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展開救人行動(2 / 3)

「有許多亮綠燈的人。」無線電傳來位在南口的市川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大多是坐五望六的人。」

「會不會是擔心老後的生活?」裕一聽見在東口的八木聲音。

「不曉得。」說完,市川像是嚇了一跳地補充:「如果我還活在這個世上,就和他們差不多年紀。我們是所謂的團塊時代(注19)。」

「全學聯(注20)存活下來的嗎?」黑道老大不悅地說,「夠了,嗬嗬嗬。」

快八點時,裕一總算發現了第四名搶救對象。「發現黃燈。從京王線朝JR車站內走來。」

「等等!我馬上過去。」八木說,「哎呀,不行。」他馬上改口,「這裏也發現了。這麼一來,我們分成兩組人馬吧。」

「不行、不行不行!」美晴在無電線中插進來,「西口也發現黃燈。」

「這裏也是。」市川接著說,「怎麼辦?同時發現了四個人。賺人數是很好,但是就得一對一了。」

裕一將夜視鏡挪回前方。人群中,有一名全身輪廓晃動,看似團塊世代的五十八、九歲男人慢慢走過來。凸出的小腹符合他年紀。身上的黑襯衫有些零亂。

「鎖定其中一人?」美晴問道。

「不,不能放棄其餘三人。沒辦法。每個人盯一個。別跟丟了唷!」

「一個人上嗎?」美晴似乎很緊張。

在裕一監視下的男人走到麵前來。裕一攤開雙手,以迎接對方的姿勢附身其上。

內心重疊的那一瞬間,裕一聽見了沉悶的呻吟聲。他下意識地從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喘息聲。往前走一步,竟需耗費大量的意誌力。一步步慢慢地接近職場。

……公司是,地獄……

「唔!」裕一將頭探出男人體外換口氣。強烈的壓迫感是至今未曾體驗過的。隻知道男人不想去公司,除此之外一無所知。裕一為了找出勸導男人的材料,再度進入他體內。

……我不想去……公司是……地獄……公司是地獄……不去地獄不行……我不想去……

這個強迫性的意念,以重如鉛球的分量占據思緒的中心。裕一離開男人的意識,將注意力灌注在身體的感覺上。每當腳向前跨出一步,全身的肌肉就緊繃不已。或許是受到精神狀態的影響,男人的腰腿變成了生鏽的機器人。

從無線電傳來另一個痛苦的聲音。裕一感到意外,對著無線麥克風呼喊:「八木先生,你怎麼了?」

「不行,我應付不了!」驚人的是,黑道老大語帶哭腔地回應:「拜托支援!大家過來!我救不了這家夥:」

然而市川和美晴卻同時拒絕。

「我也抽不出身!」

「黑道老大別依賴人!」

「別見死不救!」年邁的黑道老大的聲音中帶著哀求,「救救這家夥!」

八木究竟找到了怎麼樣的人呢?裕一立刻想出善後方法,對著無線電說:「市川哥和美晴姐應付的是怎樣的人?上班族嗎?」

「是的。」

「我這邊的好像是粉領族。」

「那麼,這樣吧。我們先跟到對方公司,然後回來支援八木先生。我想他們在公司的時候不會自殺。」

「好主意!」市川同意道,「到了職場,先確認名字和部門。」

「啊,是啊。」

「怎樣都好,反正快點來就是了!」身為黑道老大的幽靈說,聲音當中甚至可以感覺到怨恨。

裕一負責的搶救對象,是一名總公司位於新橋的大型家電用品廠商員工。裕一附身在對方身上,混入上班的員工中進入大樓。無論是鋪著地磚的長廊或電梯裏,全都擠得猶如通勤電車。

男人的職場位於七樓。各部門以屏門隔開的寬敞空間中,並排著無數張辦公桌。搶救對象一從走廊通過玻璃門,馬上坐在報紙架旁的桌子前。

安然抵達公司令裕一鬆了一口氣,跑出男人體外。回想從新宿車站到這裏,一路上每走一步就會感到精神上的痛苦,裕一就覺得抵達公司是一件奇跡。他興趣盎然地環顧家電用品廠商的樓層。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名為「公司」的地方:每一名求職者都想進的大企業。

「早安。」來上班的年輕員工坐在搶救對象身旁,粗魯而形式化地打招呼。

男人對此沒有說什麼。

裕一心想,兩人大概感情不佳吧,他挪下額頭上的夜視鏡,男人全身還是亮黃燈。裕一猶豫了,丟下這個人走好嗎?通勤路上,裕一一直監視男人的內心世界,他腦中盡是不想去公司的念頭,其他思緒完全停擺。

然而,必須去支援八木。雖然不知道詳情,但是從無線電中傳來八木驚慌失措的模樣看來,應該是緊急事態沒錯。

裕一環顧搶救對象的桌麵。一疊文件的縫隙間,有一盒打開的名片盒。男人名叫「前島照夫」,頭銜是「新產品行銷事業部

主任」。裕一將這些資料抄寫在萬用手冊上,打算離去,但聽見椅子嘎嘎的聲響而停下腳步。

前島站起身來,垂著肩膀舉步前進。裕一追在上班族身後,他打算去哪裏呢?

前島前往的是隔著電梯另一頭的廁所。他經過正在小解的同事身後,進入隔間。裕一謹守生前的禮儀,讓前島獨自進入。裕一聽見內側上鎖的聲音,這才想到前島係著領帶,讓他獨處會有危險。

裕一將雙手搭在門板上,撐起身體,一跳進隔間裏,馬上看見前島坐在馬桶上,一臉苦悶的表情。裕一看見他那苦悶的表情,確信他有相當嚴重的便秘。但是,當裕一想從中年男子的下半身移開視線,卻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前島仍穿著褲子。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裕一仔細端詳他的臉,眼看著年近花甲的男人表情漸漸扭曲變形,淚水開始從緊閉的眼皮間流下。

裕一意想不到地盯著哭泣的上班族。前島努力不哭出聲,任由鼻水橫流,張大嘴巴反複呼吸。他壓低音量哭泣,以免被隔間外的同事察覺。他默默不停流淚的模樣,令裕一覺得自己仿佛在看無聲電影。

裕一回過神來,進入前島體內,立刻聽見男人嚎啕大哭。好痛苦,明明這麼痛苦,居然還能無聲地哭,實在令人驚訝。然而無論裕一怎麼找前島精神上痛苦的原因,卻隻能震懾於排山倒海而至的悲哀,找不到答案。

他的情況是不是相當危險?若真如此,就不能回去支援八木了。裕一跑出男人體外使用夜視鏡,令人意外的是,前島身體的晃動情形比上班時稍微減緩了。難道是借由哭泣,減輕了心理負擔?

