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孩子們(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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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棟老舊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約莫三坪大的客廳裏擺著一套沙發。裕一和美晴並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過世十七年,平時冷酷的美晴也興致勃勃地看著二十一世紀的電視節目,不時高聲尖叫。

裕一側眼看著美晴。她拯救得憂鬱症的前島時所露出的可愛笑容,烙印在裕一腦海中。真正的美晴姐是怎樣的人呢?

「快看快看,開始了。」美晴抓住裕一的手臂,指著電視。

電視上在播的是下午的談話節目,負責節目流程的主持人、女藝人以及三名評論家,針對今天早上被人發現遺體的當紅女藝人和經濟評論家,開始進行詳盡的報導。

他們認為關於兩人自殺的動機,女藝人是因為人氣低迷及從所屬藝人經紀公司獨立出來的問題,而經濟評論家則因投資股票失敗,背負巨額負債,他們便擅自替他蓋上不配當評論家的烙印。

裕一認為,這項報導並非事實。人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自殺嗎?世人(或者是選擇自殺的當事人)總愛替自殺者的行為冠上最合理的理由,像是疾病纏身、經濟問題等,但動機往往並不是隻有一個。這是裕一經曆搶救行動之後所下的結論。有些案件中,想自殺的人的確有令他們想輕生的原因,然而,那些問題絕非自殺就能解決,而是因為當事人的個性、生活環境、從小學習的價值觀、看待事情的方法等錯綜複雜的因素,逼得當事人走上自殺這條不歸路。若能稍微拓寬如針般狹隘的視野,就能找出許多其他選項。

那麼,自己又如何?裕一將過去數度反複問自己的問題封印在心底。他總覺得如果知道答案,自己似乎將墜入後悔的無底深淵。現在別回首過去,隻要全心致力於救人。

「前經濟評論家留下一個謎——」裕一聽見主播這樣說,於是將視線拉回電視。「那就是景氣複蘇依然處於不透明的階段,為什麼要貿然投資股票?」

經濟評論家大概並非因為股票投資失敗而選擇自殺,而是在開始胡亂投資的階段,就已被死神附身誘使他自殺了吧。就像得憂鬱症的前島在不知不覺間,開始不再害怕身體疾病時一樣。

「最近的電視節目中,會出現許多人發表各式各樣的言論歟。」美晴看著依序發言的評論家說,「他們明明是旁觀者,卻一副自以為是的德性。」

裕一再度將目光轉向這名神秘美女。想自殺的人會愈來愈多,美晴這個預言成真了。當電視上報導兩位名人自殺的同時,新宿車站一帶大量出現亮綠燈的人。裕一他們甚至還發現一名已經亮黃燈的搶救對象。裕一、八木、市川三人稱之為「安西美晴大預言」,對此心存畏懼。

裕一和美晴對上眼。她有一對明顯的雙眼皮,眼神在問:「怎樣?」裕一不由自主地慌了。「你是怎麼預知到想自殺的人會增加的?」

「因為和我自殺的時候一樣。」

裕一心頭一怔。美晴應該是跳樓自殺的——

「因為當紅藝人自殺,接下來馬上會出現幾十個人跟著自殺。」

難道美晴也是其中一人嗎?「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模仿效應?」

「不曉得,我又不是歌迷。」美晴丟下這麼一句,然後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不就是一種氣氛?像是死了也無所謂,反正尋死很容易,大家擅自接收這種訊息,說不定是想成為悲劇的主角。」

裕一半信半疑,但心想,如果考慮到名人的影響力,或許這是有可能的事。

「明明跳樓自殺很悲慘。」

「上吊自殺也很悲慘啊。」裕一炫耀著這件不值一提的事。

「我指的不是自殺,而是屍體狀況。」

「咦?」裕一反問,美晴的側臉僵住了。裕一想到,她從死後到爬上懸崖這段時間,是否看見了自己的屍體。

裕一抬頭看天花板,試圖改變話題。「二樓不知道怎樣了噢?」

「交給那兩人負責吧。」美晴的回答始終不負責任。

現在,裕一和美晴待在搶救對象家中。他們想救的是一名五十多歲叫做並上千惠子的家庭主婦。他們從新宿車站一路跟她回家,想展開搶救行動時,千惠子突然走上二樓。裕一也想離開客廳,卻被專注看著電視的美晴叫住。「什麼事?」裕一發問時,門被關上了。

