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展開救人行動(3 / 3)

「說的還不夠。」拿著大聲公罵人的八木喘口氣。

「這是攸關公司信用的問題。」磯川逼近智美,「難道他沒有自覺,這麼做會對公司造成困擾?他有告訴你密碼吧?」

「惡魔。」智美以自己的話罵兩個企業人。

「你說什麼?」

「密碼是以羅馬拚音寫成的『akuma』(惡魔)。」

「惡魔?」磯川和岸田麵麵相覦。

「但這是他一年前告訴我的密碼,說不定已經改過了。」

這時,磯川開始覺得,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這女人。這女人竟然膽敢反抗手握丈夫生殺大權的上司。從服裝來看,這個女人也在公司上班。或許也有管理員工的知識。磯川害怕的是打官司,法律規定企業有義務保障員工安全。公司若敗訴,自己的地位……

不知為何,智美對對方心裏的想法了若指掌,還能在一瞬間明白,說什麼話能夠擊中敵人的要害。「不過,請你們別碰我先生的電腦。我朋友當中,有人是專攻勞資糾紛的律師,我會找他詳加討論。」

這下事情麻煩了。「哦,勞資糾紛?不過啊,內村太太。如果把事情鬧大的話,事後可是會對你們不利唷。」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認為擾亂職場和諧對嗎?」磯川故作凶狠的表情瞪視智美,「當內村保住性命回到工作崗位時,甭說是出人頭地了,搞不好還會被打入冷宮做閑差。如果變成那樣,你要負全責。我們是替內村著想才趕過來的,但是你卻踐踏別人的一片好意。」

看見兩個男人毫不掩飾地展現惡意,智美在內心的角落暗自哭泣。然而她堅強地回應:「這是恐嚇嗎?」

「你說什麼?!」岸田粗聲粗氣地說,「你對局長太沒禮貌了。我們是出自好心才這麼說的。」

「聽起來不像是出自好心。」

「哦。」磯川麵露微笑,「就算這是恐嚇,你事後能證明嗎?沒人聽見我們在這裏的對話唷。」

「隔牆有耳。」

突然響起男人的聲音,令磯川和岸田嚇得縮起肩膀回頭。精神科醫師關根出現了。醫師臉上明顯浮現輕蔑的神色,注視著兩名廣告代理公司主管。

英雄毫無預警地現身,令裕一他們暍采叫好。「等你好久了!」

「我全都聽見了。就第三者的意見而言,剛才那是恐嚇。」

磯川臉色大變,盛氣淩人地說:「你是誰?」

「碰巧路過的精神科醫師。」

智美和救難隊員們從精神科醫師不言明自己是內村的主治醫師這種應對方式,感到細微的用心。

「這裏不是你們公司,也不是交易的地方,而是醫院。請你們回去。」關根嚴辭厲色地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你說什麼?」岸田大動肝火。

關根連忙將說到一半的話硬生吞下肚。

「八木先生,別灌輸他太多奇怪的話。」市川叮嚀道。

「抱歉,我氣昏頭了。」

磯川和岸田咬牙切齒地盯著關根,向智美說聲「改天見」,便先行離去。市川和裕一離開兩人體內。

「謝謝你。」智美向精神科醫師低頭道謝。

「哪裏。倒是你先生的治療結束了。裏麵請。」

「是。」

美晴離開正要進急診室的智美體內。

「這個世界真是無法無天。」八木歎氣道。

「這不是世界的問題。」美晴嘟著嘴說,「沒有『世界』這種生物,對吧?過分的是那兩個人:磯川和岸田。兩個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

「敵人和救兵的比例是二比一。社會就是這樣嗎?」

「說不定敵人和救兵的比例是十比一。」市川回應。

「鐵定是這樣沒錯。」

裕一心想,這是曆經人世滄桑的大人的對話。「倒是那兩個上司,就這麼放過他們好嗎?懲罰他們一下心裏會不會比較痛快?」

「怎麼懲罰呢?」美晴感興趣地湊過來。

「我們隻要在他們耳邊大喊,就能任意操縱他們。」裕一說完,忽然自覺到神賦予他們這種強大的力量。

「甚至將他們逼得走投無路?」市川問。

裕一無法點頭同意。

「這個不可思議的大聲公,和言語一樣。就是言語那種玩意。」美晴用雙手把玩粉紅色的大聲公.「無論是安慰或傷害他人,都能非常輕易地辦到。」

「別做錯事!」八木展現年長者的氣度。「如果有空做那種事,不如去救別人。再說,有那位堅強的太太陪在身旁,內村那家夥不會有事的。」

「是。」裕一苦著臉收回自己說的話。

「趕緊到別的搶救對象身邊吧。」市川對眾人登高一呼。壁鍾的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還有三個得憂鬱症的人。」

三個男人在走廊上邁開腳步,唯獨美晴留在原地,盯著急診室的門。

裕一回頭對她說:「怎麼了?」

「那個叫做智美的,」美晴微微一笑,「是個好女人。」

6

救難隊經過討論,決定展開地毯式作戰。從內村住的醫院,由近而遠依序前往三名搶救對象的公司。

裕一想起人在家電用品廠商的前島,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他的公司位於新橋,按順序是最後一個。

眾人看著夾在萬用手冊中的火車路線圖,首先前往位於市穀的某家電腦軟體開發公司;辦公室占據出租大廈的五層樓。四個遊魂緊跟在進出的員工身後穿越自動門,抵達二樓的業務局行銷部。

美晴發現的搶救對象田原賴子,坐在二樓中央靠窗的位子。她身材微胖,身穿顏色樸素的套裝,是一名三十五、六歲的資深女強人。午休時間再過五分鍾就要結束,她麵無表情坐在位子上,沒有加入同事們的閑聊,由此可見她在職場上的孤立情形。