裕一眺望體重八十公斤左右的上班族身體,心想,這個人還活著。忍人之所難忍,拚命地活著。

請你在傍晚之前別死。

裕一悄悄對孤立無援,麵對人生這場硬戰的上班族說。

我們一定會救你。

裕一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感覺到身為幽靈救難隊員的嚴尊。無論如何都得救這個人。

前島停止哭泣,整理襯衫下擺站了起來。走出隔間之前,他動作熟練地從口袋裏拿出眼藥水滴進雙眼。他大概每天早上都這麼做吧。

裕一走出隔間,在電梯前和前島分開,然後前往支援八木。

5

因為搶救對象一直站在車站月台上,黑道老大被困在上野車站內。八木腦海中不時浮現前一晚上班族躍下鐵軌自殺未遂的畫麵,明明是幽靈,卻像是嚇得掉了魂似的。裕一趕到現場時,市川和美晴已經到了。

「就是這個人。」

市川指著坐在長椅上的男人,年紀不到四十,個頭不矮,身材消瘦,穿著灰色襯衫,五官端正,但沒有生氣的眼神道出了他的極度疲憊。他無力地坐在交通尖峰期即將過去的上野車站第二月台上,眺望電車往來的模樣看來,不難想像他心裏在想什麼。

「詳細情形如何?」裕一問其餘三人,「監視過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了嗎?」

於是八木肩膀抖動了一下,眼神惴惴不安地望向裕一。黑道老大膽怯,也是一副罕見的景象。

「我們監視過了。」市川代為回答,「有點奇怪。能不能請你也進入他體內看看?」

「好。」裕一應道,進入身材高挑的男人體內。經過皮膚不舒服的感覺後過一陣子,看見了男人的精神狀態。裕一因為受到猛烈的壓迫感侵襲,而打了個哆嗦。令人無法想像的強烈絕望,簡直像一顆沉重的鉛球占據了大腦——

裕一大吃一驚,馬上跑出男人體外。搶救對象的內心,和剛才監視過的前島一模一樣。在這之前的搶救行動中,企圖自殺者內心的觸感各有不同。人有各式各樣的煩惱。但是這一次,兩個人的苦惱性質分毫不差。

市川問蹙眉的裕一:「你的搶救對象也這樣嗎?」

「是的。」

「我和美晴小姐搶救的對象也和這個人的心情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像這樣——」市川邊做棒球的投球動作,邊解釋:「無論想做什麼、思考什麼,都會受到大聯盟魔球訓練鬆緊帶(注21)所束縛,身體動彈不得。」

裕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出主角個性頑強的棒球動畫。

「你說的沒錯。我負責救的人也是那種感覺。」

「這是怎麼一回事?」美晴也一臉詫異的表情。

這時,一直沉默的八木開口說:「這些家夥全都會死!」

「你說什麼?」裕一驚訝地反問。

「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白費。他們一定會死。」

「請等一下。為什麼你能這樣一口斷定呢?」

八木以充滿恐懼的眼神,緩緩掃視眾人。「因為他們跟我一樣。」

其餘三人交相看著八木和搶救對象。「一樣?」

「思。我在死之前,也被和他們相同的悲哀纏身。就像比對前科者的指紋一樣,完全一致。他們逃不掉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一定會死。」

八木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宛如死神的細語。裕一毛骨悚然地說:「但是,一模一樣未免太奇怪了。想自殺的動機應該會因人而異。」

「這不是動機的問題。該怎麼說才好,是絕望感。」

裕一心想,他指的是鉛球吧。「對什麼絕望呢?」

「整個人生。不光是對過去,也對現在和未來絕望。受到過去一文不值的人生所折磨,感歎束手無策的現在,對未來感到絕望。」

「簡直像是絕望的金太郎糖(注22)。」美晴說道。

「別開玩笑!」八木回嘴道,但失去平常的氣勢。

「這對我們而言是一大挑戰。」市川抬頭看八木,委婉地說。「就算這樣,我們還是必須救這個人。如果失敗,其餘三人也都會死。八木先生大概也很痛苦,但是我們齊心合力地努力看看吧。」

裕一終於了解膽怯的黑道老大的心情。八木生前和眼前的男人一樣,被絕望逼上絕路。如果找到救他們的方法,八木就用不著死了。這正是令人痛心的一擊。裕一不由得心想,接下來搶救對象最好別出現考生。

未脫學生模樣的上班族從長椅上起身。裕一看了月台的電子顯示板一眼,跑馬燈打出「電車即將進站」。眾人感到一陣緊張。市川抽出大聲公,朝緊急停車鈕跑了起來。有別的乘客在那裏等待電車進站。市川大概想以和前一晚相同的作戰方式,處理緊急事態吧。

裕一戴上夜視鏡,確認男人身影晃動的情形尚處於接近紅燈的狀態。即使山手線電車駛進月台,男人的狀態依然沒改變。救難隊的所有人暫時放心,隨男人搭上電車。

「我們需要線索。」市川說,「就算監視他的內心,也隻有一片漆黑,什麼也沒辦法知道。」

八木隻說了一句「是啊」。

市川麵露困惑之色。美晴像是事不關己,把市川的話當耳邊風。裕一心想,該輪到自己出場了。「八木先生。」

「什麼事?」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們,你去世時的事呢?你們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說不定有什麼線索。」

黑道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裕一畏縮了一下,沒想到八木竟以冷靜的口吻說:「好吧。看來訴說活過動蕩不安的昭和時代,一名黑道老大臨終情形的時候終於到了。」

這段開場白雖然討厭,卻引發眾人的期待。裕一他們趨身向前。

「壯烈的臨終。你們要注意聽!」

「是!」三人說。

八木壓低音量,娓娓道出自己的晚年。

時間是一九七八年,「笑福亭鶴光」在日本全國亮相的時期。

八木回到算是出生故鄉的劄幌。二戰結束後,八木到東京從頭來過,開始從事賭博這一行,所到之處都卷入黑道派係的地盤之爭,對於夥伴一一死去心生畏懼,最後於昭和三十八年從廣島離開了本州。