「笨手笨腳!」從無線電聽見八木在罵人,但為時已晚。裕一和美晴隻好被關在客廳裏看電視。

裕一坐回沙發,在腦中回想搶救對象身處的狀況。

千惠子短期大學畢業後,於二十二歲和國中老師結婚。目前和公婆同住在丈夫老家,育有兩個兒子。她一想到為了可愛的孩子,就能忍住和公婆相處的不愉快。十年前婆婆去世時,老實說她鬆了口氣;五年前,當需要看護的公公往生時,她更是深感解脫。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送公婆最後一程時內心感到的平靜,現在也暗藏在她心中。但是,長男和次男分別於三年前和一年前雙雙離家進入社會後,千惠子住了三十多年的這個家中,隻剩下一心工作的丈夫——這和家中空無一人沒兩樣。

千惠子的心空了一個大洞,充滿令人難以忍受的寂寞。她漫無目的地在家中到處繞行、翻箱倒櫃,想找的是孩子小時候的笑聲。她想抱在懷裏的,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兩個小寶貝。然而,無論她再怎麼側耳傾聽,凝眸注視,就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兩個兒子接受她全部的母愛,一眨眼便離巢獨立了。他們一臉爽朗的表情,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不再回頭看從小生長的家。

千惠子的人生一直以來都和家庭共存,孩子離開身邊之後,頓時變得空虛。她拋下了奢華、享樂、多彩多姿的生活,拋下了所有,現在卻一無所有。上天賦予她身為女人,足以走過一股人生的些許姿色,隨著歲月流逝而褪色。與丈夫的感情早已風化。事到如今,她卻後悔自己選錯了生涯伴侶。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會對隻有老夫老妻的餘生感到憂鬱呢?至今的婚姻生活中,無論就妻子或女人的身分而言,她都沒有享受到充分的喜悅。她所扮演的角度就是承受丈夫的任性。就連她精疲力盡地照顧公公時,丈夫不但沒有伸出援手,也沒有一句感謝。明明自己一直以來這麼努力,卻沒有半個人稱讚她的付出。

千惠子知道,自己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她再也無法忍受獨自一人的孤單寂寞。

「千惠子!」一個中年男子的渾厚嗓音,令裕一回過神來。他以撼動整間房子的力道甩上玄關大門。似乎是搶救對象的丈夫回來了。被關在客廳裏的裕一希望他打開客廳門,但她丈夫卻直接衝上樓去了。

裕一觀察樓上的動靜,聽見了地板的傾軋聲以及夫婦互對彼此說些什麼的聲音。交談內容聽不清楚。過一會兒,談話聲也靜了下來,家中悄然無聲。裕一這才知道,人的聲音是多麼令人心安。

「喂。」美晴拿出行動電話給裕一看。原本「20」的搶救人數,增加至「21」。看來是八木和市川成功地搶救了千惠子。

聽見夫婦下樓的腳步聲,八木的聲音由遠而近。「很好,就是這樣。啊,等一下。帶你太太去醫院之前,先打開客廳門!關掉一直開著的電視!」

門打開了。千惠子脂粉未施,一臉憔悴地被丈夫攙扶著。

裕一對自己的失態感到歉疚,迎接八木他們。「辛苦你們了。你們是怎麼搶救她的?」

「我們讓她打電話給人在學校的丈夫,告訴他自己想自殺。」市川說,「然後,八木先生就透過話筒煽動她丈夫回家。」

黑道老大的破鑼嗓子,似乎透過電話線路傳進了她丈夫耳中。

「遺憾的是,」市川接著說,「她先生早就察覺到她怪怪的。思考各種解決之道,像是讓她拾回結婚前的嗜好、養小狗、多打電話給離開家的孩子……但卻因為害羞,什麼也說不出口。」

