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晴姐?美晴姐?」裕一走了近五公裏,不停呼喊美晴。他們一路從新大久保走到四穀,又走向禦茶水一帶。不久,美晴或許是拗不過裕一,終於說:
「幹嘛?」
「你不回新宿,尋找想自殺的人嗎?」
美晴再度陷入沉默。裕一害怕又得再走五公裏她才會回答,但是美晴隻走了三公尺便停下腳步。
駿河台的緩坡途中,學生穿透兩人的身體走向附近大學。
「為什麼?」美晴雙眼露出嫌惡的視線看著裕一,「為什麼你能那麼坦率地幫助別人?」
「為什麼不能?」
「我不擅長那種事。」美晴撩起頭發,情緒從憤怒恢複一貫的傭懶。「再說,我也不擅長團體行動。」
「抱歉,打斷你們談話。」耳邊傳來市川的聲音。
裕一驚訝地回頭一看,連八木也跟來來了,簡直就像背後靈。「你們一直跟在我們後麵?」
「因為變成幽靈之後,不會感覺累。」
市川和八木在大白天街上戴著夜視鏡。以一般角度來看,是副相當異樣的景象。
「倒是第二個人馬上就出現了。」八木用下巴指著坡上說,「有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
裕一望向那群走近的學生,從腰上的道具袋拿出夜視鏡戴上,看見一名全身晃動的二十多歲男子,孤單地走在這些人後麵。他戴著最近少見的銀框眼鏡,微胖的身上穿著顏色不搭調、土裏土氣的衣服,給人一種笨手笨腳的感覺。
「分辨得出他的危險程度。」市川說,「身體的晃動方式大致能分成三種等級。」
裕一點點頭。若像今天早上的小杉,隻是處於感到一抹莫名不安的階段,身體的晃動很輕微;現在裕一他們盯住的學生,則屬於下個階段;而一旦到了即將動手自殺,就會激烈晃動到幾乎看不見全身輪廓。
裕一提議:「我們將危險程度分成A、B、C(注9)吧。」
「什麼ABC,你不覺得聽起來很下流嗎?」美晴說道。
裕一大惑不解,ABC哪裏下流了?但又不能破壞美晴好不容易好轉的心情,於是換個說法。「那就像交通號誌一樣,分成綠、黃、紅吧。」
「這家夥是黃燈吧?」八木看著眼前反應遲鈍的學生說,「上工嘍!」
眾人包圍住學生邁開腳步。裕一看見美晴也跟上來,鬆了一口氣。
「每個人的任務就按剛才的方式分配如何?」市川說,「我和裕一老弟負責監視。八木先生和美晴小姐負責加油。」
「好吧。」裕一同意。黑道老大和歇斯底裏的女人適合在企圖自殺者耳邊破口大罵。
「那麼,請。」市川對裕一說。
裕一做好「又要感受那種不舒服」的心理準備,從一旁溜進下坡的學生體內。
裕一感覺到汗臭味的那一刹那,一股如坐針氈的心情襲上心頭,他感到一陣惴惴不安,想盡早逃離。我不能待在這裏,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地方,不能跟他們去,我想回家。
「喂,怎麼了?」
裕一注意到八木的聲音。一回生二回熟,他好像已經漸漸習慣監視他人的內心世界,而且清楚地感受到唯有幽靈才能體會的飄浮感。一旦附上活人之身,即使雙腳不動,身體也會自然跟著走。裕一從學生身體探出頭來,對三名夥伴說:「請戴上無線電。我會隨時向大家報告。」
「好。」
裕一將耳機戴在頭上,再度潛入學生體內:心情旋即變得陰沉。毒辣的陽光在體內形成黑影。裕一發覺,自己從前也曾處於這種精神狀態。
「肯定是黃燈沒錯。」裕一從學生體內對著麥克風說,「要是置之不理,說不定會變成紅燈。」
「原因是什麼?」市川問裕一。
裕一凝視學生的內心世界,斑駁的混沌地帶中,浮現各種念頭。這名學生和小杉一樣,想死的動機不隻一個。最先看見的是他父親的身影,在年紀尚幼的自己和弟弟麵前,一麵喝酒一麵感歎自己錢賺得少。母親總是出門打工,對孩子的打扮並不講究。記憶中,在小鎮上被同學嘲笑自己打扮老土。家裏三坪大客廳裏放著矮桌。一家人圍著餐桌吃晚餐,自己哭著低求父母讓自己上大學的夜晚。明明不想念書求上進,卻欺騙父母。到了東京壓抑不了想玩的欲望。沉迷於想像中的愛情。女孩子。鄉音脫口而出大出洋相。偷看對方的反應,尷尬得不得了。不熟悉地理位置。連原宿和六本木都不曉得。跟不上大家的話題。父母辛苦工作替自己出學費,自己卻在鬼混而感到內疚。提不起勁念書。感覺人生無趣。難道就這樣獨自過四年嗎?如果自己退學,弟弟就不太可能升學了。事到如今不能回老家,卻又無處可去。
裕一透過無線電一一報告學生的心境。他吐口氣將上半身探出學生體外,宛如潛水員沒戴潛水裝備,探出水麵呼吸新鮮空氣。
「大致了解了。」市川說,「說起來,這個學生是得了適應不良的五月病(注10)。」
「不是才四月嗎?」美晴確認道。
裕一感到納悶。自己待在學生體內時因為深刻的苦惱而渾身不舒服,但是一出體外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這是主觀與客觀的差異。到頭來,人的煩惱是否隻有本人才能懂?