當時的北海道,剛有關東一帶的第一大幫派進入。八木投入該幫派旗下,率領三名小弟,組成「八木組」。若以正派的圈子比擬,八木組處於大企業承包商的承包商的立場,是個風一吹就倒的弱小團體,但所幸八木原本做事就小心謹慎,看在旁人眼裏卻是膽小的個性。他以地下賭盤這一行,獲得安穩的生活。上了年紀時,手下的年輕人增至十餘人,退隱後如何將位子傳給後人成了他唯一關心的事。

但就在此時,警方大舉取締開地下賭盤的行為,十名手下全部跑到別墅,隻有八木一人留在組辦公室,組長兼倒茶。原本八木也該接受司法審判,但是先前被逮捕的二號人物麵對警方嚴厲的詢問時說:「一切都是在組長的指示下幹的。才怪!其實我是開玩笑的啦!」他一味裝傻地徹底保護八木。

然而這對年邁的俠客卻是一項酷刑,令他晚節不保,也沒臉見其他手下。他雖然自我安慰,變得膽小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但卻無法消除盤踞內心的悲哀和寂寥,突然覺得從前的人生罪孽深重。

偏偏這時全身開始不舒服,又是頭痛、又是心悸、又是胸痛。但是去醫院,即使醫生用聽診器抵在他刺著獅子、牡丹的背部,也找不出他身體不舒服的原因。於是醫生沒有下診斷,隻說:「你不用擔心。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下一位請進。」

八木到了這個地步,清楚地預感人生即將落幕。是癌症。醫生之所以束手無策,肯定是因為癌症末期了。

不可能是癌症與確信是癌症的心情,在八木心中交相征伐。八木走進十年不曾光臨的書店,怕得要命地偷瞄實用書的書櫃。《癌的症狀ABC》、《戰勝癌症》、《治癌最前線》、《發現癌症末期後》、《癌症末期的醫療方式》、《如何寫遺書》——每一本書都嚇得他不敢翻開。

他擔心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癌症,最後連身心都無法運作。他食欲減低、夜不成眠,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猛一回神,「老醜」這兩個字躍入眼簾。自己的人生白活了,既不會留名青史,也沒有成就一番豐功偉業。長達六十八年的人生,想來隻是白忙一場。

縱然想尋求安慰,又不能讓一路吃盡苦頭的妻子和兩名小妾難過哭泣,於是隻好自己親手替這個壞事做盡的人生畫下句點。

過年後,迎接六十八歲生日的當天夜裏,八木在空無一人的組辦公室裏獨自潸然淚下,拿出事先藏在妾宅冰箱裏的手槍,將槍口對準太陽穴,吸吐三次之後,扣下扳機。眼前變成一片殷紅。感覺兩顆眼球因為一股強大力道而翻轉過來。有種從椅子上滑落時的雙手無力感。然而,當他手指使力想再次起身時,不知為何竟攀爬在懸崖峭壁上。

其餘三人聽八木說完,久久無法言語。

一股無以言喻的衝擊向裕一襲來。他心想,自己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裕一旋即想到原因,因為他知道了八木這名現在成為自己重要夥伴的老人,是如何麵臨死亡。身旁的市川替裕一說出浮現他腦海的話。

「我們失去了重要的人。」

八木低聲問:「你們是在替我的死哀悼?」

「是的。」裕一垂下頭,「請節哀順變。」

八木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美晴咕噥了一句:「你做了蠢事。」

「你說什麼?!」

「我們在場四人,全都做了蠢事。」

裕一他們彼此互看。大家都已經死了。變成幽靈的現在,是無法和這世上的人相互接觸的遊魂。

市川客氣地說:「能不能別再責備已死之人,或接下來想自殺的人?」

「這樣的話,是不是隻有已死之人該後悔呢?」

市川陷入沉默。

裕一也垂下視線,試圖將痛苦的記憶逐出腦海。繩索勒緊脖子的那一瞬間——當時,自己已經後悔了。劇烈的痛楚集中在脖子以上,令他痛苦掙紮,但為時已晚。唯有生命輕易地從垂吊在樹幹上的肉體消逝。然而,事情已經過去。事到如今,再怎麼懊悔也無濟於事。

裕一將視線拉回坐在電車座位上的搶救對象;一名高個兒上班族。他打算去哪?從他黯淡無光的瞳亂呻,仿佛看見了絕望。

不能讓這個人死。

如此心想的裕一發現到,自己從未親臨人死的現場。拯救一百人的過程中,大概遲早會過上失敗的時候,人失去生命的事態將會發生在大家麵前嗎?

「我了解八木先生的經曆了。」市川回到先前的話題,「但是,我們仍不清楚,這個人為什麼會和八木先生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

「這家夥該不會也是地下賭盤老板吧?」

「但是其餘三人發現的搶救對象,也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

「上班族和賭徒,大概都身處在相同的世界裏吧。」八木用手打斷想說什麼的市川,繼續說道:「回想自己,我想起了一件事,這家夥現在處於無法思考任何事的狀態。就算我們進入他體內,也是束手無策。隻好見招拆招了。」

