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重返人間(3 / 3)

裕一將夜視鏡推上額頭,以肉眼觀察走向自己的消瘦中年男子。當然,他沒有在晃動,但裕一看見對方的表情,差點叫出聲來。對方的眼窩凹陷、表情死氣沉沉、雙眼渙散無神——

那個男人看來馬上就要自殺。

裕一再度挪下夜視鏡。畫麵和剛才相同。唯獨男人的身影劇烈晃動,幾乎無法看清表情。

裕一的腦海中如閃電般閃過某種推測。這個夜視鏡會不會是分辨企圖自殺者的特殊儀器?

「市川哥,你在聼嗎?」裕一將耳機戴到頭上問市川。

「有,我在聽。」耳邊傳來一個悠哉的聲音。

「我說不定能夠找出想自殺的人了。」

「你說什麼?!」

晃動的男子來到裕一跟前。「我試著跟蹤他看看。請你和八木先生一起過來。」

「了解。」

男人從眼前經過,走向剪票口。

「美晴姐,走嘍。」

裕一舉步前進,背後傳來美晴缺乏幹勁的聲音:「終於要出動啦?」

裕一、美晴和從西口趕來的市川、八木會合,追著男人前往歌舞伎町。裕一說明夜視鏡的機能,其餘三人也將儀器戴上,確實看見男人的身影在晃動。

「說不定裕一的推測是正確的。」市川有些亢奮地說。

走在前方的中年男子,好像漫無目的。一會兒走進大型書店翻閱雜誌,一會兒盯著二手相機店的展示窗,一會兒到咖啡店消磨時間。

八木一麵跟蹤,一麵說:「我們真是少根筋。」

「為什麼?」裕一問道。

「對方看不見我們,對吧?所以根本不用鬼鬼祟祟跟蹤,光明正大走他旁邊不就得了?」

「算你厲害。」市川不禁說,於是四人開始圍著男人走。

男人不曉得自己被四個遊魂包圍,將嘴唇抿成一條線,垮著一張臉走路。稀疏的頭發、凹陷的雙頰、黯淡的外衣。不知他從事哪一行,從他髒兮兮的襯衫領口看來,手頭並不寬裕。

四人著急地等待男人下一步動作。男人走向百貨公司屋頂,眾人擔心他該不會跳樓,但他隻是坐在長椅上暍罐裝果汁。

「會不會猜錯人了?」開始不耐煩的八木,將不滿發泄在市川身上,「神隻是丟給了我們一台破機器。」

「但是,這台儀器可是天堂的製品欸。神製造的機器會故障嗎?」

「那個寒酸的老頭子,不但老花眼,還笨手笨腳。」

「如果他真的是神,對世界的宗教界可是一大震撼。」美晴說。

「再等一下吧。」市川冷靜地說,「這個人的表情依然沉重。看來非常不快樂。」

夕陽下山時,男人站起身來,前往新大久保方向,走進職安街上一家藥妝店,四人跟在男人身後一起走進店裏。

「我從剛才就覺得不可思議,」美晴說,「二十一世紀的東京,為什麼這麼多藥局?」

「不知道為什麼,很受女孩子喜歡。」

「是噢。」美晴環顧店內,「或許吧。」

「等一下。」市川喚起三人的注意力,「看他!」

裕一將目光轉向站在收銀台前的男人。男人買的藥品包裝上,寫著「快速助眠」。

「那是安眠藥!」

「別擔心!他大概隻是打算好好睡一覺吧。」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市川也顯得擔心。