「父母辛苦工作讓他上大學,還有什麼好不滿的?」裕一說,「別理他怎麼樣?真是太沒用了。」
「你在嫉妒嗎?」美晴問道。
「嫉妒什麼?」
「裕一考不上大學,對吧?」
「呃,」裕一先是為之語塞,然後拚命強辯:「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打算念東大的。別把我和這種三流大學的學生混為一談!」
「但你東大落榜了吧?」
「呃……」
美晴的眼中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芒,「這下明白了吧?要做好事是非常困難的。」
「但是,非得救他不可。」市川一臉認真地說,「因為他鐵定是黃燈。」
學生開始走過顯示黃燈的十字路口。即使交通號誌變成紅燈,他也毫不在意,若無其事地走著,一輛受阻的車子大按喇叭。
「如果要被車輾斃的話,不如故意撞車詐財!」八木從腰上的道具袋抽出大聲公說,「來,要行動了嗎?」
學生走進與大學毗鄰的大樓,四人一起步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地下樓層並排著餐券和盒裝牛奶的自動販賣機,玻璃門對麵有間鋪地磚的寬敞餐廳。
裕一心想,這大概就是學生餐廳吧。
學生買了一盒咖啡牛奶,走向餐廳內側。
「嗨!」裕一他們的目光轉向出聲的人,另一名看似朋友的學生早已入座。
市川說:「這人和小杉先生不同,好像有說話對象。」
「怎麼辦?」八木問道。
「稍微觀察一下他的情形吧。反正還是黃燈。」
學生走到朋友麵前,說:「抱歉來晚了。」然後坐了下來。
「你決定選修科目了嗎?」
「還沒。」
裕一他們看著兩人對話了好一陣子。從對話的片斷中,弄清他們的名字。亮黃燈的學生是福原,而完全沒有察覺他命在旦夕的朋友是江藤。兩人似乎才剛認識不久,親密中隱約可見生硬的態度。交換完修習科目的資訊後,福原或許是打算拉近和對方之間的距離,以過度亢奮的語調,開始強調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是多麼鄉下。
裕一對他愉快的模樣感到可疑。
市川好像也一樣。「到底是怎麼了呢?福原異常開朗欸。」
八木說:「這家夥該不會是『笑福亭鶴光』(注11)的親戚吧?」
「『笑福亭鶴光』是誰?」
「昭和時代,將人人推進恐懼深淵的怪人。開玩笑的啦!」
市川和美晴都發出笑聲。他們沒有進一步說明,所以裕一搞不清楚「笑福亭鶴光」的真正身分。
「啊!」戴上夜視鏡的市川說,「現在不是放心的時候。他還是亮黃燈。」
裕一戴上夜視鏡確認。福原全身和剛才一樣晃動。縱然是想自殺的人,似乎也有開朗說笑的時候。明明臉上笑嘻嘻的,全身卻激烈搖晃,有種說不出的駭然。
「福原由我附身。裕一老弟請進入他朋友的體內。」市川將耳機戴在頭上,消失在福原體內。
裕一也隨著潛入江藤這名朋友體內,馬上就看見了他的內心世界。江藤的笑容底下,潛藏著陰險的念頭——放心了,看來這家夥的出身地比我更鄉下。如果帶著他走在路上,說不定是個好陪襯。
多麼過分的家夥啊!裕一感到義憤填膺。
這時,市川透過無線電報告:「我明白福原想自殺的原因了。他選擇江藤當唯一的朋友,而且正打算告訴他自己想尋短的痛苦情緒。」
裕一感覺大事不妙。相較於福原的一片真心,江藤卻企圖將福原當作搭訕女孩時的醜角,將女孩弄到手。
「市川哥,」裕一慌張地說,「要徹底監視他們兩人的內心變化,得讓兩人深入交談才行。」
「我明白了……現在他期待江藤會傾聽自己的煩惱。」
裕一害怕這份期待馬上會被辜負。
江藤用Zippo打火機點燃香煙,提議道:「改天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玩?」福原隱藏內心恐懼問。
「台場那一帶怎麼樣?」
「台場啊。」福原拚命發揮演技,假裝自己知道台場在哪裏。
江藤輕易地看穿了對方在演戲,因為三天前,自己才在東京出身的朋友麵前演出這個角色。那一晚江藤回到公寓,盯著東京都內的路線圖,找出台場在哪裏。
江藤感到優越感,嘴角浮現笑容。
福原看見冷酷的微笑,明白自己假裝知情被識破了。
市川和裕一監視著他們台麵下的你來我往。
裕一對著無線電說:「不能將這種家夥當作說話對象!」
八木接受到他的訊息,用大聲公對福原吼道:「這家夥才不是什麼朋友!別向這種人求救!」
福原心中突然冒出不相信朋友的念頭。我明明將他視為唯一了解我的人,可是他卻把我當笑柄。前天晚上,我打電話回老家和母親通電話。說來東京真好,不但交到了朋友,而且每天過得很快樂。他的腦海角落浮現一個繩圈。
「不可以說那種話!」美晴叫道,「身體愈晃愈嚴重了!」
「他隻有這個朋友。」市川也緊張地說,「江藤是他最後的堡壘。請想想辦法!」
「美晴姐,」裕一叫她,「說服江藤這家夥,讓他喜歡福原。」
美晴用粉紅色大聲公,以嫵媚的口吻對江藤大叫:「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但這卻使事態急轉直下。江藤因為內心突然湧現對福原的愛意,開始擔心起自己是不是同性戀。
另一方麵,福原將江藤痛苦的表情,解讀成拒絕自己,心中一條希望的細繩斷了,原本封印住的寂寥與絕望一下子洶湧而至。他的精神瞬間麵臨崩潰——人生無望了!
美晴尖聲叫道:「接近紅燈了!」
裕一嚇得目瞪口呆。難不成想自殺的人的心意,是如此輕易在生死狹縫間擺蕩嗎?他試著絞盡腦汁想擠出話對福原說。但,該說什麼好呢?讓他想自殺的直接原因是什麼?欺騙父母上大學的罪惡感嗎?無法融入同儕的疏離感嗎?無法習慣東京生活的自卑感嗎?對提不起勁念書,自甘墮落的無力感嗎?