搶救對象坐電車繞了山手線一圈,然後在高田馬場車站下車,改搭西武線。裕一趁男人取出月票時,緊貼在他手邊,查出了他的姓名和年齡。名字以片假名表示「ウチムラコウヘイ

38歲」,裕一擅自填上「內村浩平」這四個漢字。

內村在杉並區的車站下車,走進步行五分鍾距離的一棟九層樓公寓:看來似乎是他家。一看信箱,果然寫著「內村」。建築物雖大,住戶卻不多。

「這棟公寓看起來價錢不便宜。」市川說道。

四人小心翼翼地通過自動上鎖的大門或電梯等可能被關起來的關卡,進入內村位於頂樓的家:格局大概是三房兩廳。沒人歡迎主人回家,寬闊的室內悄然無聲。

「看起來很適合居住。」八木偏著頭。

無故蹺班的上班族脫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臉茫然地盯著空中。

市川說「打擾一下」,進入男人體內,馬上跑了出來。「心情好像稍微放鬆了,但完全不清楚詳情。」

「屋內會不會有線索?」

聽見八木這句話,裕一他們決定到室內四處找找看。因為無法開桌子抽屜,所以隻好依序檢查擺放的物品。

正當裕一心想該從哪裏下手時,美晴說:「這個人應該不寂寞。畢竟他結婚了。再說,從他和他太太交往至今才四年,兩人的愛情沒有降溫。夫婦是頂客族,也就是Double

Income No

Kids,指的是雙薪沒小孩。收入非常高,開的是外國轎車。學生時代打籃球鍛鏈身體。畢業於東京都內的一流私立大學。」

三個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美晴。

裕一隻好甘於扮演記錄者。「怎麼做才能像你那樣,了解得那麼徹底?」

「你們沒發現客廳的入口處有相框嗎?」

受到美晴指摘,他們走向電視櫃,上頭有一張照片。照片中是內村和一名小他五歲左右的女人的並肩合照。

「看兩人的表情,」美晴再度開口說話,「就知道那是他們剛開始交往。他沒有摟對方的肩,而且動作有點僵硬對吧?照片上的日期是四年前。仔細看背景,有一群人身穿籃球隊製服,在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前麵。他們的手上拿著印有大學名稱,像是錦旗的東西。回母校加油一定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照片中的內村握在手中的,確實是名私立大學的三角錦旗。

「那你怎麼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愛情沒有降溫?」

「照片旁邊放著兩張電影票。他們打算夫妻倆一起去看。」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小孩?」

「屋裏看不見玩具,陽台的曬衣竿上也沒有小孩子的衣服。」

裕一看了東南方陽光照進來的窗外一看,果然如同美晴所說。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們夫婦都在工作,收入高,而且開的是外國轎車呢?」

「看住處就一目了然了。再說,衣櫃前麵有洗衣店剛送回來的女性襯衫對吧?隻有女人會穿那種衣服工作。至於車嘛,這人開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了鑲有外國轎車廠商標誌的鑰匙。也就是說,這人——」美晴喘口氣後說:「和我們第一個救的小杉先生正好相反,處於優渥的環境。」

「但他卻想自殺?」市川有些錯愕地看了內村一眼。「我愈來愈胡塗了。」

「菁英分子是不是反而抗壓性低呢?」八木問。

「我再進入他體內一次看看。」

裕一戴上無線電,試著讓自己的身體與內村重疊,但卻撲了個空。內村迅速站起來,從四人眼前經過,走向丟在地上的皮革公事包。

內村在遊魂們的注視下,拿出CD隨身聽和厚厚的萬用手冊。他將耳機戴到頭上,播放音樂,攤開手冊坐在地上。看來他似乎恢複精神想聽音樂了。他的精神狀態會不會逐漸好轉呢?

裕一抱著一絲希望,進入他體內。充斥耳中的是歌劇莊重的音樂。在管弦樂的伴奏下,男高音引吭高歌。與他的歌聲重疊,裕一總算聽見了內村心中的自言自語。

……公司……麻煩……給公司添麻煩……

裕一監視他的內心世界,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呢?

……要怎麼對付那家夥呢……寫下一肚子的怨氣嗎……不,還是算了……

當男人如此心想時,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的臉龐在他心中忽隱忽現。接著出現的是,照片中那名像是他妻子的女人。

……智美,我很抱歉事情變成這樣……請原諒我……

裕一猛然驚覺,內村在思考遺書的內容。

他趕緊跑出男人體外,戴著夜視鏡的市川叫道:「變紅燈了!」

「知道什麼了嗎?」八木問裕一。

「我隻知道他想寫遺書!」

「既然這樣,待會兒再調查他的自殺動機!總之不能讓他死!」

所有救難隊員抽出大聲公,對著坐著的搶救對象,四對一集中炮火,但是深吸一口氣之後,四人一起停止動作。

「他戴著耳機。」市川說,「這樣他會不會聽不見?」

「你們試著叫看看。」裕一說,回到內村體內。但八木他們的叫聲,被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帕華洛帝的激昂歌聲所掩蓋。

「聲音太小了!」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多用肚子呼吸!」

「沒辦法更大聲了!」耳邊傳來市川不爭氣的聲音。他的嗓子已經叫啞了。

裕一想支援三人,滾出男人體外。在此同時,內村站了起來。原本大聲叫喊的八木他們閉上嘴巴,追著搶救對象跑。

內村將廚房的流理台當桌子用,以潦草的字跡在萬用手冊上寫遺書。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智美,請你原諒我。」

然後內村將瓦斯開關轉到最大,拔掉瓦斯管,隨著「咻」的聲音,室內開始充滿異臭。內村臥倒在地,徹底放棄了人生。

裕一俯看腳邊的上班族,茫然佇立。不管怎麼叫,他都聽不見。已經沒有辦法救他了,這個人將聽著最愛的歌劇,漸漸瓦斯中毒死去。

但是市川以分外輕鬆的語調說:「這下他得救了。」

「你說什麼?」

眾人的視線聚集在市川身上,他得意洋洋地解釋道:「我在死前調查過。這裏是東京對吧?用都市瓦斯是死不了的。因為瓦斯氣體中不含引發中毒的物質。」

八木歎氣,「夠了,真是嚇死人了。」

「倒是現在或許是探索他內心的好機會。這個人的思緒在動。」

救難隊員們將目光拉回仰躺的內村身上。他咬著嘴唇,眼淚從閉上的眼皮縫間滲出。他第一次露出情緒上的變化。

裕一躺下進入內村體內。現在他己做好準備讓人生畫下句點,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悲傷,化成了具體的模樣呈現。內村一心在思考,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裕一拚湊陸續浮現的思緒碎片,追尋這名男子的生活情形。