男人還買了保特瓶裝的健康飲料,再度往新大久保方向走去。

「從他不搭電車這點看來,他家似乎在這附近。」

八木說話的同時,男人抄近路走進路旁的一間木造公寓。

「到了二十一世紀,日本的居住環境還是沒變。」看見門燈照亮的老舊公寓,美晴輕蔑地說。

裕一看著男人走進一樓外側的房間,檢查信箱。「那個人好像姓小杉。」

「小杉先生……從事哪一行?」

「喂,」美晴插嘴道,「你們是白癡嗎?」

「白癡?」八木怒形於色。

「難道不是嗎?假如那位大叔想在屋內自殺,我們要怎麼進去?」

裕一心頭一驚,連忙衝向門口,握住門把用力一拉,但門板卻紋風不動。

「走這邊。」市川說,招三人到建築物與水泥牆中間。繞到屋後,有一塊狹窄的院子。小杉房間的窗戶微微打開。裕一他們排成縱列,將頭探進窄窗縫隙中窺視。

徽暗的三坪房間。小矮桌加上被子從來不折的床,給人相當零亂的感覺。整間房間充滿了住戶淡淡的體臭味。小杉坐在房間中央,默默盯著剛買來的「快速助眠」和健康飲料。

「他該不會想死吧?」

裕一喃喃自語道。市川自信滿滿地對他說:「看樣子他不會有事。」

「為什麼?」

市川的眼神望向藥的包裝,「那樣的量應該死不了。」

「真的嗎?」八木懷疑地問。

「嗯。我自殺的時候調查過。盡管放心好了。」

小杉站了起來,在四人的守護下,走到房間另一邊,打開壁櫥,裏麵堆積了大量的「快速助眠」。

「啊!」四人同時大叫。

八木低吟:「那家夥竟然囤積藥物!」

市川臉色鐵青,「要是服用那麼大量的安眠藥,或許性命難保。」

美晴尖聲叫道:「快想想辦法!」

裕一慌了陣腳,「這叫人能想出什麼辦法?!」

小杉在壁櫥和棉被間來往,用安眠藥盒堆起一座小山。

「等等,大叔!」裕一將手臂從窗戶縫隙伸進去不停揮舞,但是沒辦法進入室內。

小杉一屁股坐在藥前,打開兩公升裝的寶特瓶,垂下頭。當他再度麵向前方時,變得一臉慘淡,仿佛有影子遮住額頭到雙眼一帶。

裕一感覺到,那是放棄未來的表情。男人的臉上寫滿了當下痛苦不堪的情緒。難道自己死的時候,臉上也浮現了那種表情嗎?

小杉開始動手,將藥錠送進口中。

八木倒抽了一口氣,「喂,他開始服藥了!」

「得進房才行。」

裕一說,但市川立刻打斷他,「但是就算進去了,我們能做什麼?我們又碰不到他!」

「那,該怎麼辦才好……」

四人亂成一團時,室內的小杉陸續將藥含入口中,配著充滿礦物質的健康飲料將藥服下。

「我知道神的目的了!」美晴哭喊道,「他想讓我們像這樣看著可憐的人,懲罰我們。」

八木咬牙切齒,「他媽的神,給我去吃屎!」

「請等一下。」市川卯足全力地說,「我們幽靈也能做什麼——對了,電話呢?」

聽見這句話,裕一迅速抽出行動電話。

市川的表情因期待而亮了起來,「說不定那支手機是和這個世界連絡的通訊設備!」

裕一手指顫抖地按下一一九,將手機貼在耳上,立刻聽見了對方的聲音。「您目前撥的號碼是空號。」

「神那個笨蛋!」裕一咒罵神,掛斷電話。

「哇!」八木發出丟人的叫聲,「他吃了那麼多!」

安眠藥的空盒在小杉麵前愈堆愈高。裕一戴上夜視鏡窺視室內,不停吃藥的小杉晃動得比剛才更厲害了。他全身的輪廓像晚霞般蒙朧,好像快消失了。裕一愣愣地盯著眼前想自殺的人。

「住手!」或許是八木任俠精神突然被喚醒了,他將肩膀塞進窗戶縫隙中怒吼,「不準死!給我住手!」

小杉仿佛聽見了他的聲音,手停止動作。裕一他們也不再動,緊張地看著事情演變。小杉將手放在腹部低吟,繼續將藥錠途進口中。

「住手!」

「嗚!」小杉的肩膀顫抖,雙眼瞪著空中。

或許是藥效發作了。小杉會就這樣失去意識死掉嗎?