恐怕全部都是。一個個煩惱雖小,全部錯綜複雜地糾纏在一起,卻將福原逼上絕路。
裕一咬著唇,心想,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真不甘心。他突然間想通了神說「糟蹋」這句話的含意。
「一切都是做夢,是幻影!」八木使出權宜之計,「別被奇怪的個人認定所惑!江藤喜歡你!他會傾聽你心中的煩惱!別獨自承受!全部說出來!」
福原無力阻止痛苦的情緒爆發。他徒具表麵的開朗態度消失,向不知算不算朋友的江藤傾吐內心的痛苦:「去玩玩也不錯,但最近,我沒了自信。」
「你幹嘛突然像顆泄了氣的皮球?」江藤故意露骨地表現出話被打斷的焦躁。
福原一心求救。別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聽我說!「我實在沒法習慣東京生活。」
江藤露出心虛的樣子。來東京才一個月不到,這家夥在說什麼傻話啊?「久了就習慣了吧。」
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習慣,所以才痛苦。「是這樣嗎?」
福原好像不接受我的說法,真是個臭屁的家夥。「對啦!」
這家夥好像一點也不懂我的煩惱。「算了,當我沒說。」
「他變成紅燈了。」美晴絕望地說。
裕一從江藤的身體探出頭來,用大聲公在他耳邊說:「福原的樣子很奇怪!他好像在鑽牛角尖。要是這樣不理不睬,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
江藤察覺到對方陰鬱的表情,皺起眉頭說:「喂,你怎麼啦?」
福原抬起頭來,微感驚訝,但卻是高興的那種,因為對方在擔心自己。
「變回黃燈了!」
然而福原欲言又止,該怎麼說好呢?
「別客氣,全部告訴他!」
福原下定決心發出來的聲音,卻小得像是蚊子在叫。「最近,我沒來由地經常想自殺。」
江藤嚇得瞪大眼睛,然後鬆了口氣。因為會說想自殺的人,偏偏不會自殺。
裕一再度從江藤體內跑出來大聲說:「說想自殺的人還是會自殺!認真聽他說!對方是認真的!」
這家夥或許是認真的。江藤感到不安,惶惶不安地問:「你是說真的嗎?」
福原輕輕點頭。
江藤錯愕地說:「那,我待會有課,我先走了。」他開始打算落荒而逃。
裕一慌張地阻止他,「不準落跑!」
如果逃不了,那就改變話題吧。
「不準提出波霸藝人的話題!」
那,我該怎麼辦?
「鼓勵他!」
我不是熱心的人。唉,算了。「別那麼說嘛,要加油!如果拚命加油的話,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隻有加油這條路可選嗎?」
「嗯。除了努力,還是努力。」
「不能激勵他!」美晴傳達危險情況,「又變紅燈嘍!」
這時,市川替福原說出心裏的苦。「對無法加油的人說『加油』,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
「別鼓勵他!」雖然阻止了江藤,但是裕一的腦筋也混亂了。該對想自殺的人說什麼好呢?該對這個大學生說什麼話,才能幫助他呢?
這時,江藤出人意表地主動出麵,以自己的判斷打開僵局。既然這樣,隻好說教。「我覺得自殺不好,那是懦弱的人才做的事吧?而且也沒辦法向父母交代吧?」
「啊,完了!」美晴語帶哭腔地,「晃動過度,他隨時會自殺!」
裕一再次想起神的話。神說:「這並非倫理或道德的問題。」那會不會是重要暗示呢?「別責備福原!別標榜常理!你又不是談話節目的評論家!」
江藤進退維穀,他絞盡空空如也的腦汁,試圖說下去。於是乎他使出奇招。對了,誇獎福原吧,油腔滑調地討他歡心。然而,當江藤望向土裏土氣的朋友,整個人僵住了。福原沒有值得誇獎的地方。
裕一正監視著他的內心世界,耳機裏傳來市川的聲音:「別讓江藤說話!」
「為什麼?」
「福原覺得沉默很舒服。啊,不是,或許是和對方一起保持沉默很舒服。」
裕一將大聲公對著江藤的耳朵,「別說任何一個字!」
江藤意識到,保持沉默才是上策,在令人喘不過氣的沉悶氣氛中,進入一味等待的狀態。
「喂,小子,」八木以溫柔的嗓音問福原。黑道老大發出的諂媚聲,令人感到作嘔。「稍微想想,朋友怎麼說,你才會覺得心情好?」
八木的努力,好像讓福原的心境產生變化。
「原來是這麼回事?!」市川有些亢奮地叫道,「他之所以選擇江藤作為說話對象,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土裏土氣!」
眾人看了江藤一眼。他身穿白色POLO衫,外罩深藍色單色背心,下半身搭彩色方格褲。
「那是濱傳造型(注12),」美晴說,「男生版的濱傳造型!」
「他相信若是打扮俗氣的江藤,就能了解自己痛苦的心情!」
「同感!」裕一察覺到,「隻要對方了解自己的痛苦,心情就會變得平靜!」
福原依舊低著頭,許久之後才總算開口。「總之我覺得人很疲倦。頭重重的,晚上也睡不著。」
裕一用大聲公在江藤耳邊說:「去了解他覺得很疲倦的心情!」
「那種感覺很難受吧?」江藤說道。
福原輕輕點頭。
「一切順利。」市川報告。
裕一回到江藤體內。江藤雖然對福原的告自感到困惑,但總算肯認真聽他說了。
「真不該進這種大學的。」福原接著說:「我一定沒辦法念到四年級。我跟不上大家,念到一半肯定會留級。」
江藤聽福原痛切訴說時,腦中有顆燈泡倏地亮了。原來如此,我終於了解這家夥的煩惱了,他雖然程度輕微,也曾有過相同的心境。江藤與福原產生共鳴,總算意識到他內心的痛苦。
「你是不是在勉強自己呢?」江藤問福原。
福原抬起頭來。
「我覺得我能懂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是那樣。」
「咦?你也是?」