內村生長於中產階級家庭。讀書、運動都很拿手,懂得適度玩樂。透過父親的關係,進入大型廣告代理公司,領著令人豔羨的高薪。入社會時是泡沫經濟的顛峰時期,應該有個美好未來。但是,迎合世俗的職場,受到社會上宴飲尋樂的直接影響,大家都脫序演出。隸屬部門的迎新聯歡會。絕對服從上級的合群態度。備受屈辱的宴席。因為「一口幹」的鼓噪聲,而將倒進壽司桶的啤酒灌進喉嚨。一名同期進公司叫做岸田的男人,提議表演下流的餘興節目,說是要裸體跳舞後用火燒陰毛。內村當真傻眼。有必要奉承資深員工到這種地步嗎?但是,身旁的上司磯川卻命令內村:「你也上!」內村明明已經喝醉了,但仍有所猶豫。在場也有許多女員工。岸田看著自己的視線中帶著輕蔑,仿佛在說:你連裸體跳舞的勇氣都沒有嗎?他從進公司研習時開始,不知為何就對自己表現出敵意。兩人有著一樣的學曆、一樣的身高、一樣端正的五官。磯川從座位入口拿來皮鞋,嘻皮笑臉地說:「快點跳!上司的命令。」當內村困惑不已,懷疑上司是否在開玩笑時,上司用皮鞋在頭頂一陣亂敲。內村假裝喝得爛醉,卑微地笑著,但在全場的人麵前,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敲頭,震驚得險些掉下淚來。磯川敲了又敲,手勁愈來愈重。他是來真的了。「你打算違抗我的命令嗎?照我的話去做!」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是成為社會人的必經過程。服從。內村隻好站起來。他被岸田拉著手臂,站到座位內側台上。岸田一麵唱歌,一麵寬衣解帶。內村杵在那兒尋找脫身方法。岸田脫到剩下內褲,一麵唱著輕佻的歌,一麵動手脫內村的衣服。他無法拒絕,因為台下閃著磯川的目光。上半身被脫光後,岸田伸手抓他褲襠,順勢連內褲一並扯下。他來不及遮掩,比岸田更早一絲不掛,落得在二十多名同事前曝露性器官的下場。女員工們發出尖叫和歡呼聲。其中也有人露出厭惡和輕視的眼神。內村酒意急速清醒,但他拚命演戲,讓自己看來像是爛醉如泥。

我做這種事情全是因為酒精作祟。

他對著大家麵露笑容。

真正的我,是更正經、有自尊心的一名社會人。

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

裸體跳舞結束,內村穿上衣服回到座位,磯川眯起眼睛說:「幹得好!這樣你就是我團隊中的一員了。」如果當時一拳往磯川臉上揍下去就好了。然而,他做不到。遍體鱗傷的自尊心鯁在咽喉深處,連開口說話都沒辦法。

內村從宿醉未醒的隔天起,開始連夜招待廣告主。每次都被當成戲耍的猴子。這就是日本人的社會。大人的社會中,如果自己不當小醜,滿足對方卑劣的欲望,就無法接單。大企業幹部冠冕堂皇的頭銜背後隱藏著下流性格,為了攏絡他們就得提供美酒、美食,時而奉上美女。上司磯川是名優秀的企業人,在打從心底鄙視招待對象的同時,還能以三寸不爛之舌隨心所欲操縱對方。內村認為自己辦不到。自己無法適應這個業界,但又不能提出辭呈。因為他對自己靠父親的關係進入公司感到虧欠。而且,若是失去公司的後盾,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宴飲尋樂的時代在沒人懂得反省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內村因為人事異動,逃離了磯川的手掌心,但是和同期的岸田之間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差距。岸田完全染上了公司的習氣。他是個無情對待下包業者,也能麵不改色向客戶下跪道歉的卑鄙家夥,又是個妄自尊大、傲慢無禮,不把人當人看的人渣。當岸田平步青雲,變成自己的頂頭上司時,內村對公司深感失望。讓這種人升官的人事體係簡直有問題。但是轉念一想,內村也想在工作上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隻要堂堂正正麵對他就好了。然而岸田卻超乎他的想像,是個超級虐待狂。負責五家企業的廣告策略。網羅各種媒體,同步進行的宣傳活動。除了奴役屬下,還是奴役屬下。受到人事精減的衝擊,工作量不斷增加。假日加班、無償加班是理所當然的事。數百頁的企畫書怎麼寫也寫不完。設計師、廣告文案、印刷業者、影像題材的發包對象接連出問題。舉辦活動、分歧的廣告理念、時間緊湊,未有結論就不得不先行推動的日程表。每周加班四十小時也趕不上進度。工作壓力大到睡不著。忙得不可開交時,還是會忘記非做不可的事。冷汗直流。到公司內的診所打點滴。光是想起未處理的案件,心裏就發毛。他已經無法思考任何事。自己輸了。好想睡覺。睡著就輸了。輸了也無妨,就是想睡覺。走錯方向的人生。敗北。這下終於能入睡了。這下,能夠好好地睡……

……不,不能睡。不能這樣睡。為什麼?現在比起置身瓦斯當中,好像有別的事該做。然而,究竟該做什麼才好?

「向公司請假!請假!」

八木他們放聲大叫。內村聽的歌劇終於快唱完了。怎能錯失這個好機會引所有救難隊員扯開嗓門叫道:

「站起來!開瓦斯死不了!別寫遺書,寫請假單!你沒有必要拚命工作!」

持續監視內心世界的裕一,希望內村的心境有所改變。他會不會開始意識到,除了尋死之外,還有別的選項?

內村因為一屋子的異臭而咳嗽不止,壓抑身體的不適起身。開瓦斯死不了?持續吸了這麼久的瓦斯,卻沒有喪失意識,這點無論怎麼想都很詭異。

他搖搖晃晃地走向流理台,關上瓦斯開關。從耳朵拿下耳機,空無一人的室內依舊悄然無聲。他想到沙發上坐下,緩緩地坐下來,試著重新思考自己置身的處境。

八木看著麵向客廳的內村說:「這樣很好。」

「你也稍微想想太太的事嘛。」美晴勸告道。

內村將身體靠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陷入沉思,不可思議的是,至今從未有過的積極想法一一浮現。和妻子一起去旅行吧,當天來回也好。問題是工作,如果現在硬要請假,免不了會被指責不負責任。究竟該如何是好?他一麵思考善後方法,一麵將手伸進口袋拿出香煙。

裕一對其餘三人說:「看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持續替內村加油打氣的八木和美晴鬆了一口氣,唯獨市川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盯著搶救對象。

「市川哥,你怎麼了?」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市川話說到一半,立刻睜大眼睛叫道:「不能抽煙!」