突然間,小杉「嘔!」地發出痛苦的聲音,從他口中噴出大量嘔吐物。噴出的力道之猛,令窗外的四人不禁將身體縮成一團。因為他服用過量的安眠藥,未消化的藥錠就隨著胃液像機關槍掃射般噴射,濺到窗玻璃發出「咚咚」的聲音。

小杉連忙用雙手捂住自己嘴巴,但大量的嘔吐物還是從指縫間湓出。不久,或許是忍受不了痛苦,他在棉被上打滾,吐得整個房間都是。而且不隻是從嘴巴,連鼻孔也噴出黃色液體。

「別再吐了!」淚流滿麵的美晴捂著臉當場蹲下,「嘔、嘔」有如野獸咆哮的聲音卻不絕於耳。

「好欸!」八木忘我地吼道,「繼續吐!給我吐光胃裏的東西!」

小杉吐出的胃液中,開始帶有紅色的血。市川見狀,高興地叫道:「就差一點了!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出來!」

原本在地上打滾的小杉停止動作,以趴著的姿勢咳嗽、喘氣,顯得呼吸困難。

裕一挪下額頭上的夜視鏡看小杉,然後叫道:「市川哥!他身體的晃動停下來了。」

「咦?」市川和八木趕緊拿出夜視鏡,確認小杉的影像。「真的欸!」

「這代表他放棄自殺了嗎?」

「他是自殺未遂。」

室內的小杉重心不穩地站起來,走到流理台開始漱口。似乎還有東西湧上喉嚨,間歇性地胃液倒流,過一陣子,好像連胃液也恢複正常了。

「但我們可以放心了嗎?」八木問,「他會不會又來一次?」

他們三個男人依然戴著夜視鏡,麵麵相觀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市川開口說:「怎麼辦?我們束手無策,再說我們連他自殺的動機都不清楚。」

這時,美晴倏地從三人中間站起來。她擦著眼淚說:「動機還不簡單?這位大叔太寂寞了。」

「寂寞?」八木反問,「你怎麼知道?」

「你們看電話。布滿灰塵對吧?」

眾人將目光轉向房內,牆邊矮桌一角,放著連答錄功能都沒有的舊電話。無論是話筒或數字鍵,都像美晴說的積滿灰塵。

「沒有朋友會打電話給這人。」

「你的意思是,他因為這樣而想自殺?」

裕一盯著悶不吭聲、毫無用處的電話,回想自己的過去,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他問其餘三人:「我們當中,有人死前覺得不孤單嗎?大家有很多朋友嗎?」

於是,不隻是市川和美晴,連八木也落寞地垂下視線。

「大家都很孤單,對吧?」

「但是,」八木說,「我倒不是因為耐不住寂寞而自殺的。我不認為孤單能成為自殺的動機。」

「不、不、不,」市川抬起頭來,「就算不是直接的動機,這種思考模式你們覺得怎樣?除了寂寞之外還背負其他不幸的人,即使想向周遭的人求救,也沒有人肯聽他傾訴。」

八木陷入沉默。

「至少,我是這樣。」市川接著說,「我現在才發現,好像在我自殺之前,一些小煩惱就是這樣日積月累。」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無話不說的對象,你就不會自殺了嗎?」

「是的。」市川低下頭。

沉悶的氣氛籠罩四人。仿佛不肯饒過他們似的,耳邊傳來啜泣聲。小杉一麵哭,一麵用破抹布和舊報紙收拾自己吐了一地的嘔吐物。透明的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黃色的嘔吐物上。每當他將嘴唇抿成八字型,收起下頷忍住想號啕大哭的情緒,如枯樹般嶙峋的手臂就會停止動作。

「總之,先暫時待在這家夥身邊吧!」黑道老大說道。

5

隔天早上十點,在破公寓窗外伺機而動的四人再度展開行動。部分安眠藥似乎在小杉嘔吐前被他的胃消化、吸收,他打掃房間到一半就睡著了。捿下來的十四個小時,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

對於不會感覺疲勞、想睡的四人而言,眼前的景象不禁令人羨慕。醒來的小杉聞到自己房間的惡臭頓時皺起眉來,收拾剩下的嘔吐物,然後用濕毛巾擦拭身體,將沒吃完的安眠藥丟進垃圾袋,離開房間。

