變了不少。」市川說,「真時髦。」
「時髦?」
「大家穿著漂亮的衣服,好像都很開心。」美晴悲傷地說。
牛肉場的大門打開,八木跟在看似經理的中年男子身後走出來。
「八木先生,」市川上前迎接,「裏麵怎麼樣?」
「剛才的那個美女,是個個頭嬌小、身材曼妙的波霸唷!」
裕一不太懂八木在說什麼。
「我親眼確認過了。看到她在後台換衣服為止。」
美晴皺起眉頭,「你偷窺人家?」
「哪有什麼偷窺不偷窺的,我可是貼在她身邊看。」但是黑道老大遊魂卻一臉陰沉,「但是我卻不覺得感動。因為我已經死了,大概沒有性欲,也不想玩女人了吧。即使看見脫光光的小姐,也隻是一般的風景,就和電線杆沒兩樣。」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市川看了美晴一眼,「在那座山上,你沒有萌生奇怪的邪念,真是不可思議。」
「我稍微放心了。」美晴莞爾一笑,「我想不透為什麼你沒有侵犯我,還擔心是不是自己沒魅力呢。」
「結果,」市川露出死心的表情,「我們還是沒辦法享受這個世界的樂趣。」
「煩惱沒了。」八木歎道,「真遺憾。」
「也就是說,我們隻能從事神說的公盆服務。」
「晚上也別睡覺。」
「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像便利商店一樣嗎?」
裕一話一說完,美晴問他:「便利商店是什麼?」
「便利商店就是像7-11之類的店。」
這時,八才打岔道:「7-11是什麼?」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級市場。」
「哦,」八木好像大感佩服,「真勤奮。」
「我們也隻能工作了吧?」市川說。
「但是,該怎麼做?拯救想自殺的人,仔細一想還滿奇怪的。」
「為什麼?」
「怎麼找出想自殺的人?我在這世上活了六十八年,從來沒見過想自殺的家夥。」
「確實如此。」市川也陷入沉思。
「我知道那個神的企圖了。他會不會是想把我們送到這個世界,然後什麼都不能做,讓我們後悔自己死了。」
「不,請等一下。一定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
美晴打斷他,以強硬的口吻說:「等一下!這件事就像山手線。」
裕一反問:「這件事就像山手線?」
「我的意思是,一直在相同的地方打轉(注6)。二十一世紀的人不會那麼說嗎?」
裕一搖搖頭,總算察覺到眼前的情況了。感覺好像從剛才就一直出現莫名其妙的辭彙,原來他們說的是上個世紀的流行語。這些人肯定在空無一無的山頂,持續使用昭和時代的流行語。裕一現在身處於死語(注7)充斥的世界。
「不過,可以那麼說。美晴小姐說的沒錯。」市川附和美晴的說法,「光說不會有進展。我們要不要試著付諸行動看看?」
「怎樣的行動?」
「到街上巡邏,尋找看起來想自殺的人。」
「那些人會在脖子上掛著一麵『我要自殺』的看板嗎?」八木阻止想吐槽的市川,語氣認真地說:「雖說我淪為心地善良的老人,但我仍是黑道老大。我想幫助社會、世人的心意不會改變。」
裕一大感意外,插嘴說道:「黑道老大想幫助社會、幫助世人?」
「廢言!」
「香蕉你個芭樂!」裕一也以老掉牙的說法反擊,「黑道老大應該是專做危害社會、危害世人的事吧?」
八木狠狠地瞪著裕一。「喂,你這個臭老重考生,給我聽好了!『窮極道義』寫作極道(注8)。而這裏的道義,指的就是任俠之道。」
「任俠之道?」
「沒錯。鋤強扶弱正是任俠精神。為了做到這點而不惜做壞事才是真正的極道。」
「欸。」裕一打從心裏感到佩服。他和最近欺善怕惡的流氓相差許多。難道黑幫到了二十一世紀,也和社會一起墮落了嗎?