「她最近好像沒有食欲。」美晴說,「裙子都變鬆了。」

裕一他們載上夜視鏡觀察田原賴子。她身上亮起黃燈。美晴接著將無線電戴在頭上,進入她體內監視。

「她的心情比早上好了,但是依然感到絕望。現在正後悔自己的過去。她好像覺得沒有結婚而全心投入工作活了三十四年的人生沒有意義,拚命忍住淚水,一直回想悲慘的回憶。」

裕一心想,那是怎樣的回憶呢?這個絕對稱不上漂亮的女性員工,難道是被男友甩了?還是更嚴重的事?現在,她將雙肘靠在桌上,手搗住口鼻。兩隻渾濁的眼睛裏好像看不見任何景物。整層樓中充滿其他員工愉快的笑聲。美晴監視賴子的內心世界,聽見了她的心聲——

不能哭……不可以哭……別哭……

裕一心中浮現在廁所裏無聲哭泣的前島的身影。

「每當她想起令人傷心難過的事,悲傷的情緒就會像滾雪般愈滾愈大。」

「你等著!我們馬上救你。」八木對她說,手裏握著大聲公。「快,治好憂鬱症!不管是去看精神科或神經科都好,總之直接去醫院!折磨你的悲慘人生,是病魔產生的幻覺!」

「她什麼也聽不進去。」美晴向大家報告,「這個人腦滿子都是對過去的懊悔。」

「這種情形需要懷柔政策。」市川說,「剛才的內村先生在我們知道詳情之前,也是冥頑不靈。」

「可是,怎麼調查原因?問本人也是白問。」

這時,裕一腦海中閃過一個絕佳的點子。「對了,我們可以四處打聽。市川哥,能不能請你進入其他員工體內?」

「好。」市川進入一名剛開始著手處理下午工作的年輕男員工體內。

裕一大聲發問:「田原賴子小姐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覺得她怎麼樣?最近的她情況如何?」

「噢!」市川驚呼一聲,報告道:「這個人開始針對田原小姐進行思考了。噢!田原小姐剛升上部長。以她的年齡,而且是女性來看,算是特例升遷。」

八木不可思議地問:「職位升遷的人,會得憂鬱症嗎?」

「像這樣向四周的人打聽消息,應該能夠知道詳情。」

裕一這句話,讓救難隊員們兩人一組,開始四處打聽。三十多名麵向辦公桌的員工們停下手邊的工作,依序開始針對女部長進行思考。將這樣搜集到的資訊彙整之後,內容如下:

「田原賴子是在前局長的強力提拔之下,贏得升遷的機會。前局長特別中意擔任課長的她,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她的容貌神似自己女兒。然而這件事背後,卻令她十多名屬下大感頭痛。因為田原賴子的管理能力有問題,至今遇上棘手問題就硬推給屬下,不知如何處理的員工便透過上司的人事權,調到其他部門。

「當然,這次升遷也造成部門內的反彈,人事異動削減了員工的幹勁。三十名屬下當中,有二十五名會在背後說田原賴子的壞話,而其他五名光是擔任聽眾就忙得不可開交,無憑無據的謠言將她塑造成床上技巧高竿的女人,以此為內容的黑函大量寄到公司內部的員工信箱。

「發函者躲在暗處,不懷好意地展開全麵攻擊。這麼一來,根本分不清誰才是被害者。但是,毀謗中傷她的人當中,也有人會站在女部長這邊。有人打著如意算盤,如果和晉升常務董事的前局長打好關係,將來肯定能撈到好處。也有的女員工隻是純粹疼惜當初進公司時為人活潑的賴子。」

「她憂鬱的原因,是因為別人的嫉妒?」八木問,「她應該知道周遭的人討厭她吧?」

「不過如果是上司或同事也就罷了,很少人會為了自己和屬下的人際關係煩惱。」市川拿起大聲公,對著麵向辦公桌低頭的賴子說:「被大家誣蠛,想必很痛苦吧?」

於是,眼看著女部長的雙眼濕潤了起來。

「她聽見你剛才說的話了!」美晴監視道,「她覺得自己惹人嫌理所當然。」

市川接著問道:「你想想看,為什麼惹人嫌是理所當然?」

過一會兒,美睛答道:「因為她明知自己工作能力差……老扯大家後腿,卻因為上司偏心而升官。」

「原來如此,」市川說,「對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是導致憂鬱的原因嗎?」

「答對了。」美晴答道。

坐在部長座位上的賴子,開始傷心落淚。

「趁現在!」八木對眾人發話,展開勸導。「你得了憂鬱症!最好趁著病情還不嚴重快點治好!去醫院!去看精神科!」

賴子停止落淚,抬起頭來。

「她察覺到自己可能是得了憂鬱症!她想去醫院了!她想起住家附近有精神科診所的看板!啊,她下定決心要早退了!」

裕一驚訝地心想,她明明是憂鬱症患者,麵對問題卻是多麼具行動力啊!賴子整理桌上的文件,拿起皮包叫來一名屬下。

「什麼事?」

賴子對一臉怫然不悅的中年員工說:「我身體不舒服要早退。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是。」屬下不怎麼擔心地說。

賴子下達打電話和客戶連絡等瑣碎的指示後,匆匆離開辦公室。

裕一他們趕緊追在她身後,免得跟丟了。美晴在走廊上關著的電梯門前等著。

「我總覺得結果不太對勁。」美晴說,「這人發現自己得了憂鬱症,卻突然變得有點高興。」

「高興?為什麼?」裕一問道,但美晴隻是歪頭不解。

第三名搶救對象名叫西田徹,四十歲,在一家位於虎門的中型商社擔任主任,負責進口布料和生活雜貨。他身穿白襯衫麵向辦公桌,反複閱讀手上的文件。

「比早上容易監視了。」市川進入他體內監視內心世界,報告道,「這下糟了。簡直像一間憂鬱的百貨公司。」

裕一豎起耳朵,傾聽市川傳達憂鬱症患者心裏的自言自語——

……文件內容記不起來……不能做這種事……會給部門添麻煩……部長和屬下肯定會發飆……沒有立足之地……這樣下去會被裁員……得快點設法解決……光是窮緊張,無法專心做任何事……媽的,該怎麼辦才好……生氣也無濟於事……自己真沒用……明明是為了公司著想才努力到今天的……精疲力盡了……我已經完蛋了……幹脆上吊自殺算了……好痛苦……

「這是憂鬱的骨牌理論欸。」市川下結論道,「竟然從一張文件,想到這麼遠。」

「讓他做別項工作怎麼樣?」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議,問商社員工:「除了看文件之外,還有什麼工作?」