一起行動的四人看見小杉將安眠藥丟在馬路上的垃圾場,期待他已經不想自殺了。

然而,戴著夜視鏡的裕一又發現中年男子的身體開始晃動。「雖然沒有昨天那麼劇烈,但確實在晃動。」

市川露出擔心的表情,「因為寂寞的情形沒有改變。」

美晴說:「替他找筆友如何?」

「筆友是什麼?」

「通信對象。」

裕一心想,以現代來說,大概是網友吧。

小杉穿梭在住宅區中,抱著換洗衣物走進公共澡堂。眾人決定在澡堂外等待自殺未遂的人。

「對了,」市川開口說,「昨天晚上,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是關於八木先生的聲音。」

「我的聲音?」

「對。當小杉先生服藥自殺時,你大吼『住手!』對吧?」

「嗯。那又怎樣?」

「那一瞬間,我看見小杉先生好像停止服藥。」

其餘三人皺眉看了市川一眼。

「也就是說,這是因為活著的人會對我們的聲音有反應?」

「你的意思是,他們聽得見我們的聲音嗎?」

「不,不是那樣,」市川結巴了,「該怎麼說呢,我們的聲音會不會令他們的想法產生一點改變?頂多是忽然改變心意或打消念頭。」

裕一察覺到,假如真是如此,這倒是重大發現。「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拚命說服想自殺的人,就能阻止對方的行動嗎?」

「說不定。」

「怎麼可能。」八木懷疑地說,注視著朝澡堂走來、看似學生的男子。「我們試試看吧。」

八木在一腳踏進澡堂的年輕男子耳畔叫道:「你想不想去女澡堂偷看呢?」

於是,正要進男澡堂的男子停下腳步。

裕一瞪大眼睛,「有反應!」

八木繼續叫道:「有很多光著身子的年輕姑娘晃來晃去唷!衝進右前方的女澡堂吧!」

個性純樸的年輕人仿佛中邪了般,朝女澡堂跨出一步。

美晴抗議道:「你幹嘛引誘犯罪!」

裕一趕緊對著年輕人的右耳叫道:「進左邊!男澡堂!」

八木在左耳耳畔大叫:「女澡堂!」

「男澡堂!」

年輕人被人在左右耳大吼大叫,內心天人交戰的臉上,開始浮現強烈的苦惱神色。他心裏現在肯定心亂如麻,在驟然浮上心頭的獸欲與道德心之間搖擺不定。

裕一不肯輸給八木,聲嘶力竭地吼道,忽然想起道具袋中不知有何用處的裝備。像是職棒啦啦隊在用的塑膠製大聲公。那會不會是在這種狀況下用的呢?

裕一抽出藍色大聲公,在對方耳畔扯開嗓門叫道:「要做個正正當當的人!直接進男澡堂!」

「啊……」或許是對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人生看開了,學生發出一聲呻吟,斬斷對年輕姑娘的眷戀,衝進男澡堂。

「成功了!」市川高興得跳起來,「沒錯,就是要用這個大聲公!我們要用這個替想自殺的人加油,讓他們打消輕生的念頭!」

「加油?像啦啦隊那樣嗎?」這好像引起了美晴的興趣。

「沒錯。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救難隊或啦啦隊,我們都照做不誤。總之,隻要替他們加油,」市川用力點頭,然後嘟著嘴說:「人家就還有勝算啦!」

「嗯?」裕一盯著對方的臉,「市川哥?」

「這麼一來,人家就能在特種行業裏東山再起唷!」

八木和美晴也傻眼地盯著講話突然變娘娘腔的市川。

「對了!我們去買粉紅色的旗袍吧!」

「啊!」裕一察覺到,市川的身體和剛從澡堂走出來的三十多歲女子重疊。裕一連忙抓住市川的手腕拉開他,市川忽然回過神來環顧四周。

「市川哥,你怎麼了?」

「我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嗲聲嗲氣?」說完,市川回頭看背後邁開腳步的女人。「是她!她的思緒闖進了我心中!」

裕一驚道,「什麼意思?」

「她的想法跑進了我心中!」

「你是說,你知道別人心裏的想法?」美晴問。

八木立刻接著說:「因為身體重疊的緣故嗎?」

裕一想起來了。穿透別人身體時,會感到異常不舒服。難道那是別人的思緒強加於己的不適感嗎?