福原意外反問的同時,市川像在現場轉播職業摔角似地叫道:「剛才那一招有效!效果強烈!」
江藤眼神變得柔和,歎了一口氣。
福原的表情也跟著產生戲劇化的轉變。他臉頰一帶緊繃的肌肉和緩下來,變成放鬆的表情。
江藤略感驚訝的同時,直到福原收到自己的善意,心中有股輕柔溫暖的空氣,對著眼前的福原微微吹送。
裕一發現,現在兩人之間萌生了友情。
「一切順利。」市川說道。
江藤接著說:「不隻你感到疲倦。」
「真的?」福原問。
美晴報告:「變回黃燈了!」
「你看我這身打扮!」江藤主動化身為醜角,攤開雙手讓福原看自己的衣服。「昨天在澀穀的服裝店裏,店員勸我買的,說什麼現在流行八〇年代複古風,但是我今天一來學校,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害我糗大了!」
福原委婉一笑。
「你想,我從這個失敗中,學到了什麼?」
福原搖搖頭。
「就算是現今流行的衣服,過了一年就會變成丟人的打扮,所以用不著勉強自己去追流行。隻要隨波逐流,遲早總會穿出自我!」
「是啊。」
「一切順利。」市川像機器人似地說。
裕一隻是默默看著事情演變,以免破壞好氣氛。
「關於先前的話題,我們別去台場,改去下北澤吧?那裏好像是個輕鬆的好地方。要不要去買平常穿的衣服?」
「好欸。我陪你去。」
「好!」江藤開朗地笑著,看了手表一眼。「課差不多要開始嘍!」
「走吧。」福原起身。
江藤邊走向大門邊說:「你要記住!東京人都簡稱下北澤為下北。」
「知道了。」回應的福原臉上,浮現愉快的笑容。
「就這樣,兩人變成了麻吉。」
在八木的結語下,市川吐氣「呼」一聲地從福原體內出來。已經從江藤身上離開的裕一,戴著夜視鏡觀察福原。他渾身上下不再搖晃了。
裕一目途他們:心想,說不定福原和江藤能夠成為意想不到的最佳拍檔。不過話說回來,江藤有沒有發現自己救了別人一命呢?一身濱傳造型的英雄,和朋友並肩走出餐廳。
「各位,辛苦了。」八木慰勞救難隊員,「這樣又解決了一件。」
2
裕一和八木他們結伴前往禦茶水車站的路上,他心想,和第一次拯救小杉一樣,這次的任務一結束,便感到空虛。福原或許會漸漸和江藤深交,慢慢習慣在東京的新生活吧。小杉和福原的共同點在於利用人際關係斬斷自殺的誘惑。
於是裕一不得不思考,自己又是如何呢?感情好的朋友全部應屆考上大學。感覺隻有自己一個人被排擠在外,進入重考班後,雖有說話對象,但是沒人能讓他打從心裏稱為朋友。
裕一垂下視線繼續自問,雖說沒有朋友,但自己和小杉或福原不同,並非孤立無援,起碼還有家人。但是,自己實在不想告訴父母心裏的苦。裕一放棄了,反正無論對父母說什麼,他們也無法理解,換來的隻有罵自己軟弱。自己從小就是生長於這樣的家庭。
「喂!」
裕一聽見聲音抬頭一看,美晴遞出行動電話。
「這個符號是什麼?」
美晴問的是液晶熒幕的顯示。
「短短的三條線是電池剩下的電量。」他回答後,心裏納悶:難道神製造的行動電話也要靠電池運作?
「那旁邊呢?」
裕一一看,旁邊浮現「2/100」這個小小的分數。陌生的顯示,裕一歪著頭。「是什麼呢?」
市川從旁湊過來看,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會不會是搶救人數?」
「原來如此。一百人的定額當中,已經救了兩人。」
「是的。」
「速度會不會有點慢?」美晴像在指責在場的某人,「來到這個世界已經第二天了,才救了兩個人。」
「不用擔心。」八木大發豪語,「救一百人簡直易如反掌。小杉也好、福原也罷,都是小事一樁。」
「是啊。」市川也附和道,「不過,有點累人。倒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精神疲憊。」
裕一也對此表示同意。看來監視他人內心世界的作業,非常消耗自己的精神。
「反正接下來就用那個夜視鏡增加搶救人數。」
沮是,裕一察覺到,福原想自殺的心情未免太容易在黃燈與紅燈之間遊移了。企圖自殺者的心情,是在生死狹縫間不停擺蕩的危險蹺蹺板,隻要一點點重量,就會使蹺蹺板馬上傾向另一邊。至今的兩人是否也同樣,一步走錯就危在旦夕了呢?八木和市川好像很樂觀,但裕一繃緊神經,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輕忽大意。
抵達禦茶水車站的四人,一麵通過剪票口一麵罵自己:「明明是幽靈,怎麼連瞬間移動都不會啊?!」
裕一正要衝進發車的電車時,和一名往前走,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身影重疊,頓時一股深沉的苦惱傳進心中。交易失敗。營業利益損失兩千萬圓。離婚的危機。吊起眉梢對自己破口大罵的妻子。
「第三個人!」裕一離開男人的身體,戴上夜視鏡。但是浮現在電子熒幕的男人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在晃動。
「真奇怪。」裕一喃喃自語,觀察這名四十歲左右的上班族。他在開始行走的電車中,抓著吊環,一臉嚴肅地盯著窗外。
裕一試著再進入男人體內一次。責任問題。負擔孩子的養育費。涉及贍養費的離婚官司。但是問題還不僅如此。男人心想,最糟的情形就是一無所有重新來過。交易失敗的責任可以推給周遭的人,贍養費和養育費請妻子等一等,問題就能解決。
「怎樣?」市川問道。
「他的內心深處非常堅強,或者該說很有彈性,而且有點不負責任。這個人大概有顆知所變通的心,足以忍受痛苦。」
「是噢。」八木發出感歎聲,盯著上班族。
「他是一棟耐震的大樓。」接著進入上班族體內監視的市川說,「雖然搖得厲害,但絕不會垮掉。」
裕一心想,要在這世上存活下去,有些心機也是必要的。男人將報紙夾在腋下,在下一站下車。