西田麵無表情,抬起目光開始思考。

……應該有其他必須做的工作……想不起來……不能做這種事……會給部門添麻煩……-部長和屬下肯定會發飆……沒有立足之地……這樣下去會被裁員……

「又是同樣的內容啊。」八木說,拿起大聲公對著西田的耳朵,「原因是什麼?你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仔細一想,上司一直不照顧我……前輩不管我有沒有空,隻會命令我做事……有的主任會獨占功勞……課長每次開口都下達不同的指令……一會兒以完美主義要求屬下,一會兒在背後說人壞話……部長隻愛聽人拍馬屁,不然就心情不好……對了,是現在的部長和他身邊那幫狗奴才……年底的會議上……在眾人麵前被罵得狗血淋頭……被人說替代你的人多的是……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奇怪嗎……不,更早之前就已經累積一堆壓力了……老實申報加班時間就挨罵……義務……加班加過頭……義務……

「裕一,」市川問裕一,「『加班』這個字之間,穿插著『義務』這個字,『義務加班』是什麼意思呢?」

裕一賣弄在報紙上學到的知識,「就是指沒有加班費卻要加班。」

「勞基法怎麼規定?」黑道老大搬出法律,「這家夥明明領不到錢,為什麼要工作?因公忘私嗎?」

「這不是在做義工嗎?」

「既然這樣,不如加入救世軍吧。」

「不、不、不,」市川從搶救對象體內出來,「認員負責的人,比起沒有加班費,更在意工作沒做完。」

「跟白癡一樣。」美晴嗤之以鼻,「明明是老板塞給員工的工作量大於薪水有錯。」

「如果這麼想,上班族根本幹不下去。日本經濟就是靠員工做白工撐起來的。」

「難怪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輕鬆。」八木說,「認真工作的人連一間房子都買不起,算什麼經濟大國?」

市川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

「我感到一股無名的哀傷。」美晴說道。她進入搶救對象體內,隔一陣子跑出來說:「這個人被名為『公司』的魔鬼附身,誤以為世上存在一種名叫『公司』的生物,完全沒有想到老板、幹部都和自己一樣,是為了人類而做白工。他覺得一切都是為了『公司』。」

市川不知為何,不發一語地低垂著頭。

「而且,這個人知道自己有憂鬱症。」

美晴幹脆地說,這句話令人無法裝作沒聽見。裕一驚訝地反問:「真的嗎?」

「他認為,得憂鬱症員的很痛苦。」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醫院呢?」市川一臉詫異的表情,再度潛入西田體內。

裕一緊握大聲公,引導西田的想法,令他想去醫院。「如果得了憂鬱症,去醫院看看醫生怎麼樣?」

「他不能去醫院。」市川馬上監視西田的想法。「噢,原來如此。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西田先生是害怕住院。」

「住院有什麼不對呢?」八木極力爭辯,「『公司』這個魔鬼,連這種事都不允許嗎?」

「嗯。一旦住院期間超過年假,就會變成為了養病而請假,必須向人事部出示診斷書。」

「所以呢?」

「這家公司,好像把得憂鬱症的人視為落伍者。若是出示診斷書,就會影響升遷。」

「歧視病人嗎?」八木粗氣粗氣地說。之前差點說錯話的黑道老大,好像馬上改過自新。「多麼沒人性的公司啊!幹脆讓他辭職怎麼樣?」

聽見八木這麼說,市川從西田體內衝出來。「你說要讓他辭職?那他接下來怎麼辦?在日本社會中,要不受任何人約束,隻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

「可是,這家夥沒有退路了。還是和愚蠢的上司及公司說再見比較快。」

「不不不,我不建議這麼做。」市川難得持反對意見。市川是救難隊員當中唯一一位認真工作的社會人。他強力說服黑道老大、幫傭和大學重考生。「一旦失去公司這個後盾,社會就會變成沒有遊戲規則的叢林。除非是相當堅強的人,否則就無法生存下去。在組織的保護下,是不會知道社會真正的恐怖之處的。」

「原來如此。」沒想到八木馬上就接受了這個說法。「社會或許就和黑道一樣,組織是很重要的。」

「是啊。對能力沒自信的人,隻能依靠公司這麵招牌。盡可能進大公司,拿受人控製換取穩定收入,大樹底下好疵蔭。離開公司就形同嬰兒。若是被公司趕出去,那才真的是——」市川話說到一半,突然噤口,垂下視線。

裕一他們意識到,市川說的是自身的經驗談。

「我想說的是,在公司裏吃的苦,僅限於工作內容。」

「這樣的話,」八木說,「讓他換到別家公司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這次換裕一說,「中高齡者要再找工作相當辛苦。」

「那該怎麼辦?這家夥可能會因為憂鬱症自殺欸!這樣下去,簡直和被公司害死沒兩樣。」

市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公司會持續保護這個人的下半輩子。這裏是他唯一的容身之處。」

「等等!」美晴打斷他,「這樣的話,這件事就像義大利麵!」

上個世紀的流行語如強屍般複活,已經嚇不了裕一了。「意思是?」

「內容一團亂。讓我們整理一下問題。這個人得了憂鬱症。如果現在不接受治療說不定會死掉。要治療就得讓他去醫院對吧?」

三個男人點點頭,一副家臣服侍女王的表情。

「就算去醫院,也不見得要住院。就算住了院,說不定也不會超過年假的天數。就算超過年假的天數,向公司出示憂鬱症的診斷書,光是影響到升遷,也不會被公司開除。究竟問題是什麼?」

市川擔心地說:「真的不會被公司開除嗎?」

「就算被公司關除,也好過現在死掉。再說,這個人對公司和工作有強烈的責任感,如要硬要他上班,他隻會更痛苦。」

已經沒有反駁的餘地。

八木拿起大聲公,開始將美晴的話傳給西田。飽受憂鬱症折磨的上班族視線對著空中,思考著要去醫院唯有趁現在。

裕一回頭看坐在靠窗位子的部長。他是在會議桌上,對西田發狠話的上司;給予屬下和薪水不成比例的龐大工作量,逼得屬下得憂鬱症的主管。他長像普通,像是隨處可見的日本人,如果搭上沙丁魚電車,能夠輕易地融入人群,成為景色的一部分。