「我來試試看!」八木小跑步追在女人身後,將自己變成靈魂的身體與之重疊。大塊頭的黑道老大全身被吸進微胖的女人體內。

「八木先生,怎麼樣?」

黑道老大從女人體內探出頭來說:「我要成為業界第一把交椅,爭口氣給他瞧瞧唷。」

「太棒了!」市川手舞足蹈,「這下就能讀取想自殺的人心裏在想什麼了。」

「花名就叫小步怎麼樣呢?」

「喂,八木先生!」裕一衝向女人,將八木的身體拉出來。

「噢!」八木盯著自己剛離開她身體的女人,「肯定沒錯。這個女人將人生賭在特種行業上,渴望東山再起。她之前是粉領族,死心塌地愛上一個看來像酒保的男人,結果慘遭拋棄。」

裕一對於意外的收獲大感驚訝。「你連這個都知道啊?」

「嗯。這個女人的人生看起來就像走馬燈。」

「驚人、太驚人了。」

「大叔出來了。」美晴以冰冷的語氣說,潑了興高采烈的三人一頭冷水。

三人回頭看澡堂。小杉依然一臉陰鬱,開始走向商店街。裕一戴上夜視鏡確認他的身影,小杉的身體和剛才一樣還在晃動。

「小夥子,」八木對裕一下指令,「你也去附他的身!」

「是!」裕一配合地應道。

他發足奔跑在馬路上,躡手躡腳地接近小杉背後。就像美晴的猜測,這位大叔八成很寂寞。裕一下定決心,挺胸撞進小杉身穿鼠灰色夾克的背。

裕一闖入中年男子身體那一瞬間,渾身皮膚感到不舒服。猶如直接穿上別人剛脫下的襯衫和內褲股,令人反胃。但是一股強大的絕望旋即壓過皮膚的感覺,排山倒海湧進心中。

裕一無暇驚慌,內心的視野變得狹窄。好寂寞,裕一低喃道,眼眶泛淚。明明走在路上,卻感到滯悶,宛如被關在那微暗的房間裏。自己沒有工作。希望前妻回來。失業保險下個月到期。小孩子過得好嗎?自己被憎恨是理所當然的吧。已經五年不見了。我的人生在哪個時間點走岔了呢?借酒澆愁是個錯誤嗎?

「裕一老弟!」

遠方傳來某個人的聲音。即使如此,還是好寂寞。大家都避著自己。

「報告現狀!」

為什麼會聽見黑道老大的聲音呢?難道正常人已經不會接近自己了嗎?

「裕一?」

裕一聽見一個有氣無力但清徹透明的聲音,忽然回過神來,感到心情平靜。「美晴姐!」

裕一從小杉頭頂露出眼睛,凝視著行走在一旁包圍住自己的三名夥伴。

「喂,你沒事吧?」八木認真地問他,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恐嚇人。

「我沒事。」裕一雖然嘴上這麼回答,但是看見美晴的那一刹那,突然感覺非常難過,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你怎麼了?」美晴一臉困惑地問。

「美晴姐,非常謝謝你。」

「謝我什麼?」

「你了解我的……不是,是這位大叔的寂寞感受。」

美晴一驚,臉上轉為傷腦筋的表情,從哭泣的裕一身上別開視線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果然很寂寞嗎?」市川問裕一。

「家庭失和、離婚、被裁員、貧困。」裕一將心中的感受轉換成語言。說話時,一股類似烏雲般的絕望在他心中打轉。「這人之所以想自殺,不隻一個動機。他將所有的不幸全歸咎到自己身上,沒有人懂他心裏的苦,非常寂寞。」