四人在電車再度發車前往新宿的車廂內討論半天後,決定輪流監視,否則也隻是浪費交通時間。首先由市川戴上夜視鏡在電車上巡邏,企圖發現自殺者。
但是市川筒未踏出第一步,便向眾人說:「不知道是不是眼力變好,我已經找到了。」
「咦?」其餘三人也戴上剛摘下的夜視鏡。
「這節車箱內有兩個人,雖然隻是綠燈。」
裕一一看,坐在長排座椅中央的年輕男子,和坐在博愛座的老婆婆身體輕輕晃動。
八木拿起大聲公,「這是賺人數的好機會!」
「我去。」裕一將無線電戴在頭上,先走向二十八、九歲的男子身旁。對方身穿牛仔褲搭排扣襯衫,些許零亂的發型和圓框眼鏡醞釀出落伍的文藝青年氣質。
裕一為了進入坐著的青年體內,將自己的屁股對著他,順勢坐下去。身體重疊的那一瞬間,眼前出現絕世美女。裕一先是看得入神,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勁。文藝青年心中浮現的皮膚白皙女子的確漂亮,但並非令人驚豔。然而站在青年的角度,她卻變身成為耀眼迷人到需要戴上太陽眼鏡的可人兒。裕一直覺發現,是感情問題。青年眼中隻有她。若以雷諾瓦(注13)的畫作比喻心愛的她,別的女人就是畢卡索筆下的立體派畫作。
那麼,文藝青年感情路上的阻礙是什麼?裕一將焦點鎖定他的苦惱,頓時一陣頭昏眼花。事情太過錯綜複雜,像是在霧裏看花。但裕一還是設法解讀出他的煩惱。裕一先讓自己的身體離開青年體內,向其他三人報告:「這人現在為感情問題所苦。人際關係有點複雜,請準備作筆記。」
「好,請說。」市川打開萬用手冊。
「這人有位大十歲的姐姐,她想和大她十歲,一個叉(注14)的男人結婚。」
「什麼是一個叉。」
「就是離過一次婚的意思。」
「然後呢?」
「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種事,而和姐姐的男友的女兒,也就是離過一次婚的男人的女兒墜入情網。」
「嗯?」市川盯著剛畫好的人物關係圖。「換句話說,一旦他自己和姐姐各自結婚,因為自己的嶽父和姐姐結婚,所以姐姐就變成了母親。」
「因為是和姐姐、姐夫的女兒結婚,所以自己的妻子就會變成侄女。」
「這個人好像擔心自己會變成自己的舅舅。」
「這家夥是犬神家族(注15)嗎?」八木錯愕地說,將大聲公對準文藝青年的耳朵。
「別在意世人眼光!也不用管姐姐或那個離過一次婚的男人的想法!如果喜歡她,就全力以赴!」
但是,八木的勸導沒有奏效。文藝青年一臉鬱卒,仍處於綠燈狀態,身影不停晃動。
「既然這樣,就用愛的力量。」市川向美晴提出要求,「如果方便的話,再來一次剛才那一招。」
美晴拿粉紅色大聲公對著青年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裕一回到文藝青年體內。聽見美晴的話,他心中對情人的愛意比從前燃燒得更加熾烈——地球上長達四十億年的生物進化,就是為了孕育出她。唯有神能道盡她的一切美好。既然如此,我隻好和美的化身結為連理、海誓山盟,直到海枯石爛。
裕一雖從這些句子感覺到他對文學的興趣,但覺得他要當作家還差得遠。再說,就算用再怎麼高尚的形容,男人腦子裏想的和大家都一樣。
「完工。」市川輕鬆地說,「停止晃動了。」
裕一離開青年身體,邊說「成功救了第三個人」,邊拿出行動電話。但是,浮現液晶熒幕的搶救人數仍是「2」。
「數字沒有增加。」裕一錯愕地看著其餘三人。
市川以天生苦惱的表情說:「我想,事情不是那樣的。從神的角度來看,就算救了亮綠燈的人,也不算防止自殺。」
八木咒罵道:「小氣鬼!」
「我們要救的是亮黃燈或紅燈的人。」
「還有一個人亮綠燈,怎麼辦?」美晴用下巴指了指坐在博愛座的老婦人。她背脊直挺,渾身散發出高雅的氣質,但是柔美的臉上卻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得對老人家親切點才行。這家夥就算免費服務。」八木慢吞吞地走在車廂內,站在老婦人麵前。八木自己負責監視,進入對方體內,過一陣子跑出來。
「老婆婆,不用哭。」八木語氣柔和,平靜地在對方耳邊說:「你可以將縫針放進大福麻糟裏麵。」
突然間,老婦人的眼皮倏地睜開,目光銳利。在她睜眼的同時,身體的晃動瞬間停止。在裕一看來,老婦人原本軟弱的表情突然變得邪惡。
市川問道:「這位老婆婆的煩惱是什麼呢?」
「她媳婦。」八木說道。
3
回到新宿的四人和昨天一樣,兩人一組分別坐陣在車站東西口。
這回裕一和八木一組。崗位是西口地下剪票口。兩人戴上夜視鏡,不僅監視地下鐵的上下車乘客,也監視地下商店街的客人。
但亮黃燈或紅燈的人遲遲沒有出現。裕一和八木兩人對於偶而經過亮綠燈的人也會特別提供免費服務,舒緩對方的情緒。經濟問題、職場的人際關係、學校成績、養小孩的重擔、擔心身體健康——他們心裏的問題因人而異,然而,裕一從看似五花八門的煩惱中,發現了明確的共通點。許多苦惱看在旁人眼中,會想說:「為什麼要為那種芝麻小事煩惱?」害怕不確定的未來可說是多餘的,但是本人似乎都沒發現,看似悲觀的未來同時隱藏了好轉的可能性。
裕一心想,會亮黃燈或紅燈的,大概都是在這個階段轉不過來的人吧。他們是像中邪般走進陰暗中而迷失出口。那麼,若無其事經過綠燈的人,和停在交通號誌前變成黃燈或紅燈的人,究竟有何差異呢?裕一反躬自省,卻找不出答案。
「還有九十八人啊。」
裕一聽見八木的聲音,回頭一看,看見黑道老大躺在地下道上。時間是晚上九點。或許是過了人擠人的時間,新宿車站的人潮也開始減少。
「上天堂後,就可以安閑度日了。」
裕一點點頭,「隻好加油了。」
「不過話說回來,還員閑啊。讓我想起了那座山。」變成幽靈的黑道老大枕著手臂,邊打嗬欠邊說,「二十四年過去,世上完全變了個樣。」
這句話引起了裕一的興趣。「變得怎麼樣呢?」