恐怕每家公司裏,都有和西田一樣走投無路的員工吧。而且,大概已經出現了為數不少的犧牲者。

裕一想剛拯救的女部長田原賴子。她一知道自己得了憂鬱症,便興衝衝地前往醫院。能夠拋下部長這個不勝負荷的職務,大概是令她開心的原因。她那不負責任的態度,不,是適可而止的態度,是否重要呢?簡單來說,就是責任感的拿捏。

「最後一道心牆。」裕一聽見負責監視的市川的聲音。「西田先生正在煩惱,如果要去醫院,就得拋下工作。」

「別為那種事情煩惱!你至今已經工作夠了!現在該是休息的時候!」

西田仍然麵向辦公桌。急得發脾氣的市川上半身跑出來,在他耳邊大叫:「從外麵看看你身在的組織!冷淡對待愚蠢的上司就行了!毋需用同樣的力氣跟對方對抗!」

西田緩緩轉頭,往部長的座位看了一眼。

「你的人生隻為自己而活!能領得到薪水就夠了不是嗎引犯不著為了不體恤屬下的上司和老板犧牲自己!就算你為了公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不會有人感謝你!公司反而會痛加攻擊你家人!沒有必要為公司奉獻生命!」

大概是這段話生效了。西田慢吞吞地站起來,沉重的腳步像是拖著滾輪,走到前方兩公尺的部長座位之前,就歎了三次氣。

「部長,」西田吃力地說,「我可以早退嗎?我身體不舒服。」

部長皺起眉頭,臉上不見擔心,而且一臉不悅的表情。「你還好吧?」

西田或許是沒力氣多說一句,隻是輕輕點頭,便轉身背對部長離去。

救難隊一行人擔心西田,於是在他離開公司後仍跟著他。過大馬路時、在地下鐵車站等電車時,西田的念頭有一瞬間突然傾向自殺,全靠四人合力勸說奏效,他才能安然活著。

但是,到了東中野的公寓,意想不到的最後一名強敵早已守候多時。他的妻子坐在淩亂不堪的廚房裏,手裏拿著和廚房不搭調的漂亮茶杯品嚐紅茶,一看見下午早早回家的丈夫,便吊起眼梢。「你怎麼了?」

西田默默地從櫃子裏拿出健保卡。

美晴附上他妻子的身,說:「天啊!他太太滿腦子都是對沒出息的丈夫的不滿,每天都要對他冷嘲熱諷,叫他看看別人家的太太哪個不是穿金戴銀。」

既然如此,隻好出此下策。裕一難為情地在別人老婆耳邊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你該不會是生病了吧?」他妻子突然擔起心來,說要陪他一起去醫院。

裕一他們看著西田和妻子一同進入心理診所,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這樣就放心了。無論如何,大家已經盡力而為。

看了手表一眼,下午四點了。

「趕快。」裕一說。終於輪到去救把自己關在廁所裏獨自哭泣的上班族前島了。

裕一壓抑著急躁的情緒,回到車站,一路上告訴自己不會有事。費盡千辛萬苦,目前為止救了三名憂鬱症患者。如果直接趕過去,前島的性命鐵定能得救。除非他已經自殺了。

裕一一麵在心中祈禱前島平安無事,一麵奔赴位於新橋,那位等著救命的團塊世代上班族所屬的家電用品廠商所在。

7

搶救對象和早上一樣,麵向從電梯大廳進入辦公室的第一張辦公桌。

裕一感謝老天讓他還活著。但他表情僵硬,甚至連臉頰上的贅肉看起來都失去彈性。他的體格看來有點肥胖,但再度觀察之下,發現前島的腰圍比之前小了一點。原來是利用腰帶勒緊褲子。

一看見角落圍著年輕員工的座位,八木就說:「他是坐冷板凳(注25)的員工嗎?」

市川同情地回答:「說不定是人事懲處。」

「那是什麼?」

「被迫扛下自己或上級的責任。現在公司內部的職稱和我那個時代不一樣,所以沒辦法斷定——」市川在超過一百名員工上班的樓層四處走動,看著桌上的名片和座位表,然後走回來。「前島先生的頭銜是主任,隻比普通員工好一點。不管怎麼說,就他的年齡而言,這未免太奇怪了。」

「讓人坐在這個位子,簡直像在殺雞儆猴嘛。」

「是啊。」市川盯著前島放在辦公桌上的名片,再度麵向眾人。「果然是這樣。這家家電用品廠商是知名企業,但前島先生隸屬的則是公司名稱十分類似的關係企業,不是總公司,隻是借用同一棟大樓的樓層。」

「所以這代表什麼?」美晴問道。

「公司組織是一座金字塔結構。愈往上爬,椅子的數量愈少。沒有搭上成功的列車,被排除在決策層級之外的人,就會停在部長以下的階層。這麼一來,下層的人就會愈積愈多,所以公司會將他們外放到子公司,遲早讓他們改隸屬子公司,結束他們與總公司的雇傭關係。」

「換句話說,就是解雇?」

「是的。這是慣用的伎倆。而且……」市川瞄了低著頭的前島一眼,「外放時,公司會作作樣子讓他們升官,但是前島先生的地位卻和普通員工一樣。撇開是不是人事懲處不談,他肯定不受公司重用。」

「這些事情要不要向當事人確認,展開搶救行動?」裕一說道。

「那,我負責發問。」市川拿起大聲公。

裕一進入前島體內。他的內心深處現在仍持續著黑暗、劇烈而靜默的鬥爭。四麵八方排山倒海而來的抑鬱之情壓扁了他的心。得憂鬱症的人,並非隻是在發呆。想設法向前進的強韌意誌與壓抑這份意誌的悲哀和絕望,兩股力量相互角力,讓得憂鬱症的人被迫耗損大量的心神。

裕一在無時無刻備受折磨的焦躁情緒中,聽見了「……夠了……」的低喃聲。他全神貫注於前島的意念,看見了廁所馬桶水箱的畫麵。難道前島又想將自己關在隔間裏哭了嗎?