「對了,裁員是什麼?」

「就是被公司炒魷魚。」

「噢。」市川同情地點頭。

這時,原本在走路的小衫停下腳步,盯著位於商店街一角的一家小型超市。

「怎麼了?」八木問道。

裕一監視小杉的內心世界。「他在想,要不要吃飯。」

「有食欲是好事。」

小杉依然被裕一附著身,走進超級市場。

「替這家夥找說話對象吧。」八木說,「這麼一來,他應該就不會一個人鬱鬱寡歡了。」

「但,要怎麼做?」市川問。

小杉將盒裝熟食和泡麵放進購物籃,四人一麵追在他身後,一麵思考辦法。

「付錢時是關鍵。」八木眼睛一亮。

裕一看了收銀台一眼。看起來人很好的大嬸正在等客人來結帳。

「那位大嬸是嗎?」市川察覺到八木的想法,搶先一步到收銀台。

裕一監視小杉的內心世界,說:「他好像對收銀台的大嬸沒興趣唷。」

「所以輪到我們出場了吧?」八木終於抽出插在腰際的藍色大聲公,「用這家夥代替短刀。」

小杉一站在收銀台前,八木就用大聲公開始在他耳邊吼叫:「向眼前的大嬸打招呼!打招呼!一切都是從一句『你好』開始!」

小杉抬起目光。那一瞬間,和小衫心意相通的裕一心情也產生了變化,他馬上明白,小杉到這家店購物過好幾次,而且打工的大嬸待他相當親切。

「別猶豫!說『你好』!」

小杉對於心頭突然湧現想向大嬸打招呼的衝動感到困惑。

「這個人很內向!」裕一報告,「他花了三年才向前妻求婚!」

這時,進入大嬸體內的市川監視她的內心世界,以娘娘腔的語氣說:「這位客人的臉色很差,身體不要緊吧?」

「喂,人家在擔心你欸!」八木加重語氣,「親切的大嬸在擔心你!這人不是敵人!對她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裕一替猶豫的小衫辯解。

這時,市川繼續說:「我要對他說話嗎?但是,這人看來很陰沉,感覺好可怕。」

「喂,大姐!」八木瞪大眼睛對美晴說,「你在發什麼呆?!煽動這位大嬸啊!讓她對客人說話!」

「我不要!」不知為何美晴的表情顯得僵硬。

「你說什麼?」

這段期間,大嬸也悶不吭聲地持續敲著收銀機,陸續將小杉買的商品放進紙袋。

裕一緊張了。再這樣下去,小杉就要離開店了。「美晴姐!你為什麼沉默呢?!你打算放棄這位大叔嗎?」

美晴睜大眼睛,盯著計算手上零錢的小杉。

「這人可是在那陰暗的房裏,獨自痛苦地嘔吐!我們非幫他一把不可!」

美晴「咕嘟」吞下口水,然後將纖細的指尖環過腰際,抽出她專屬的粉紅色大聲公。

「上!」八木叫道。

美晴靠近大嬸耳邊,大聲喊叫:「盡管向他說話!體貼用不著客氣!這位大叔很寂寞唷!他寂寞得像是心中被塞進了冰塊,渾身凍僵了!用親切的話替他的心加溫!」

大嬸敲完收銀機抬起頭來,看著小杉。小杉惴惴不安地垂下目光。裕一氣得跺腳。為什麼人與人交談,竟是如此困難?

「為什麼你不懂呢?」美晴繼續說,「寂寞的人是發出不聲音的!因為太過寂寞,所以什麼也說不出口。你要體諒他!別舍棄這個人!」

美睛眼中浮現淚光。裕一見狀察覺到,她說的並非小杉的悲傷。現在,美晴聲嘶力竭叫喊的,會不會是本身的痛苦呢?