「這個嘛……從前的日本人比現在更容易隨著時間變老。老人就像老人,社會人就像社會人。但像這樣眺望街頭,感覺大家好像都變成了小孩子。」
「是這樣嗎?」
「嗯。再說,大家身材都變高大,小姐也變得漂亮。連脫衣舞娘的素質也提升了。」八木說到這裏抿嘴笑了,「整座城市變得明亮是很好,但不再擁擠的同時,總覺得缺乏朝氣。」
「是噢。」出聲應和之後,裕一發覺到,八木是曆史的活見證,或者該說是已經死掉的活見證。「八木先生是幾年出生的?」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
「明治?」裕一再次感到驚訝。他從未遇過明治時代出生的人。參考書上關於明治時代的關鍵字是「文明開化」和「富國強兵」。
「我如果還活在這世上的話,今年就九十二歲了。你是幾年出生的?」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
仍然停在六十八歲的黑道老大嗤笑。「你還很嫩啊。」
裕一甘之如飴地接受年長者的批評。「八木先生十九歲時,在做什麼?」
「十九歲時啊。」八木露出遙望過去的眼神。「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我全心在故鄉北海道的田裏幹活兒。當時父母身體都很硬朗。不過,在我二十歲那年爆發滿州事變(注16),改變了我們和這個國家。因為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我總共被徽兵三次。」
「你當過兵嗎?」
八木瞥了瞠目結舌的裕一一眼,想說:你驚訝個什麼勁兒啊?「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帝國陸軍的兵長。天皇陛下萬歲、四海一家、為國捐軀……我們將這些口號照單全收,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戰爭。說是加入戰爭,其實我隻是四處逃竄,結果落得被比我年輕的長官毆打。但正因如此,我沒殺半個人,也苟延殘喘活了下來。」
說到這裏,明治時代出生的退役軍人忽然環顧新宿的人群。「說到這個,現在這個世界看不到殘廢軍人的身影。七〇年代到處都是。」
「殘廢軍人是什麼?」
「就是上過戰場、親眼見過人間煉獄的人。有人被挖出眼珠,有人被炸斷手腳。身負殘疾坐在街角。二戰結束後的幾十年,街頭都是那副景象。」像在自言自語的八木眼中,帶著溫柔而悲傷的光芒。「大家應該都過世了吧。如果大家都上天堂就好了。」
活在不同時代的裕一,無法理解八木的感傷。
「二戰結束時,我三十四歲。我回歸社會後不久,就決定要混黑社會了。」
「這又是為什麼?」
「你知道『一億玉碎』這四個字嗎?」
「聽過。」
「這是二戰末期,軍方喊出的口號。意思是日本國民要勇敢地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但戰爭結束後,大家才發現這句話有語病。若一億的國民全死光了,日本這國家還存在嗎?假使日本人全部陣亡,日本這國家還存在在這世上嗎?這句話有問題吧?高級軍官選擇了日本全滅這條路,是因為沒有勝算,所以企圖拖國民一起自殺——不是全家自殺,而是舉國自殺。如果是場保家衛國的戰役,就不該跑出那種口號。命令日本國民『去死』算什麼?!」八木吼道,「而且我們沒人察覺到其中的愚蠢之處。『一億玉碎』是句駭人的話。因為那句口號,真的出現了一堆想死的人。」
裕一心想,如果我們幾人被送到戰爭當中,大概會忙得不可開交吧。
「光聽幾句口號,就能了解那場戰爭的真麵目。『一億火球進攻』、『一億玉碎』、『一億總懺悔』——日本人真正的敵人並非殘忍的英美聯軍,而是大日本帝國軍。」
「但這和八木先生混黑社會有什麼關係?」
「問得好。」八木滿意地點頭,「我想拯救被愚蠢長官虐待的人。所謂任俠道,正是反叛體製。為了拯救庶民,展開孤獨的抗爭。」
「讚啦!八木先生!」裕一想從觀眾席大聲喝彩。年老的黑道老大看起來更帥氣了。「那,為了反叛長官,你從事哪種抗爭?」
「地下賭盤老板。」
「嗯?」裕一反問,「地下賭盤老板是指開餐飲店嗎(注17)?」
八木用鼻子冷笑。「你真是沒見過世麵。地下賭盤老板是指賭博莊家。你聽好了,賽馬和公營賭博是由高官吸金。而地下賭盤老板則是用更高的獎金,賠給賭客。」
裕一腦筋打結了。這和反叛長官有什麼關係?
「總之,」八木坐起上半身,「我愛戴天皇陛下,但討厭戰爭。你也是吧?」
「我不像八木先生那麼愛戴天皇。」
「什麼?」八木勃然色變地瞪著裕一,「你不愛戴陛下?」
八木眼帶厲色,令裕一渾身打寒顫。感覺戰爭好像要開打了。裕一拚命摸索通往和平的路,卻找不出打圓場的話,正驚慌失措時,感覺到的是八木這名老人心中,是否存在矛盾之處。
這時,耳邊響起女人尖銳的叫聲:「那裏有奇怪的人!」
裕一和八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回頭一看,看見四名女孩子正從剪票口出來。其中一人指著裕一他們叫道:「有兩個人身穿橘色的連身服!」
「好好好,我們知道了。」其餘三人安撫她,拉著她的手臂。
「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了。」女孩子不悅地話還沒說完,就被朋友們帶走。
八木臉上寫著驚訝說:「剛才那小女孩好像看見了我們了。」
裕一也低吟道:「原來真有那種人。」
八木發出笑聲,裕一暫時鬆了口氣。一旦心情平靜下來,不可思議的想法立刻冒了出來。八木參與三場戰爭都存活了下來,為什麼還要自尋死路?明明他是救難隊當中看起來最不可能自殺的人。
裕一腰上道具帶中的行動電話響起,他將話筒貼上耳朵,聽見了市川的聲音。