……水箱……領帶……撐住體重……

「啊!」裕一驚呼,「市川哥,快點!這個人想在公司裏自殺!」

「請你回想起來!」市川開始搜集資訊,「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如果沒有得憂鬱症的話……

聽到前島沉重的心聲,裕一滿懷期待,前島也知道自己得了憂鬱症。這麼一來,要讓他意識到「隻要去醫院,一切就會好轉」就簡單了。

……住院三次……停職和複職……一再反複……

什麼?裕一懷疑自己聽錯了。

……治不好……一直這樣……得了憂鬱症這種病……被迫做……閑差事……是理所當然的事……

「糟了!」裕一叫道,從前島體內衝出來。「不能使用之前的方法!前島先生住院三次也沒有治好!」

八木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們不可能說服他去醫院的!」

「但是,剛才的醫生說,憂鬱症一定治得好——」

「我們會不會是遇到庸醫?」市川說,再度展開勸說:「換家醫院!去看別的醫生!」

裕一回到前島的內心世界,打探他的反應。於是發現,他放棄了。無論去看醫術再高明的醫生,自己都不可能治得好。

裕一感覺到身體晃動了一下,開始感到緊張。前島站起身來,前往廁所。他打算用領帶上吊自殺。

「死之前先請假休息!」前島聽見了八木的吼叫聲,但是一想到得請假,他馬上否決了這個提議,過去已經有過好幾次失敗的嚐試。

團塊世代的上班族駝著背,雙臂下垂地離開辦公桌。同一層樓有上百名員工,但是沒有半個人抬起目光。前島在朝氣蓬勃的職場角落,悄悄地開始朝死亡邁進。

「不行!回辦公桌!」八木叫道,但是毫無效果。前島的抑鬱之情增強,光憑千篇一律的指示,已經無法促使他改變心意。

……憂鬱症高手……

從前對自己說過的無情話語在耳內響起。說這句話的人是坐在鄰座的年輕職員工藤。他嘲笑自己請年假和病假,又動用醫療保險,使住院期間的收入減少降到最低。

……我不想再受那種氣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阻止不了這個人!」裕一聽見市川悲痛的叫聲。前島穿越電梯大廳,一腳踏進廁所。

裕一迅速地開始計時。從前島將領帶套上水箱,到他上吊自殺要花多少時間呢?一分鍾?還是三十秒呢?那就是這個人剩下的壽命嗎?

裕一聽見鉸鏈發出「嘰」的傾軋聲,知道前島走進了隔間,和早上哭泣的是同一個地方。他關上門,從內側上鎖。前島抬頭看水箱,抓住領帶結。裕一告訴自己,還有時間。現在這一刻,這一瞬間,前島還活著。大家應該能做什麼。但是該做什麼才好呢?

「死之前先寫遺書!」

八木叫道,裕一驚訝地從搶救對象體內探出頭來。五個男女在狹窄的隔間裏擠得水泄不通。「八木先生,你說什麼啊?!」

「我在拖延時間!趁他寫遺書的時候,我們再想下一招!」

原本想鬆開領帶的前島,將手伸進西裝外套的口袋,拿出記事本,打算寫遺書。

抱著胳膊的市川抬起頭來,「對了!用和停止電車相同的方法!向第三者求救!」

「好,不管是誰都好,快去帶人過來!」

市川和美晴兩人接下八木的命令,跨過隔間的門,走出廁所。

裕一回到前島體內。他想好了遺書的內容,隻有兩句話:

我累了。抱歉,沒辦法過完身為企業人的人生。

「光是這樣還不夠!」八木叫道,「你有家人吧?!不對太太說句話嗎?!」

前島開始思考該留什麼話給家人。這時,裕一戴著的無線電裏,傳來市川和美晴的聲音。他們為了帶一名員工進廁所,正在拚命說服對方。「喂,你想尿尿了。」

「市川哥,快一點!」當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話時,前島將留給家人的遺書寫在記事本上。

紀美子、良樹,你們要過得幸福!

遺書寫好了。裕一叫道:「八木先生,多爭取一點時間!」

「還缺少一首詩歌!這就是你人生最後的一句話嗎?」

是否還缺少什麼?前島心想,又開始動腦。

「如果你是日本人的話,就吟誦一首辭世的詩歌!」

於是前島偏著頭,開始絞盡腦汁思考俳句(注26)。

人生如泡影

工作空檔到廁所裏

隕落的生命

「多了一個字!」黑道老大擅長找碴,「而且沒有季語!」

發現自己沒用到連一首俳句都作出不來,前島的無力感又複發了。他已不想重寫遺書,將記事本放回口袋,開始動手鬆開領帶。

……我撐不下去了……除了上吊自殺,無路可走……

裕一監視七五調(注27)的感歎,雖然沒有肉體,卻感覺胃在抽痛。但是前島突然停下手的動作。因為他聽見了腳步聲。

救兵到了。市川從門外說:「我們帶一個叫做工藤先生的人來了。」

這個熟悉的名字,令裕一心生不安。他不就是坐在長島鄰座的年輕員工,在前島住院前,挖苦他是「憂鬱症高手」嗎?

前島或許是不想讓外麵的人發現,雙手拿著領帶站起來。

「我們要讓工藤先生怎麼做?」美晴問大家。看來她負責監視工藤。「他想尿完就出去。」

「上大號、上大號!」八木連喊,「讓他敲隔間的門!」

「喂,你想上大——」市川話說到一半,馬上改口說:「其他隔間沒人!去那邊!」

裕一等不下去了,離開前島身體爬上門,將大聲公對著工藤。「前島先生想自殺!阻止他!」

剛在小便鬥前麵拉下拉鏈的工藤,回頭看隔間。美晴監視他的內心世界。「對了,前島先生好像離開座位了——」

他該不會是,要自殺?工藤皺起眉頭。

「沒錯!他要自殺!」

把自己關在隔間裏的前島,將身體貼在門上,觀察外麵的聲音。工藤從門的另一邊過來。兩人隔著一片薄薄的門板,探聽彼此的動靜。

「隔著門對他說話!」

工藤有些猶豫地舉起手,輕輕敲了敲門。咚咚。

前島嚇了一跳,緩緩握拳敲了回去。咚咚。

咚咚。

咚咚。

工藤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思考,這下沒事了。避開所有麻煩事,正是他的處世之道。想自殺的人不可能回應「有人」。