「嗯,快點、快點!」市川呻吟似地說,於是裕一他們閉上嘴巴回頭看收銀機。

大嬸的嘴動了。在眾人的注視下,未施脂粉的嘴唇發出安慰人的話:「你經常來對嗎?」

眾人的視線從大嬸移向小杉。小杉對於有人向自己說話感到不知所措。加油!裕一替他打氣。

大嬸繼續說:「我卻連聲招呼都沒打,真是抱歉。」

四位幽靈等待小杉開口。接下來輪到他了。

「不,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小杉立正站好,感覺有些呆氣。「你好,我是小杉。」

小杉走出店時,身體不再晃動。裕一他們戴上夜視鏡目送他離去,才剛開始就感到泄氣。

「這麼做好嗎?」市川委婉地問。

小杉和收銀員大嬸隻聊了最近的天氣即將入春和景氣的話題。小杉接過四十圓找零,抱著些許食物踏上回家的路。

「感覺不到他心中的鬱悶了。」負責監視小杉心情的裕一報告,「原本莫名的不安變成了莫名的希望。那位大叔會不會是想起了要對人說話?」

「如果是,他是否就此克服瓶頸?」

「大概吧。」八木說,「我們成功地救了第一個人。」

「幹得好!」裕一嘴上歡呼,心中卻五味雜陳。男人在自殺身亡前及時刹車,而自己卻真的死了。抬頭一看,八木和市川好像也是相同的心境。

「這下我們學會了救人的技巧。」市川試圖表現得開朗,「讓我們舍棄對人世的眷戀,以上天堂為目標吧。」

「嗯。總算要展開救人行動了。我們去救第二個人!」

三個男人由八木帶頭舉步前進,唯獨美晴意興闌珊,仍然留在原地不動。裕一停下腳步喚她:「美晴姐?」

美晴抬起頭來,開始嚶嚶啜泣。裕一看見女孩子流淚,反射動作地緊張了起來。「你怎麼了?喜極而泣?」

「不是啦!」美晴尖著嗓子叫道,「我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隻是一時的安慰!」

「安慰?」

「是啊!那位大叔馬上就會發現,對方並不如自己所想地喜歡自己,然後感覺自己遭人背叛,再度哭泣。」

這是個不吉利的預言。裕一窮於應答,看著市川求援。

「但是,到時再認識新的人不就好了嗎?」市川說,「大家都是這樣活下去的,不是嗎?」

「也有人沒辦法這樣活下去啊!所以才會有人想自殺!你們要不要想想自己?如果有人對你們說話,你們就會放棄自殺了嗎?」

眾人無言以對。幫助寂寞中年男人之後,感覺非常空虛。美晴說的對,如果有人溫柔地對自己說話,難道自己就不會死了嗎?事情有那麼簡單嗎?

「他病得並不重。」八木壓低音量說,「剛才那家夥和我們不同,他想死的念頭並不強烈,所以才會得救。」

一旁的市川像是要讓自己接受地點頭,「正因為我們死了,所以才能救人,不是嗎?」

「並不是!你們的雞婆,隻會讓他傷得更重!我受夠這種事了!」

八木和市川四目相交,麵露頭痛的笑容。兩人的臉上出現常有的表情。

裕一找市川到電線杆後麵,壓低音量問他,「美晴姐經常那樣嗎?」

「嗯,她經常突然又哭又叫,讓我們大傷腦筋。這十多年來在那座山上,她一直這樣。」

裕一大吃一驚,「虧你們能忍到今天。」

於是市川微微一笑,「不隻是美晴小姐,我也很怕像八木先生那種恐怖的人,不過我已經習慣就是了。但是,那個台地上隻有我們三個人,所以隻好跟他們和睦相處。」

點頭稱是的裕一忽然心想,這個國家當中明明活著一億二千萬人,為什麼還會有孤獨感存在呢?

市川接著說,「八木先生和美晴小姐應該也討厭像我這種孬種的男人。但是,大家齊心協力的話,總有辦法繼續拚下去的。」

裕一再度盯著三名夥伴。身穿橘色救難隊製服,年邁的黑道老大、懦弱的中年男子,還有身材苗條而神經質的美女。

「我要退出!」美晴憤慨地說,獨自走起路來。「隨你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市川阻止慌張追上前去的裕一。「別理她,沒事的。」

「但是……」

「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說完,已經變成遊魂的市川改口道:「人沒辦法一個人。」

即使如此,裕一還是衝向美晴。因為別理她太可憐了。「美晴姐?」

美晴甩開裕一的手,「別管我!」

「別那麼說!」裕一拚命說服她,「我想,剛才的大叔一定很感謝美晴姐。因為美晴姐替他加油,他才能得救。所以,繼續現在的工作吧。」

美晴沒有回答。

「好嗎?」裕一盯著美晴被一頭烏黑長發蓋住的側臉,「美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