美晴將目光轉向銜著香煙的內村。「為什麼?」

八木笑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擔心他會得肺癌啊?」

「不是!要是在充滿瓦斯的房內點火的話——」

眾人大吃一驚。裕一的背脊爬過一陣涼意。他透過正在監視的身體,感覺到內村用拇指打開了打火機蓋子。這樣下去會炸死自己。

八木他們一起高聲叫道:「別抽煙!禁煙!抽煙的話你會死!」

但是為時已晚。在這個念頭出現在內村意識之前,啟動了打火機的點火裝置。

「喀嚓」一聲,打火石前端彈出的火星,炸開來吞噬掉內村。在撼動整間房子的巨大聲響中,內村正麵承受灼熱的爆炸氣流,連人帶沙發被掃倒。燃燒起來的大量瓦斯在一瞬間將窗簾化為灰燼,變成巨大的氣壓將窗框刮至屋外。

監視著所有衝擊力道的裕一,在內村體內失去意識,直到被八木一把拖出來才轉醒。

「喂,醒一醒!」

恢複意識的裕一因劇痛而喘息。「好熱!」

「你這樣還算幽靈嗎?看你那什麼德性?!」

被八木臭罵一頓,裕一回過神來。眼前的一片景象是瓦斯爆炸的現場。所有小東西七零八落,地上、牆上、整間屋子裏布滿了烏漆抹黑的煤炭,到處竄起火焰。

裕一透過黑煙回頭看搶救對象。內村倒在玻璃碎裂一地的玻璃茶幾旁。身上的衣服因為爆炸氣流而撕裂,露出內衣褲。遭火焚燒的臉和手,已經起了一片水泡。

市川一個箭步衝過去,確認他的呼吸後叫道:「他還活著!」

「送他去醫院!」

美晴想抱起內村,但纖細的雙臂卻穿透對方的身體。美晴泫然欲泣。「怎麼送他去嘛!這個人會死掉!」

八木和市川雙眼充血地掃視四周,試圖找出生路。裕一舉步朝陽台跑去。被炸飛的窗框,靠在曬衣竿上。這裏是九樓。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也不會死。裕一縱身躍上陽台圍牆,抓住與隔壁鄰居之間的隔板,身在半空中地將腿伸長,跨到隔壁人家的陽台。往室內看進去,打開的落地窗對麵,站著一名四十多歲的家庭主婦,一臉驚魂未定。她似乎是被爆炸聲給嚇呆了。

「瓦斯爆炸!」裕一拿大聲公對著鄰居耳朵,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有人受傷!叫救護車!然後叫消防車!報案後,找管理員打開隔壁房間大門!」

「瓦斯爆炸了!一定有人受傷!得叫救護車才行。」家庭主婦一麵自言自語,一麵跑向電話。「也打給消防車和管理員吧!」

報案後才八分鍾,消防車、救護車以及警車都響著警笛聲趕往現場。

受災戶和公寓管理員,以及隔壁的家庭主婦在發生爆炸的九樓房裏等候。打一一九報案的家庭主婦,其冷靜沉著的行動令人驚訝。她和管理員一起衝進爆炸現場,馬上像是被鬼附身似地拿起走廊上的滅火器,依序熄滅室內悶燒的火焰。

消防員們確認完是否有殘餘火苗後,調查爆炸原因。從瓦斯爐的狀態、受災戶的位置和現場留下了寫在燒剩下的萬用手冊上,看似遺書的內容,推測是企圖開瓦斯自殺所引發的爆炸事故。

警官得知這起事故並非意外,開始行動。若是故意泄漏瓦斯,即使目的是自殺,似乎也構成犯罪。裕一他們很擔心,進入調查人員體內搜集資訊。看來內村會以刑法犯的身分留下前科紀錄,但隻需服緩刑而不用坐牢。幸好在裕一他們的勸導之下,及早關掉瓦斯。不過,刑警們也不確定民事的損害賠償金額會是多少。

救護人員對內村進行應急處置後,將他抬出屋外。當然,裕一他們也一起坐上了救護車。車內坐著內村、救護人員和四個遊魂,擁擠不堪。

內村躺在擔架上發出痛苦的呻吟,頭部和雙臂覆蓋著泡過水的紗布。裕一進入救護人員體內,探查內村的情況。

受傷部位是顏麵和上肢,二度灼傷麵積百分之十五,呼吸道灼傷可能性低。

裕一從一堆聽不懂的專業術語間,聽見「痊愈要一個月」的觀察結果,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內村送進綜合醫院後,醫師好像也做出同樣的診斷。八木在急診室裏,看著正在接受治療的內村說:「這下灼傷應該能暫時放心了吧。」

「剩下的就是心理問題了。」裕一應道。

「你進去監視看看!」

裕一進入躺在病床上的內村體內,頭部和雙臂感到灼熱的疼痛。

「好痛!」裕一不禁叫出聲,立刻跑出體外。「他現在一心在忍痛,無法思考別的事。」

「怎麼辦?」八木看著眾人。

「還有三名搶救對象。」市川說。

「留在公司裏的家夥嗎?」

「是。事後再來看內村吧?」

「好吧。」

四人離開急診室,走在走廊上前往醫院門口,在不肯打開的自動門前等人經過。無法穿透物體的幽靈,這種時候很不方便。

玻璃門對麵有一輛計程車停下,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衝了過來。

「她……」裕一說。她是在照片上看過的人。「不是內村太太嗎?」

內村智美好像是從公司趕過來的。她留著一頭短發,身穿淡藍色襯衫,表情僵硬的臉上明明化了妝,卻看得出她臉色蒼白。

美晴等智美從自動門進來,迅速附上她的身。智美快步跑向護理站,詢問丈夫在哪裏。美晴離開她身體,向大家報告:「消防署通知她丈夫自殺未遂。她大受打擊,拚命想否定這事實。現在心裏一團亂。」

三個大男人雖然手裏拿著大聲公,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智美舉步走向急診室。一到走廊上,門口旁邊站著一名身穿白袍,三十多歲的醫師。