另一方麵,前島發現從隔間外看不見水箱。即使門對麵有人,也不會受到盤問。前島將手中的領帶套上水箱。平常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長布條,瞬間變成了奪人性命的道具。

「完蛋了!」八木負責說服工藤,「前島在自殺唷!你往裏麵看就會知道!快點阻止他!」

不安的情緒再度襲上工藤心頭。前島先生在自殺?確認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進入沒人的隔間,站上馬桶看隔壁。但是,萬一在裏麵的是部長呢?若是看到部長脫褲子上廁所的樣子,自己立刻會被列入裁員候補名單之中。

這時,發出人的聲息,另一個腳步聲走進廁所內。

「啊,部長!」工藤一說,裕一、八木和前島都驚訝地豎起耳朵。

「部長進來廁所了。」市川報告道,「他是一名體格魁梧的紳士。」

「你在做什麼?」部長狐疑地問他。

「前島先生他——」話說到一半,工藤口吃了。前島想自殺,這簡直是毫無根據的憑空想像。總之,現在不能惹部長不高興。

「前島怎麼了?」

「沒什麼。」工藤想隔著一個小便鬥,和部長並排小解。

前島在隔間中陷入一片混亂。為什麼會跑出自己的名字呢?難道工藤知道自己在這裏嗎?說不定他想在背後說我壞話,但是知道我在這裏而閉上嘴巴。沒錯,一定是這樣。

看來前島習慣悲觀地看待事情。裕一心焦難耐,腦海中旋即閃過一個逆轉形勢的點子。

「暗中說壞話!」他不禁叫道,「市川哥、美晴姐,煽動那兩個人!讓他們誇獎前島先生!」

「讓上司誇獎他嗎?」市川接受這個點子,開始叫道:「前島先生真了不起!人品無人能比!快,盡情誇獎前島先生吧!」

麵向小便鬥的部長,忽然停下手邊的動作說:「對了,前島工作真是努力啊。」

「是,」注重禮儀的工藤心想,不能比部長先解決完內急,於是退後半步。「我剛才也在想同一件事。」

「有那種老鳥加入,我們部門的人也會繃緊神經吧。」

「我有同感。前島先生在總社的時候,好像負責過不少熱賣商品。」

「你是指減少多餘機能的錄影機和傳真機嗎?」

「那也是其中幾項。還有將家中不用的果汁機,變成小型電風扇的技術也是出自他之手。」

「不隻這個,還有像是會噴出負離子的卡拉OK麥克風、不停說笑話的九官鳥機器人,也都是他負責的。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部長和工藤打開世間人性的窗口,對前島讚不絕口。兩人不知為何,現在隻想拚命誇讚前島。他們發現,沒想到在背後說人好話,竟是如此愉快。

「我曾聽說,愈優秀的人愈容易得憂鬱症。」部長體貼地說,「我希望他現在別著急,放慢腳步慢慢來。」

「是啊。」

聚精會神、側耳傾聽的前島,拉下套在水箱上的領帶,然後動作緩慢地穿過襯衫衣領,重新打好領帶。

危機過去了嗎?裕一滿懷期待地進入前島體內。

「呃!」

他體內依然讓人喘不過氣,令裕一發出呻吟。占據他大腦的鉛球,並沒有變輕。

……回座位吧……

前島一心隻想著這件事。

……回座位……等到下班時間回家吧……

裕一離開前島,戴上夜視鏡觀察。搶救對象的身體處於黃燈的狀態持續晃動。聽見部長和工藤的腳步聲離去後,前島走出隔間。

「隻是暫時度過危機啊。」八木不甘心地說,「接下來要怎麼辦?」

「真傷腦筋。」市川陷入沉思,「既不能帶他去醫院,又不能讓他請假。」

前島回到自己的座位。身旁的工藤抬起目光,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但是沒有對他說話。

「我發現了一件事,」裕一看著無力坐下來的前島說,「當今世上,應該有許多上班族麵臨和前島先生相同的處境。但是為什麼,不是所有人都得憂鬱症或想自殺呢?」

「你想說什麼?」八木問道。

「一切全憑情緒的拿捏,或者應該說是有些人的個性容易將自己逼到得憂鬱症或自殺,不是嗎?這些人會過度悲觀地看待事情。」

「哈哈……」市川點點頭,「裕一的話發人深省。說起來,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讓人非自殺不可的情況。」

「什麼意思?」美晴問。

「請你們看這個人。」市川讓眾人的注意人集中到前島身上。「並沒有槍對著他,或怪獸攻擊他,對吧?但是他的生命卻曝露在危險之中。因為他的想法傾向死亡。所有事情都隻發生在這個人心中。這種情形不隻出現在前島先生一個人身上。其實,想自殺的人的問題,會不會隻存在他們心中呢?」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八木不滿地說。他似乎討厭別人滿口大道理。「就算拚命自我吹噓,也起不了一點作用。我們不是扯破喉嚨地叫人「別死』嗎?但卻阻止不了他們。」

「我們太急於追求結論了。」美晴站在裕一他們這邊。「光對重達百貫(注28)的胖子說:『不準變胖!』減肥也不會成功對吧?必須教他運動方法、飲食方法和詳細的減肥方法才行。」

裕一問道:「如果套用在這次的案例,會變成怎樣呢?」

「我們要連根拔除憂鬱,隻好徹底改掉他鑽牛角尖或凡事嚴肅思考的毛病。」接著,美晴伸長纖細的食指緩緩移動,將眾人的視線引向前島:「把這個人改造成全日本最不負責任的男人。」

8

前島苟延殘喘到下班時間,他拎起幾乎沒裝東西的皮革公事包,準時離開公司。

裕一他們擔心他回家路上可能會再度萌生輕生的念頭,於是像守護靈般跟著他回家。他花了一個多小時轉乘電車,才回到位於東京郊外的透天厝。三十坪左右的建地上,蓋著一棟雅致的兩層樓房。一整排有四棟造形相同的建築物,因此眾人猜測這是直接向建商購買的成屋。