「不過,」黑道老大繼續說,「仔細想想你們自己。死的時候,身旁的人有沒有苦口婆心勸阻?」
裕一、市川和美晴都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們隻有死路一條。死在一片漆黑的絕望中。我們隻是上了神的當,輕易答應了,但幫助想自殺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裕一低著頭,探尋記憶深處。八木說的沒錯。當然,自己隻有死路一條。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出路。一路走來沒有任何肯定,一再收到大學的不錄取通知;前途「無亮」。
但是突然間,裕一腦海中浮現一個單純的問題,讓他顯得非常狼狽。為什麼大學落榜的人,沒有全部上吊自殺?為什麼隻有自己選擇自殺?隻要是考生,任誰都會感受到來自父母的強大壓力。
「大家,」裕一抬起頭問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自殺的?」
「咦?」市川原本不解的表情,顯得更加困惑了。
三人之間互使尷尬的眼神,令裕一察覺到,大家不願觸及這個話題。
「我死得很帥氣。」八木說,但之前的銳氣盡失。「在變老變醜之前,爽快地自我了斷。」
市川和美晴不發一語。
「要不要試著做我們能做的事?」裕一說道。大批人潮在眼前的鬧區來來往往。「這些人當中,說不定有人打算自殺。我們來找吧。」
市川問道:「這個時代,在日本有多少人自殺呢?」
「一年約三萬人。」裕二止刻回答。為了應付大學入學考的申論題,他經常瀏覽報紙。
「這麼說來……」市川從掛在腰上的道具袋中,拿出電子計算機。「全國每天有八十人自殺。就人口比例而言,東京都內有八人。換句話說,每三小時死一個人。」
八木一副「你說到重點了」的口吻說:「話是這麼說,但一千萬人當中隻有八個人歟!」
「但是,並不是人人想死就會馬上執行。在實際行動之前,應該會有準備期,或者說想要輕生的期間。」市川接著低下頭說,「像我就想了一年左右。」
「以這為平均值怎麼樣?」裕一說,從市川手中借來電子計算機。「假設準備期是一年,現在東京都打算自殺的人大約有三千人。」
「就算是那樣——」這次換八木從裕一手中搶過計算機。「一萬人當中隻有三個人欸!」
「等一下,」美晴插嘴道,「你們又不是關西商人,要按計算機到什麼時候引新宿車站一小時的人潮,應該就有一萬人吧?」
「是啊。」市川說,和裕一互相點頭。「四十九天救一百條人命。平均一天要救兩個人。」
「就算這樣,還是差兩個人。」
這時,美晴焦躁地叫道:「怎麼樣?救?還是不救?」
「救吧。」市川迅速從八木手中一把抄走計算機。「快,八木先生,走嘍。」
「別開玩笑了。」黑道老大說道。
四人分成兩人一組,分別前往新宿車站的東口和西口。
裕一和美晴從東口剪票口進站,坐陣在能將阿爾卑斯廣場一覽無遺的寬廣地下道角落。車站裏並排著十四個月台,來往大廳的行人絡繹不絕。
裕一凝眸注視,視線追逐經過的人們臉上的表情。五花八門的服裝、老少不一的年紀、各種組合的男女老少從眼前經過。
裕一盯著一名表情陰沉的年輕男子試著說:「美晴姐,那人怎麼樣?」
但美晴沒有回應。轉頭一看,美晴的目光從剛才就被自動剪票機吸引,蹲在走道上顯得百無聊賴。
美晴抬頭看裕一,傭懶地問:「有沒有什麼趣事?」
裕一慌了,「說什麼啊?說要救人的不是你嗎?」
「我是三分鍾熱度。」比自己年長五歲、態度傭懶的美女撥起一頭黑瀑般的長發,「裕一是熱愛助人的年輕人?你曾為了募款或捐血而奉獻所有心力?」
裕一不理會美晴酸溜溜的問題,繼續監視活動。他對於美晴態度驟變,感到可疑更勝於光火。
眺望路人半小時左右後,他開始覺得這樣下去隻是徒勞無功。有幾個人表情黯淡,但這不足以證明他們打算自殺。要是一個個追上前去,確認他們的行動,也非常缺乏效率。
這時,行動電話響起。是在西口的市川打來的。「你們那邊怎麼樣呢?」
「分辨不出想自殺的人。」
「我們這邊也是。」市川笑道,「對了,道具袋中有個像無線電的玩意兒,你要不要試試看?」
「好,」裕一應道,探了探腰上的道具袋,拿出以細電線連接小型黑盒子的耳機麥克風。
「那,我試著說話嘍。」
裕一將手機移開耳朵,把耳機戴到頭上,聽見了市川的聽音。「哈羅?哈羅?」
「接收效果良好。」裕一對著嘴邊突出的小型麥克風說,「市川哥,聽得見吧?」
「嗯,聽得見。緊急時就用這個連絡吧。」
「了解。」結束通話的裕一挑起好奇心,往道具袋中看去,發現裝了通訊機的袋子裏,還有一個皮帶和鏡片一體成型的高科技機器,是在戰爭片中看過的配備。
「那是什麼?」美晴興趣缺缺地問。
「應該是夜視鏡吧。在暗處也能看見東西的設備。」
裕一拿下耳機,試著將夜視鏡戴上,蓋住雙眼,用手摸索打開開關,於是蓋住眼睛的鏡頭發光,眼前的景物化為綠色的電子畫麵浮現。
美晴抬頭看他,忍俊不住笑了出來。「好怪的臉。」
裕一抬起頭來,麵向車站大廳。這裏並非黑暗中,所以無法確認,但看來應該是夜視鏡不會錯。
裕一想拿下夜視鏡時,視野中的人影在晃動。那是什麼呢?裕一定睛一看。走道對麵走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他的身影不停晃動。裕一輕輕拍打機器,但是跳動的畫麵沒有變化。
裕一看了半天,察覺到一件更奇怪的事:如果是儀器故障,應該整個視野都會晃動。但是地下走道的景像別無異狀,隻看到一個人的身影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