「這人也得了憂鬱症嗎?」

「監視的感覺有點不同。但是,當她肯接受醫師治療的那一瞬間,搶救人數就上升了。精神科醫師好像能夠幫助範圍相當廣的人。」

「原來如此。」裕一接受地說,「如果想自殺是因為心理問題,精神科醫師也能幫助患者,對吧?」

「大概是吧。」

八木在一旁提醒她丈夫最後一點:「如果她和醫生合不來的話,就要讓她換別家醫院唷!」

千惠子在丈夫的攙扶下走出家門。她或許是感受到伴侶的溫暖,低垂的臉上帶著平靜的表情。

裕一在住宅區的小巷裏目送兩人離開:心想,之前搶救得憂鬱症的女部長田原賴子,後悔過去一心投注於工作。而井上千惠子則對守護家庭半輩子的人生感到空虛。兩人為什麼要煩惱呢?難道是因為人一輩子隻能過一種人生,所以會對別種生活方式感到羨慕?

明明獨一無二是那樣地彌足珍貴。

就像那個人的生命一樣。

裕一咬著嘴唇,注視著自己變成幽靈的雙手。

2

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車站附近、亮綠燈的人變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預言」更具可信度。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進行監視活動。無線電傳來身在東口的八木聲音。「喂,到處都是綠燈欸!這種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會不斷出現黃燈。」

「可是,能怎麼辦?」市川應道,「就算一個個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沒辦法一口氣救全部人嗎?」美晴說,「有沒有方法一次呼籲很多人呢?」

「像是示威遊行嗎?如果我們不是幽靈的話,就能上街示威遊行了。」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們四個人示威遊行?看起來隻像在練習舞龍舞獅吧?這樣吧,我們製作巨幅標語上街裸奔。」

「太下流了。發動全國自行車隊怎麼樣?」

「等等,各位。」裕一打斷他們上個世紀的對話,「我有一個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要做什麼?」

「街頭演講。」

五分鍾後,眾人集合,共商演講內容。十分鍾後,四人拿起大聲公,開始大聲向路人呼籲。

「各位,你們想必過得很辛苦吧?別客氣,盡管向身邊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如果沒人肯聽的話,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說!」

「比起死得轟轟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要當喜劇主角,別當悲劇主角!」

「比起自殺身亡,活得像行屍走肉反而比較輕鬆!」

「不用拚命奮鬥求生存,隻要活在世上就夠了!」

「躺在床上放鬆全身,就能實際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比起哲學家或宗教家,有時搞笑藝人對社會更有貢獻!」

「或像職棒職手的全疊打也很振奮人心!」

「螺旋槳和噴射引擎是多餘的,讓我們化身為滑翔機等待徐風吹來吧!」

或許是裕一他們的呼籲發揮效果,亮綠燈身影晃動的人數漸漸減少。

「不過話說回來,」市川喘口氣後說,「心裏有煩惱的,果然還是團塊世代的人居多。」

「因為年齡的緣故嗎?」裕一試探性地問。

「不曉得,與其說是年齡,倒不如說是世代。」

裕一分不清這兩個詞有何不同。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們這一代小時候懷抱著怎樣的夢想嗎?」

「博士或閣揆?」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於戰後的我們,夢想就是填飽肚子。我們是所謂的「饑荒兒童」,朋友個個都瘦得皮包骨,穿著小一號的衣服,臉上掛著鼻涕。但是,想吃飽的夢想還沒實現就變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變社會,發起學生運動,也隻是反遭政府強力打壓。我們總是被視為礙眼的東西……會憤世嫉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裕一仔細打量身穿橘色救難隊製服、個頭矮小的中年男子。二巾川先生也參加過示威遊行嗎?」

「我隻參加過一次。一個學生自治會的朋友拖我帶著棍子去參加,而且還是站在示威遊行的第一排。那真會帶給人異樣的興奮,讓人產生一種或許真能改變世界的錯覺。」

裕一大感意外,沒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過這種年輕時代。「那,結果怎麼樣?」

「機動部隊(注29)的人來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臉上揍過來,痛得我哭了出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市川麵露大夢初醒的笑容。

裕一心頭一怔,說到十九歲,正是自己現在的年齡,難道人四周的環境,會因時代而有如此大的差異嗎?