前島走進點著燈的大門,打開玄關的門。

「你回來啦。」一名五十多歲,個頭嬌小的家庭主婦出來迎接。眾人猜測,她大概是前島的妻子紀美子。」

「這間房子隻住了他們夫婦倆,」美晴光瞄玄關一眼立刻說,「獨生子良樹搬出去了。」

其餘三人完全相信美晴的觀察能力,不再問她根據從何而來。

前島走進客廳,脫下西裝外套交給妻子。紀美子在一旁伺候丈夫換上家居服,將接過來的衣服掛在衣架上。夫妻倆過去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默契十足。前島動作緩慢地走向隔壁的餐廳,餐桌上早已擺滿了兩人份的晚餐。坐上餐桌的前島沒有拿起晚報,神情恍惚地盯著客廳裏的電視,拿起筷子。坐在他對麵的妻子,也默默地開始挾菜送入口中。這對老夫老妻毫無對話地吃著晚餐。

「打擾了。」市川事先打聲招呼,進入紀美子體內監視。

眾人從市川透過無線電的報告,得知紀美子正著手各項救丈夫的準備。她除了向東京都的心理保健福祉中心詢問、調查精神科醫療方麵廣受好評的綜合醫院,更掌握了支援憂鬱症患者回歸職場的支援團體的連絡方式,並進一步得知有一種名為「夜間醫院」的特殊醫療服務,能讓患者兼顧通勤與住院。促使紀美子行動的是後悔與焦躁。原本看醫生之前,她不知道丈夫得了憂鬱症,還經常態度強硬地勸他去轉換心情或鼓勵他。而現在,她知道憂鬱症這種疾病,經常會逼得患者走上自殺這條路。

八木用大聲公煽動她:「試著對丈夫提起醫院的事。」

紀美子放下筷子問丈夫:「今天怎麼樣?」

前島隻是小小地「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去別家醫院看看怎麼樣?」

然而,前島還是不發一語。從他喉嚨深處發出來的,隻有粗重的歎息。

紀美子感覺不能強迫丈夫,因而閉上嘴巴。

為什麼前島對於治療憂鬱症的態度那麼消極呢?裕一潛入他體內。於是,明白事態令人絕望。長島住院三次的那家醫院的主治醫師,斷定前島的病治不好。實際上,他開的藥完全無效,上次出院後才短短三個月病情就複發。更糟的是,有一個無可奈何的原因,令他不能向公司請假。公司將他列入裁員候補名單上的頭號人選,萬一這件事成為事實,就無法還清房屋貸款,老了之後等著自己的是一屁股債。

這令他不得不推斷,這樣就真的是前途無亮了。八木和市川一副被打垮的模樣,隻有美晴不以為意地說:「事情發展全如預期。」

「什麼?」裕一從前島體內探出頭來問道。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憂鬱症是治得好的疾病吧?」

「經你這麼一說那倒是。」裕一感到詫異,盯著一心認為自己的病治不好的上班族。

「前島先生心想的情況,與事實有出入。因為他的想法悲觀,所以世界看起來扭曲變形。你再監視他一次,」美晴對裕一下令,將大聲公對著前島大吼:「病治不好是真的嗎?!證據是什麼?!」

前島的心中浮現答案。總共診察他一年半的主治醫師,一直不願正視他。

「就因為這樣?」裕一不禁自言自語。

美晴接著說:「沒有其他證據了嗎?!」

前島停下正在挾菜的手,開始針對自己的病狀思考。不治之症。如果不是這樣,醫生會忐忑不安地從患者身上別開視線嗎?

「那位醫師會不會是個性內向?」

那位醫師大概是生性怕生吧?但前島立刻打消閃過腦海的推測。自己的判斷肯定沒錯。那位醫師認為我無藥可救而投降了。

八木低吟:「他就和我一心認定自己得了癌症時一樣。」

美晴進一步追問:「藥真的無效嗎?就算病情沒有改善,至少能夠防止惡化吧?」

接連湧上心頭的疑問,差點攆破前島的心。

「美晴姐,時間到!」裕一提議暫停一下。「前島先生已經精疲力盡,不能一次思考許多事情。讓他休息一下吧。」

美晴不情願地放下大聲公。

守護著前島的市川,以令人感到希望的語調說:「看來我們好像找出了問題的端倪。」

那一晚,前島服下妻子拿給他的三種藥,早早便鑽進被窩。救難隊員在二樓一間三坪大的房間裏徹夜監視前島。熄了燈的和室內,很適合幽靈。

淩晨四點,前島醒了。監視他內心世界的裕一,感覺到他心中的鉛球變大了。憂鬱症這種疾病,似乎在早晨處於最糟糕的狀態。

前島愁悶了兩個小時左右,聽見比他晚起的妻子在叫他離開被窩。他一下床,大腦中旋即展開了一場激戰。

非去上班不可的強烈使命感與試圖阻止使命感的抑鬱之情施與重壓。身體、頭部、內心都好沉重,動彈不得。即使如此,還是得去公司上班。手抬起來!撥開棉被!使出吃奶的力量站起來後,還有洗臉、吃早餐、換衣服等種種難關等著自己。上班前的日常行為就耗盡能量,想看報紙或電視的欲望早已消失殆盡。

裕一光是監視就精疲力盡。他深切體認到不能鼓勵憂鬱症患者這項鐵則。假使能讓身邊的人感覺到這種痛苦的心情,對方大概隻能臉色為之一變地叫憂鬱症患者休息吧。

當前島在妻子的目送下離開家時,裕一甚至對他心生敬意。他之所以還能移動腳步前往公司,是基於常人望塵莫及的強烈責任感。

但是,這股稱得上是執著的堅定決心隨著公司愈來愈近,即將麵臨另一個強敵。為什麼得這麼拚命呢?悲愴感在疲憊的心上盤踞紮根。一想到公司對自己做出的無情舉動,眼淚就會奪眶而出。降級人事、外派子公司,然後由外派變成正式隸屬,結束與總公司的雇傭關係。在調派過去的工作地點,隻能領到和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員工差不多的薪水。公司是地獄、公司是地獄。這樣下去的話,退休金也會少得可憐。活在失去色彩的灰色世界中,令人想放棄一切。電車來了。死掉算了。死了就能解脫。如果從這裏跳向鐵軌的話,二二得四、二三得六。為什麼我要背誦九九乘法呢?要自殺就趁現在,二四得八。啊,電車跑掉了。