「你是內村浩平先生的家屬嗎?」醫師問道。

智美停下腳步回答:「是,我是他太太。」

「你先生仍在治療中。能不能請你暫時在這裏稍候呢?」

「他的情形怎麼樣?」

「灼傷的情形你不用擔心。醫師診斷過一個月就能痊愈。」

智美臉上稍露寬慰之色。

「請坐。」醫師請她坐在長椅上,「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本院的精神科醫師,敝姓關根。」

智美意外地看著關根醫師。「精神科?」

守在一旁的裕一他們也互看彼此。「精神科?」

「關於內村先生的事故情形,你聽說了嗎?」

「嗯。」智美簡短回應,像是拚命忍著眼淚。

「我之所以在這裏,是為了不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

智美抬起頭來,「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我要替你先生進行精神照護,以防止他再度企圖自殺。」

不隻智美嚇了一跳,連裕一他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目不轉睛地盯著關根。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內村先生這幾個月過著怎樣的生活?」

「是。」智美照精神科醫師所說,開始描述丈夫的生活情形。內容主要是工作。智美猜測,這起事件會不會是起因於半年前的人事異動中,上司換人。會不會是內村本人對於同期進公司的岸田晉升部長之職,站在指揮內村的立場感到心裏不舒服呢?而且,或許因為對方從以前就是內村的死對頭,或者受到人事精簡的影響,總之內村非常忙於異常的工作量。這三個月幾乎沒時間睡覺,過著淩晨回家,準時上班的生活。

「從你的角度來看,你先生有沒有哪裏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他開始抱怨去上班很痛苦。情緒變得不穩定。」

「有沒有出現動不動就不高興或心神不寧的情形?」

「有。除此之外,他還變得容易動怒,有時候一臉悲傷地發呆。」

「食欲有減退嗎?體重有沒有減輕?」

「有,他突然瘦下來,臉色也變差了。我勸他休息一下轉換心情,但是他好像對原本的運動嗜好不再感興趣……總之他除了上班,好像提不起勁做任何事,因為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關根醫師點點頭,「這一連串變化,我們稱之為『自殺警訊』。」

「咦?」智美盯著醫師的眼睛。

八木以不容分說的語氣命令裕一:「你去監視這名醫師!」

「是。」裕一戴上無線電,進入關根醫師體內。精神科醫師的腦海中浮現自殺警訊。變得自暴自棄、變得不修邊幅、避免與人來往、失眠、麵無表情、失蹤、暗示別離、寫遺書、談起自殺——裕一想起得了適應不良症的大學生福原。他對朋友發出的,正是自殺警訊。

「本人也會下意識地告訴周遭的人自己很痛苦。」關根醫師接著說,「精神上或肉體上被逼上絕境的人,一旦開始采取和平常不同的舉動,那些全部都是自殺警訊。」

「那,」智美明顯感到不安,「如果我注意到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

「不不不,」關根用力搖頭,「內村太太你不用自責。因為隻有精神科醫師或心理諮詢師,才對自殺警訊具有足夠的知識。幾乎所有情況都是事發後才察覺。再說,你先生的傷勢是能夠複原的。如果從現在開始尋求解決之道,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精神科醫師慣重地說,也將智美當成患者看待,試圖給予因為丈夫自殺未遂而內心受創的妻子精神上的支持。這是多麼強而有力的後盾,裕一對關根醫師心生好感。

「這次的事不是誰的錯,全都是因為疲勞過度。你先生大概是受不了繁重的工作,而得了憂鬱症。」

智美意外地反問:「憂鬱症?」

「是的。這是誰都可能得的疾病。當絕望感、孤獨感或無力感侵入人心,就會讓人變得什麼都不想做。不過,這隻是病魔產生的幻覺。患者本身的人生仍具價值,前途也絕非一片黑暗。早期隻要服藥就會好,但若置之不理,就有自殺的危險。」

裕一心想,問題總算解決了。沉重的鉛球占據了四名搶救對象與八木生前的內心。他們的精神狀態之所以相同,是因為所有人都得了相同的疾病。

「知道大聯盟魔球訓練鬆緊帶的員麵目了吧?」從無線電聽見了市川的聲音。

裕一將頭探出醫師體外說:「八木先生會不會也得了憂鬱症?」

「怎麼可能。」臉色蒼白的八木矢口否認,「我之所以選擇自殺,是因為身體衰老。因為身體情況變得不對勁,所以……」

「有時患者會表示身體不適。」

年邁的黑道老大閉上嘴巴,豎起耳朵聽醫師說。

「特別是老年人居多,但都是原因不明的身體欠安。像是心悸、頭暈、胸悶。有時候會誤以為是癌症,而使憂鬱症變得更嚴重。這一類的患者經常會跑去看內科,而沒有檢查出是得了憂鬱症。」

八木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想在治療傷勢的同時,替你先生看診,盡我所能地照護他的身心。憂鬱症是一種絕對能治好的疾病,請你放心。」

「謝謝醫師。」智美低頭致謝。

「這下內村先生沒事了。」市川說,「而且突破了難關。總之先帶其餘三人去醫院。」

「等一下,」八木一臉複雜的表情說,「我呢?如果當初去醫院,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沒錯。」

美晴爽快地回應,令八木啞口無言。他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對無法挽回的過去感到羞恥,正在尋找給自己的借口。黑道老大鬧起了別扭。「不,我還是非死不可。再說,我們肯定救不了其餘三人。」

「為什麼?」

「憂鬱症患者要去的醫院,是精神病院對吧?有人會自己去那種地方嗎?」

「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呢?」

「因為,精神病院就是瘋——」

「哇啊!」裕一大叫,蓋住八木說到一半的話。「八木先生,不可以在現在說的字後麵,加上日語的第二個母音(注23)!」

「為什麼?」

「現在的日本,不可以說那個字。」

八木蹙眉沉思。「這樣的話,這個字怎麼樣?頭殼壞——」

「哇!」裕一再度打斷他。「現在說的字後麵,不可以加上意指高爾夫球標準杆的英語單字(注24)!」

八木極度焦躁地問:「那到底該怎麼說嘛?!」

「精神障礙者。」

「八木先生你該不會是……」市川說,「對精神障礙者或精神病院有偏見吧?」

「我哪有什麼偏見。我們都是被這樣教育長大的。像是……」黑道老大一本正經地使用剛學會的用語,「不準靠近精神障礙者!或不準去醫院附近!」

「這是時代的差異。但是,如果不拋棄那種想法,得到憂鬱症時是治不好的。這樣也無所謂嗎?如果置之不理,說不定就會像八木先生一樣死掉。」

裕一也幫腔:「除了精神科和神經科之外,還有好幾種不同的說法。憂鬱症是最近經常聽到的病名,所以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好啦,我知道了。」八木放棄爭辯地說,「如果發現得了憂鬱症的人,就要帶他去醫院。然後交給醫師處理。這樣可以了吧?」