「發現黃燈。我們正在車站內跟蹤對方。」
裕一戴上夜視裝置,望向剪票口,但被人群遮住,無法看見東口。
「現在,我們經過四號月台底下,正朝你們那邊去。待會兒用無線電連絡。」
「收到!」裕一掛斷電話,要八木展開行動,「第三人出現。」
「好!」站在庶民這一邊的正義之士起身。
裕一將耳機戴在夜視鏡上,和八木兩人跨過自動剪票機,看見一名年約三十八、九歲的男人身影從前方走來,身穿深藍色夾克,下搭米白色西裝褲,看起來不像勞工,但也不像上班族,給人一種從事電腦工程師或協理等用腦力工作的感覺。男人全身都在晃動,裕一將夜視鏡挪到額頭上,試著以內眼確認他的表情。
他看見一種異常的麵貌——對方雙眼圓睜,或許是因為四周的肌肉被擠過來,眉宇之間刻著一條令人害怕的明顯皺紋。空洞的眼球凝視著前方,但像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裕一嚇得腿軟,覺得對方簡直像行屍走肉一樣。
市川和美晴從後麵追上來進入視野中,耳機裏聽見身在遠方的市川的聲音。「他明明是黃燈,但看起來症狀比黃燈更嚴重對吧?」
「是啊。」裕一和八木跑至十一號月台下和市川他們會合。
男人停下腳步,開始頻頻環顧四周,仿佛有人在遠方呼喚他,他正在尋找聲音的主人。
「誰要進去?」市川怯懦地問。他認為對方非比尋常。
「我進去好了。」裕一潛入男人體內,立刻發出尖叫。恐懼感從頭頂直往腳底冒,令他嚇傻了。左右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對自己投以充滿敵意與憎惡的視線,竊取自己的一切想法:心中的所有念頭完全被看透,無所遁逃。從斜後方聽見宛如錄音帶緩緩轉動的低沉聲音:「……去死……你給我去死!」
「裕一老弟!」
裕一被人抓住手臂,拖出男人體外。愕然瞪大眼睛的自己知道,市川正盯著自己的臉。
「怎麼了?」美晴問道。
裕一回過神來,但是說不出話。剛才那男人的精神未免太過異常,看不出個所以然。
「快說!」八木心急如焚,「他接近紅燈了!」
對了,裕一想起來了。「剛才對這人說話的是誰?」
八木他們錯愕地麵麵相觀。
「我聽見了唆使他自殺的聲音!」
「你說什麼?」市川環顧車站的地下道。「但是,沒有那種人啊。」
裕一詫異地盯著男人。從斜後方聽見的聲音是什麼呢?四處張望的男人,開始爬上通往月台的樓梯。
慌慌張張追在他身後的裕一下定決心,再度鑽進對方體內。
「……螻蟻鼠輩……去死……去撞電車!」
裕一再度被市川拖出男人體外時發出尖叫。
「怎麼了?」
「這個人要去撞電車—有人在命令他!」
「怎麼可能!」
「是真的!有看不見的人叫他『去撞電車』——」突然間,裕一想到聲音的主人而寒毛直豎。「他會不會是被惡靈附身了?」
市川和美晴愕然地看了男人的側臉一眼。行屍走肉的駭人表情,會是因為惡靈附身嗎?
八木大喝一聲,「胡說八道什麼?這世上有幽靈嗎!」
受到眾人責難的視線,八木聳聳肩。「不,幽靈是有的。」
「但,要是惡靈就未免太奇怪了。」市川追著一步步走上樓梯的男人,快速地說,「我們的影響力僅止於他們本身一時閃過的念頭,應該聽不見聲音才對。就算惡靈在他耳朵低語,結果也是一樣吧?」
裕一點點頭,「再說,如果他被惡靈附身,我們應該看得見。」
「畢竟我們是同類。」八木遺憾地說。
男人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樓梯中央的平台。
「怎麼辦?」美晴發出束手無策的聲音,「得快點說服他才行。」
「惡靈退散!」八木試著祈禱,但男人的晃動隻有愈來愈劇烈。
這時,隨著輕微的震動,漸漸聽見電車進入月台發出的轟隆聲。四人驚訝互看的同時,男人全身瞬間變成紅燈。
「糟了!」八木伸出手,但無濟於事。黑道老大的右手試圖抓住男人肩膀,卻隻是穿透對方的背部。男人開始衝上樓梯朝十一號月台奔去。
市川邊跑邊叫:「慘了!得使出渾身解數,否則救不了他!」
「別死!停下來!」裕一追在男人身後。他盯著男人撥開上下車乘客奔跑的背影:心想是否追得上。自己能暢行無阻地穿透行人隊伍。但是,追上之後又該怎麼辦?
男人爬完樓梯,距離月台邊緣不到兩公尺。裕一的眼角餘光,掃到正從鐵軌上駛來的總武線長長的列車。再這樣下去,他會跳下去。裕一想從背後抱住男人,卻直接被吸入對方體內。
「去死!」耳邊響起恐怖的命令後,裕一感覺到重量級的物體從麵前掃過。狂風吹襲全身,他仿佛被風壓刮走似地從男人體內滾了出來。抬眼一看,在減速中的車輛前,站著渾身僵硬的男人背影。男人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過一死,原來是電車早到了。
四周的人投以驚訝又困擾的視線。沒人對表情嚇人的男人說話。
「喂,沒事吧?」八木和市川跑過來,「差一點就撞上了。」
「要放心還嫌太早。」美晴潑了眾人一盆冷水,「另一邊鐵軌上要進站的是山手線電車。」
裕一回頭看另一邊的十二號月台。從天花板垂下的電子顯示板上告訴乘客,下一輛電車正從上一站發車。裕一慌了。列車恐怕在一分鍾內會再來。
「先說服他再說。」市川說,衝向男人。「這次換我進去。」
裕一他們抽出大聲公,眾人開始大喊:「冷靜下來!」、「別死啊!」過了十秒、二十秒。但男人依然處於紅燈的狀態。
「市川哥!」裕一對著無線電叫也沒回應,他將手臂伸進男人體內,把市川拖出來。
「啊!」市川大叫。
「怎麼了?」
市川或許是因為恐懼,嘴唇頻頻顫抖。「這個人的四周圍了一群小人,正想挖了他的心髒。」
「小人?你在說什麼?」就連美晴也大吃一驚。
「是真的!一群戴三角帽的小人,手裏都拿著小刀……」
低著頭的男人或許是無法忍受恐懼,失去冷靜的眼神盯著自己的指尖。
「他聽得見我們的勸導嗎?」
「不,他什麼也聽不見。」