「讓他背誦九九乘法的策略好像很成功。」市川竊笑道,「如果他受到自殺衝動的驅使,就用簡單的計算問題讓他停止思考。」

前島彈精竭慮地算到二位數乘法,總算安然抵達公司。他站在公司正門前,受到想右轉回家的心魔誘惑,但還是勉強邁步前進。他在辦公桌前放下公事包,這次換成一股孤立無援的悲哀湧上心頭。四周冷漠的目光。眾人在背地裏說自己的壞話,宛如回音般回蕩在寬闊的整層樓中。個性輕佻的工藤丟過一個冷淡的招呼。前島忍不住跑到廁所,把自己關進隔間裏哭。

這段期間,裕一和八木片刻不離左右地監視他。市川和美晴前往人事部等其他部門打聽有關前島的事。

過了快一個小時,兩人總算回來了。

市川報告道:「美晴小姐的推測完全正確。前島先生腦中想的狀況,和現實情形相去甚遠。」

他和美晴兩人向人事部員工探聽前島的資訊,發現他並沒有被列入裁員候選名單,而公司方麵也打算和他維持雇傭關係,不光是不忍心裁掉再三年就退休的他,也是因為他罹患憂鬱症之前的績效優異。人事部非但絕對不會拋棄這名老員工,更打算等憂鬱症好轉後,讓他晉升副部長一職。伴隨外派子公司的降級人事背後,暗藏員工管理上的目的,讓他調到職責低的位子做心理複健。

八木將大聲公對著前島,想告訴他事實。「粗略地說,就是這麼回事!自殺會吃大虧!」

但對前島而言,這並沒有成為趕走抑鬱之情的喜訊。關於市川他們探聽到的內情,前島在外派子公司時,公司就已向他解釋過。他聽到公司的解釋後所下的結論是,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公司肯定遲早要裁掉自己。

「頑固的悲觀主義者。」市川低吟道,代替八木對他說:「你有證據自己一定會被裁員嗎?」

繼前晚之後,「有何證據」這個問題再度浮現前島心頭。自己肯定會被裁員的根據是什麼?就眼前的狀況而言,被裁員理所當然。目前的自己沒做好半件工作,對公司毫無建樹。一切都要怪自己生病。如果能克服憂鬱症還好,偏偏醫生說不可能治好——醫生有何證據做此判斷?

有哪裏不對勁。昨晚,前島思考證據之後:心情稍微輕鬆了些。哪有這種事。明明是治不好的病,卻沒有治不好的證據?思緒混亂了起來。整理一下問題吧。對了,一一條列下來。啊,原子筆沒水了。重要時刻老是這樣。楣運就像是算準了時間找上門來。趕赴洽談重要生意時遇上塞車,訂貨就碰到缺貨。回首前半生——不,等等。至少在過去半年內,這枝原子筆還能寫,自己應該也用它做了不少重要的筆記。現在之所以沒水,或許並非單純的巧合。姑且當作是這麼回事,總之先往下走吧。想在便條紙上寫下標題,卻忘了字怎麼寫,想不起來「證ㄐㄩˋ」的「ㄐㄩˋ」怎麼寫。提早開始老人癡呆了嗎?這樣的話,被公司告知沒有工作能力也隻是遲早問題——不,不是這樣。自己並非忘記所有漢字,隻有一個字想不起來。因為這點小事,就給自己貼上落伍者的標簽好嗎?好,既然不會寫那個字,就查字典吧。雖說是摘要,但是非力求完美不可。看看隔壁工藤的桌麵!堆滿了字跡醜陋、無法辨識內容的便條紙。這樣算是認真的社會人嗎?但是工藤凡事小心翼翼,深得部長的歡心。不光是這樣。公司內放眼望去,工作上飛黃騰達的盡是些擅長阿諛奉承、推托之辭的小人。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過著優於一般人生活的人,卻不見得比一般人勤奮工作。自己愈是認真努力工作,愈覺得滑頭處世的人不可原諒。為什麼老老實實工作的自己,會被列入——不,暫時列入——裁員候補名單?雖然沒有會被裁員的證據就是了。若是冷靜思考,會發現工藤有做完每天的工作。難不成他的做法也算是一種業務合理化嗎?假如是這樣,果然是自己做事不會找訣竅嗎?沒錯。錯在於自己。工作資曆三十五年,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空虛的人生。「想起過去的榮耀!」已經疲憊不堪的市川,提振精神高聲呐喊。三度住院、出院,又病情複發的憂鬱症患者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要塞,阻擋救難隊員的去路。「你不是負責過多項熱賣商品嗎?!」

前島心懷痛苦的悔恨,想起了自己將不少失敗作品送入市麵。其中最慚愧的是,聲稱最完美的療傷聖品,會嘖出負離子的卡拉OK麥克風。應該先開發的是喇叭,而不是麥克風。感到壓力的不是手握麥克風的人,而是其他被迫聽五音不全的歌聲的人。那件商品之所以大為暢銷,純粹是僥幸罷了。

裕一一直監視前島內心世界,終算了解了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不會對成功感到滿意,找出問題點之後,企圖讓下一件商品零缺點。上半輩子大概全憑這種一絲不苟的做事態度,度過一帆風順的上班族生活。但是,他做得有點太過火了。打勝仗綁緊盔甲的係繩是很好,但他是否因為綁得太緊,導致呼吸困難而翻白眼呢?

前島繼續鑽牛角尖。無論商品賣得再好,如果開發理念有缺失,就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會認為沒有意義?」市川叫道,「大家都用你想出來的麥克風,唱得很愉快!」

於是,前島的心這下變成了小孩子。裕一困惑地凝眸注視出現在意識中的一間破房子。看來似乎是

「是噢。」美晴點點頭,傭懶地說:「大家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想自殺的人今後會愈來愈多唷。」

「你說什麼?」裕一和市川異口同聲地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