「是的。」

最後八木無力地垂下頭,搖了搖頭。「胡說什麼啊引我會得憂鬱症?然後成仙?」

「你還沒成仙吧?」市川說。八木瞪了他一眼。

眾人回到走廊上,走向門口,像剛才一樣在自動門前等時,又有一輛計程車停下。裕一注意到下車的兩名男子,呆立不動。「那兩個人!」

「他們是誰?」市川問道。

裕一監視內村的內心世界時,看過那兩個人的臉。長相猥瑣的中年老狐狸,和目光狡黠的年輕奸詐小人。「他們是磯川和岸田;內村的上司。」

「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裏?」

擔心的四人,尾隨在磯川和岸田身後。兩名身穿西裝的廣告代理公司主管果然前往急診室。

「你是內村太太?」

磯川對坐在走廊長椅上的智美說。智美抬頭看二人,有些困惑地從椅子上起身。「我是。」

「警方和公司連絡,我們就趕來了。我是磯長局長,這位是岸田部長。這次的事真是太嚴重了。」

智美的眼神中閃過一陣怒意,但是轉瞬即逝。「讓你們特地跑一趙,員是過意不去。」

「內村的情況怎麼樣?」

「他現在正在接受治療。」智美好像在警戒什麼。「還不知道任何詳情。」

「這樣啊。」磯川先是垂下目光,然後開始流暢地說。他的語調像是在做簡報,與現場氣氛頗不搭調。「我想內村太太你也知道,內村的部門現在非常忙碌,你想必聽說了情況有多分秒必爭。」

「是的。」

「實際上,我們也很傷腦筋。能力優秀的內村離開工作崗位,對我們而言,會導致戰力大幅下降。所以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磯川以眼神暗示身旁的岸田。岸田點個頭,探了探高級皮革公事包,拿出便條紙、鋼筆,以及一張文件。「我們想請你抄寫這個內容,交給我們。」

裕一他們伸長脖子看遞到智美手中的文件,上麵是一段以電腦列印的文字:

切結書

內村浩平於平成十五年四月十四日無故曠職,因本人過失引發事故而身受重傷。本人對此事造成公司莫大困擾深感歉意,並保證不會轉嫁任何責任給公司,特此立誓。

(姓名及與當事人之關係)

「這是什麼?」八木問眾人。

市川說:「監視這些人看看吧。我有不好的預感。」

裕一他們戴上無線電,進入三名男女體內。市川和裕一、美晴各負責監視兩名上司和智美。

裕一潛入岸田內心世界,懷疑自己是否跳進了一片混濁的海。卑鄙至極的個性,險些令他暈倒。岸田表麵上裝得一臉沉痛,實際上對於同期的內村身受重傷離開職場暗自竊喜。這下那家夥就會自然消失。強烈的敵意,令裕一嚇得渾身發抖。然而無論裕一怎麼打開心眼努力尋找,除了自私之外,也找不到討厭岸田的理由。這反而更令裕一害怕。

「糟了!」裕一從無線電聽見市川的聲音。「磯川局長好像將這次的事故解讀成過勞自殺。剛才的切結書,是為了避免內村向公司請求損害賠償而布的局。」

「別簽任何字!」八木對智美怒喊。

裕一發現,列印切結書的人是岸田,內容的格式預先存在電腦中。電腦中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裕一試著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次則是憤怒得差點昏倒。「這兩人之前也會將屬下逼上過勞自殺這條路!」

岸田的意識中,將屬下自殺的痛苦心情轉換成對弱者的憎恨。不過是那麼一丁點工作量,哪用得著想不開。岸田對他們說話總是明目張膽地冷嘲熱諷。這些喪家犬!

「他們還逼遺族寫切結書,消除自殺員工電腦裏的資料,湮滅過勞的證據!」

「不隻這樣!」市川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們好像還對遺族洗腦,讓他們以為公開自己父親自殺這件事會對他們不利。如果世人知道這種事,大概也會對孩子的就業及結婚造成影響。遺族到最後隻好忍氣吞聲,也拿不到勞保的保險金。」

「簡直不是人!」八木發出怒吼,「這些人死了之後,鐵定會下十八層地獄!」

裕一對無線麥克風說:「美晴姐,你那邊怎麼樣?」

「目前沒問題。」美晴監視內村智美的內心世界。「沒想到這位太太很堅強。她並不打算簽切結書。」

智美溫和地對丈夫的上司說:「等我先生的狀況穩定些再簽可以嗎?他現在還處於接受治療的狀態。」

難道她打算拒簽切結書嗎?負麵的憎惡念頭在岸田腦中打轉。這是野獸對於不受控製的對象所感到的憤怒。

另一方麵,磯川心想,不過是一名弱女子,嚇嚇她總有辦法叫她簽。自己擁有馴服羅嗦客戶的三寸不爛之舌。「好吧。這件事就以後再拜托你,另外還有一件事。」

智美努力不讓內心的不安表現在臉上。「什麼事?」

「坦白說,目前業務耽擱。我必須讓別的員工接辦內村負責的案子。但是內村的電腦設了密碼,第三者無法看電腦中的資料。如果內村太太知道密碼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智美的腦海中浮現「satomi」這一串字母。內村將妻子的名字設成密碼。然而,她心生堅定的意誌,不能告訴他。為什麼呢?這個念頭毫無根據。他們要湮滅證據。沒錯,智美覺得有道理。眼前的兩個男人察覺到過勞自殺的可能性,想要消除會曝露實際工作情形的資料。從兩人習以為常的態度來看,過去肯定做過同樣的事。智美差點口出惡言,罵他們「齷齪」等這些從未說過的髒話。她眉頭微蹙,自己是從哪裏學會這種字眼的呢?「畜牲」、「龜公」、「人渣」、「扁死你這臭小子」……簡直像是流氓在威脅人時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