「那,我們要怎麼防止他跳軌自殺?」
「得使出渾身解數,否則救不了他!」
裕一回頭看鐵軌,「山手線電車馬上就要來了!」
「這樣的話,重點是先阻止山手線電車!」
「且慢!」八木站在三人中央,「媽的!為什麼我剛才都沒發現?!」
八木光禿的腦袋瓜中,好像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我是頭昏了嗎?!」
「別反省了,快點說結論!」
「惡靈的真正身分是毒品!」
「毒品是指——」
「希洛苯(注18)!」
「希洛苯?」
「就是興奮劑!這家夥因為藥物中毒而看見幻覺!」
三人目瞪口呆地回頭看男人。極度消瘦凹陷的臉頰、宛如死人般渾濁的眼珠。
「說不定他是精神病患者。不論是何者,都會產生同樣的幻覺。」
「也就是說,他是因為藥物或疾病的緣故,才聽不見我們的勸導?」
「他五感麻痹了。」八木迅速盯著男人的手腕。「果然是毒品。他手腕上有注射針孔的痕跡。」
「要怎麼做才能救他?」
「隻能帶他去醫院了!」
「但是沒那種時間——」市川話說到一半,嚇一跳抬起頭來。他看見了從新大久保方向駛來的山手線電車車燈。長長的列車已經逼近通往新宿車站的最後彎道。
男人或許是察覺到列車接近,搖搖晃晃地舉步走向月台邊緣。已經沒辦法阻止他了。距離十八層地獄,僅剩下幾公尺。
裕一嚇呆了,身旁拿著大聲公的市川,跑向另一方,衝向站在月台中央、負責確認安全的車站人員,在他耳邊大叫:「有人跳軌自殺!快阻止電車!」
車站人員的目光轉動,捕捉到想跳進軌道的男人身影,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反射性地按下設置於鐵柱上的緊急停車鈕。
刺耳的警報聲響徹車站內。男人一躍而下的同時,山手線電車衝進月台,緊急刹車的巨大聲響撼動整座新宿車站。男人倒臥在道碴上,麵向迫近而來的列車,將脖子靠在鐵軌上,這時十一節車廂的電車急駛而來,眼看就要輾斷男人的頭部。
現場發出一片尖叫。裕一也高聲喊叫。當令人頭發倒豎的尖銳金屬磨擦聲停止時,兩個鐵輪在男人正前方停住。
裕一、八木和美晴都瞪大眼睛,呆立不動了好一陣子。看見躺在鐵軌上的男人憲憲奉奉地動起來,總算放鬆緊繃的神經。三人全身虛脫,當場蹲了下來。
「得救了嗎?」
耳邊傳來市川的聲音。他獨自一人身在遠方,所以看不見鐵軌。裕一對他豎起大拇指。市川一臉放心地點點頭。
按下緊急停車鈕的車站人員衝到列車車頭。月台上一片吵雜聲不見平息。
裕一以尊敬的眼神迎接歎著氣回來的市川。「幹得漂亮!」
「哪裏,」市川搔著頭,一臉悶悶不樂地低頭看鐵軌。「這人等一下大概會很慘吧。得賠償停止電車所造成的損失。」
「這是他自作自受。誰叫他要碰毒品。」八木無情地說。
裕一拿出行動電話,看了液晶熒幕一眼,搶救人數增加變成「3」了。
4
到了午夜時分,救難隊的四名成員閑得發慌。最後一班電車發車後,新宿車站空無一人,即使走到日本最大的鬧區歌舞伎町,也隻有稀疏的人影。裕一想起今天是星期日。熄燈的街頭上隻看得見餐飲店員正在關店,下班回家的特種行業小姐以及無處可去的年輕人被打烊的速食店趕出來。
裕一想喘口氣。體力沒有問題,但若處於像剛才那種緊張狀態之下,要保持氣勢不太容易。
唯一規規矩矩戴著夜視鏡的市川,在通往KOMA劇場的轉角處停下腳步。「我從剛才就很在意,那些表情可怕的小兄弟,全都是綠燈。」
三名像幫派分子的人從裕一身旁走過。透過夜視鏡一看,三人果然如市川所說,身影都微微晃動著。
「他們大概想讓自己受傷吧。」八木說,「否則就不會故意刺青或沒事找人打架做壞事了。我年輕時也那樣。」
「為了慎重起見,用大聲公替他們加油吧?」
「別理他們。當他們對外發泄憤怒時,不用擔心他們會想不開。」
裕一心想,是這樣的嗎?結果眾人目送幫派分子離開,沒對他們說話。
「讓我休息一下。」美晴說,一屁股坐在路邊。
八木和市川也乖乖坐下。裕一想喝罐裝咖啡,但卻隻能空虛地看著自動販賣機。
「然後呢?」美晴看了三個男人一眼,「我們要一直在新宿奮鬥嗎?」
聽見美晴話中帶有不滿的弦外之音,市川問道:「你討厭新宿嗎?」
「因為這樣很不公平啊。別的地方應該也有很多人想自殺。難道隻能救新宿周遭的人嗎?」
「嗯……」市川抱著胳膊陷入沉思。
裕一坐在美晴身旁說:「你挺熱心的欸。」
美晴抽出粉紅色大聲公,輕輕敲打手心。「別人按照自己的話做,感覺很爽快。」
「但是,我們隻能將新宿當成據點吧?」市川說,「這是效率的問題。比起待在其他地方,待在人多的新宿能夠救更多人。」
裕一發現,市川說話總是具有科學性,當他推斷企圖自殺者的估計人數時也是如此。雖然他個頭矮小,看起來又懦弱,但說不定最靠得住。
「我倒是擔心速度問題。」市川接著說,「都已經第三天早上了,我們才救了三個人。這樣下去,根本不可能在四十九天內救一百個人。」
「別擔心!」耳邊響起八木渾厚的聲音,「就快到大豐收的時候了。」
「這話怎麼說?」
「交通尖峰期。新宿車站到了星期一早上,滿滿都是人。」
八木說的沒錯。裕一他們到這世上的第三天是星期一,時間一過七點,新宿車站的人潮眼看愈來愈多,再過半小時,數條電車行駛的地下中央大廳便會擁擠不堪。
四名救難隊員為了發現更多企圖自殺的人,於是決定單獨行動,分別至東、西、南的各個剪票口,分散在站內各處,進入監視狀態。
裕一布署在連結京王線和JR的地下道。令人聯想到隧道的狹窄走道無立錐之地,上下車的乘客從前後左右緊貼著身體,在人陣中緩緩前進。整條走道看起來像是將上班族途往職場的巨大輸送帶。
裕一戴上夜視鏡站在人潮中央。微微低頭蹙眉的人們不停地穿透自己的身體而去。裕一發現到,經過他人內心時的不適感會因人而有微妙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