「可是,我事後才明白,原來能夠參與學生運動,也是因為自己特別受老天眷顧。在那個時代,跟我同輩的人有很多都是國中或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就連揮拳打我的那個機動部隊隊員,八成也是這樣。到頭來,我覺得參與學生運動並不是為了社會而是為了自己。好像想趕走中心一團迷亂的情緒。」說到這裏,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麵對現實的社會,才想在中心打造一個桃花源。但是最後,直到死之前,猶如迷霧般的情緒都沒有散去放晴。」

現在,亮綠燈身影晃動的團塊世代的人們,仍趕不走市川所說的迷霧般的情緒?

這時,響起一群人說「拜托您!」的聲音,救難隊員驚訝地回頭。他們的正後方並列著二十多名孩子。從他們身穿製服看來,大概是國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將頭發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我們有同學父母雙亡,沒辦法升學!」

「請給他們讀書機會!」

「請大家幫忙,讓他們一圓升學夢!」

學生們抱著募款箱。這是個慈善活動。

八木眯起眼睛,「這些孩子多麼令人感動。」

裕一走到隊伍尾巴,注意看他們發給路人的傳單。這似乎是個募款活動,為了幫助因為車禍、天災或自我了斷,而失去父母的就學兒童。

「自我了斷?」市川低喃道,專心看起了傳單。

「會不會是指自殺?」裕一說,瀏覽內容。失去經濟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親和兩個孩子。母親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沒有收入。平均年收入隻有一百四十萬日圓,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真辛苦。」市川驚慌地叫出聲,衝進人群中,開始拿著大聲公叫喊:「請您捐款!一百圓或十圓都行!請將錢放進募款箱中——」

裕一他們愣然地盯著市川。明明對方看不見,他仍不停地鞠躬,請對方捐款。

過一會兒,美晴說:「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裕一口中發出悲傷的歎息。為什麼自己沒有察覺到呢?四十三歲的市川,肯定是丟下妻小自殺的。父親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遺族現在如何維生呢?

裕一上前幫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總有困難的時候!好心有好報!」

「讓人民繳納高額的稅金,卻讓孩子沒錢念書,國家到底在做什麼啊!」美晴也一麵發牢騷,一麵加入幫忙,「喂,那邊的小哥,讓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麵吧!」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這種衝動驅使的人們蜂擁擠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爭先恐後,「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錢的景象,簡直像是新年首次參拜時的明治神宮般人聲鼎沸。警官從附近的警察局趕來看發生什麼事,連忙整理群眾製序。國中生捧著募款箱渾身汗流浹背,隻是鞠躬道謝。

在這片吵嚷中,對這項慈善活動最有貢獻的是八木。人高馬大的黑道老大幽靈纏住路人搜刮大量紙鈔,簡直是如魚得水,他厲聲說:「喂!還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錢?」裕一心想,這豈不是恐嚇嗎?但反正是為了社會好,也是為了人好,就假裝沒看到吧。

好心的國中生個個瞠目結舌,看著人們的善款轉眼間塞滿了募款箱,高興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動了!

「募到這麼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吧?」感覺稍微變年輕的八木心滿意足地說。

市川低頭致謝,「感謝大家慷慨解囊。」

「喂!」美晴在不知不覺間戴上夜視鏡,再度將眾人的注意力轉向當義工的國中生。

一名年輕女子走向準備收工的孩子們,從錢包裏拿出零錢遞給他們。「謝謝。」捐款的女子和一臉開朗道謝的國中女生呈對比,臉上蒙著一層難以抹去的陰影。

「發現第二十二個人,」美晴說,「她已經亮起了紅燈。」

裕一也透過夜視鏡看女子,立刻寒毛區豎。女子全身的輪廓晃動得太過劇烈,幾乎無法分辨她與背景。至今從沒看過這麼劇烈的晃動方式。裕一明白,搶救她刻不容緩。

市川快速地說,「由美晴小姐監視,我們負責支援。」

眾人將無線電戴到頭上,追在女子身後。她年紀將近三十,隨性地將一頭長發束在腦後;個頭嬌小,身上沒戴裝飾品,一身運動衫搭牛仔褲走在鬧區的模樣,令人感到她是因為操持家事而麵容憔悴。

美晴躡手躡腳地從身後靠近她,消失在搶救對象體內。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問美晴:「怎麼樣?」

然而,沒有回應。

「快說!」八木說,「情況怎麼樣?她打算怎麼自殺?」

等待美晴回答時,市川環顧四周。通往百貨公司地下樓層的樓梯,擠滿了路人。「目前這裏沒辦法自殺。」

「說不定是廁所。」裕一想起過去的搶救經驗,說:「最好先準備煽動第三者行動。」

「喂,還沒好嗎?」

聽見八木的詢問,美晴總算有所回應:「……哈密瓜。」

三個男人麵麵相覷。「哈密瓜?」

「……還得……還得買哈密瓜。」美晴反複道。

搶救對象在逛百貨公司的地下食品賣場,購買外觀色彩鮮豔的蛋糕、果凍以及一個要價五千日圓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帳時,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陽子。不過話說回來,就想自殺的人而言,這項行為實在令人匪疑所思。為什麼她展現出旺盛的食欲呢?

「會不會是最後一頓?」市川不吉利地預測。

「全吃甜點?」裕一問。

「會不會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愛吃的食物?」八木透過無線電問美晴,「怎麼樣?除了哈密瓜之外,還知道些什麼?」

「她處於亮紅燈、停止思考的狀態。」美晴以著急的口吻回應,「不過,很奇怪。她好像不餓。」

秋川陽子離開百貨公司,走向新宿車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聲公,在她耳邊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麼處理?」

於是美晴立刻應道:「用來作菜。」

「用蛋糕作菜?」市川詫異地問,「怎麼作?」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樣……糟了……可是……這是最後……」

她的話聽得人一頭霧水。救難隊員隨著秋川陽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鍾的車程中不停發問。但是,美晴透過監視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著頭緒,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線索。

陽子走在住宅區裏,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這樣,她會不會一到家就自殺呢?她似乎很著急,飛快的腳步仿佛隨時會發足狂奔。裕一他們開始緊張了。因為介入危機所需的內情調查,沒有絲毫進展。

裕一想確認她的危險程度,以祈禱的心情將夜視鏡從額頭往下挪,看見浮現眼前的畫麵,嚇得說不出話來。陽子的身影已經因為全身的晃動幅度過大而看不見了。這種狀態比亮紅燈更嚴重。如果眼前有繩索,她或許馬上會上吊自殺。

能夠間斷地聽見警報聲。抬頭一看,夜視鏡的鏡頭中,前方出現了平交道。柵欄長棍緩緩下降,阻擋眾人的去路。

「她要撞電車!」裕一脫口而出,「得阻止她!」

「等一下!」美晴說,「她一心隻想著作菜,並不打算自殺。」

「怎麼可能……」

陽子在柵欄前停下腳步。電車的聲音漸漸靠近。裕一回頭看鐵軌,因為是個轉彎,所以無法看見鐵軌的全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沒有人!」市川說。

「上!」

八木一聲令下,三個男人一起抽出大聲公,但美晴連忙阻止他們,「這樣會打草驚蛇!你們叫她『別自殺』,反而會讓她想自殺。」

「那,該怎麼辦?」

「看著她!」

秋川陽子不像要采取動作,一臉茫然地將視線落在鐵軌上。難道她還在想作菜的事嗎?

「可是,」裕一說,「想自殺的人都會像是中邪般自殺!如果她突然想自殺怎麼辦?」

「要動手救人就趁現在!」市川說,「如果電車靠近,電車的聲音會蓋過我們的叫聲!」

這時,電車繞過右手邊的彎道出現了。看來是快車,車速超乎想像。電車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縮起脖子。如果人迎麵撞上,肯定會血濺八步,粉身碎骨,消失無蹤。

「要上嘍!」

八木趨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還不想死!」

電車已經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還沒嗎?」

「目前還不會有事!」

長長的銀色列車,就要逼近眼前。

「還沒嗎?」

「還沒啦!」

快車沒有減速,來到平交道。從車窗中看見駕駛的臉:他的臉轉向鐵軌旁的女人。陽子跨出腳步,站在貼近柵欄的地方。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別自殺!」那一瞬間,駕駛嗚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聲完全被蓋過。

「啊啊!」市川高聲尖叫時,列車安然地通過平交道。

秋川陽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動得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想自殺呢?

陽子等柵欄升起,邁步前進。

市川的表情仍因緊張而僵硬。他說:「可能的原因隻有一個。維係這個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堅強意誌。」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來,「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其餘三人毫不理會八木這個對事態完全沒有幫助的推理。

「總之,在作菜之前她應該不會自殺。在那之前我們找出救她的線索吧。」

通過平交道的陽子,走進一旁的小巷。T字路的盡頭處,有棟兩層樓的出租屋,那裏似乎就是她家。

進了玄關,迎麵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難道她一個人住嗎?

「陽子小姐手上戴著結婚戒指吧?」市川說,「如果她肯傾聽我們的聲音,就讓她打電話給她先生吧。」

讓搶救對象向関係密切的人求救,是搶救行動的基本守則。

陽子走到走廊上,打開左手邊的拉門。這裏是一間客廳,擺了電視、沙發和矮茶幾等。

市川往裏一看,「啊!」地叫了出來。客廳內側有一張木床,四周圍著欄幹,所以是嬰兒床。床上蓋著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狀。

「小孩啊!」八木說,「蛋糕是買給小孩的啊!」

年輕的母親拿著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從門口盯著嬰兒床。

「好強烈的悲傷。」美晴語帶哭腔地監視,「因為太過悲傷,所以隻能勉強站著。」

「總算找到施力點了!」八木將藍色大聲公對準陽子的耳朵,「別丟下孩子自殺!隻有你才是這孩子的母親!」

裕一透過夜視鏡看陽子。八木的勸說毫無效果,晃動的程度依然沒變。情況比亮紅燈嚴重,處於瀕死狀態。

「猜錯了。」美晴抱怨道,「這人心毫無波動。」

裕一開始感覺事有蹊蹺。為什麼陽子不掀開毛毯看孩子?要喂嬰兒吃蛋糕也說不過去。再說,自殺前想讓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無法令人聯想到會丟下孩子自己自殺吧?

陽子從親生骨肉身上別過臉去,關上房門,接著走向廚房。救難隊員十分感興趣地看她作謎樣般的菜肴。

陽子洗淨雙手,準備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進果汁機打成汁,然後刮下蛋糕的鮮奶油放進碗裏,再以手指將海綿蛋糕和果凍捏成碎塊,鋪在鮮奶油上麵。

隔一會兒,當她用手攪和碗中的食物時,開始有水滴落在她手邊。是淚滴。陽子在流淚。臉頰不聽使喚地繃緊,飽滿的雙唇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她哭泣的表情仿佛背負著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們也差點跟著哭了出來。

市川對著無線電問道:「美晴小姐,監視到什麼了嗎?」

然而傳回來的卻是哭聲。看來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搶救對象的悲哀之中。

「喂,」八木向眾人打氣,「不能讓這成為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餐!無論如何都要救她。」

「但是,要怎麼說服她呢?」市川說,「我完全搞不懂這道菜的意義。這當作斷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麼含意?」

淚流不止的陽子將變成泥狀的蛋糕和裝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圖案的托盤,最後添上一支塑膠的小湯匙,這套餐便大功告成。眾人追在陽子身後前往客廳。

「她喂孩子吃飯時是最後的搶救機會。」裕一說,「我們得趁這個時候找出救她的線索。」

陽子穿過走廊進入客廳,將托盤放在茶幾上,然後走向內側的嬰兒床。三個男人一起往床裏瞧。

「小愛。」陽子呼喊嬰兒。就女性而言,她的聲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溫暖。陽子又叫一次女兒的名字,掀開毛毯。

看見現身的孩子,三個男人偏頭「嗯?」了一聲。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嬰兒,而是兩歲或三歲的幼童。不過,總覺得哪裏有問題。裕一感覺不對勁,觀察幼童的五官、從喉嚨發出來的聲音,以及四肢的動作。

「啊……」市川發出悲痛的聲音,「這孩子有殘疾。」

八木愕然地張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著陽子。

年輕的母親對女兒說:「留你一個人在家,對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後反複問:「小愛,好吃嗎?」開始將鮮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或許小愛吞咽食物有困難,數度從嘴邊吐出母親替她做的美食。每當她吐出來,陽子就會放下盤子,拿起掛在床上的毛巾擦幹淨女兒的嘴角。喂孩子吃飯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時候,母親的臉上一直掛著溫柔的微笑。

然而裕一他們在一旁看著她,卻聽見了號啕大哭的聲音。正在監視陽子內心世界的美晴被悲傷擊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陽子仍不停地對女兒笑著。

裕一的喉頭湧上一股熱意,下意識地開始流淚。

八木不斷搓揉鼻子。

市川將夜視鏡推到額頭上,以指腹擦拭雙眼,帶著鼻音說:「她想自殺的動機,是承受不了帶小孩的勞累。」

「好可憐,」八木說,「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就算我們流再多感動的淚水,也救不了這個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應該有什麼辦法才對。」

「好,無論如何都要救這位母親!」

但是無線電中卻傳出美晴刺耳的聲音,打斷他們說:「等一下!我們有資格那麼做嗎?」

「資格?」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養育殘障兒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我們沒辦法治好這孩子的殘疾,對吧?」

「所以怎麼樣?你的意思是要讓她去死嗎?」

「我的意思是隨她的意思去做。」

「不、不、不,我沒辦法讚成你的意見。」市川態度強硬地說,「無論是怎麼樣的人,應該都有辦法過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再說,」裕一也說,「如果母親自殺的話,孩子怎麼辦?」

身旁的市川低下頭,裕一心裏感到難受,因為自己的話傷到了他。

搶救對象喂女兒吃完飯,站了起來。她的眼神沒有焦點,讓愛女躺在床上,低頭看著她。

「準備上嘍!」八木對眾人說,裕一他們圍住搶救對象,將大聲公對著她。「別丟下孩子!不準自殺!」

「住口!」美晴打斷大家,「她聽見剛才的話,起了輕生的念頭!」

「什麼?」

陽子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兒。

市川聞到:「因為我們『別死』嗎?」

「我不曉得。」

「她想怎麼自殺呢?」

「她想勒脖子。」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殺嗎?」

這時,裕一看見母親原本溫柔的表情失去生氣,慢慢對女兒伸出雙手。

裕一大吃一驚,終於了解為何至今的勸導都無效了。陽子並不打算丟下孩子自己自殺,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黃泉。

八木從喉嚨擠出聲音來:「這是攜子自殺!」

「小愛,我們就要解脫了。」陽子一麵呢喃,一麵將雙手搭上女兒的脖子。輕柔的動作,幾乎令人誤以為是在愛撫。母親表情很安祥,或許是認為自己能從苦難中獲得解脫。

「住手!給我住手!」八木的大喊並非勸說,而是懇求。「她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曆經分娩之痛生下來的孩子!」

「說那種話沒用!」美晴高聲喊道,「她已經無法辨別自己和女兒了!」

陽子的指尖使力。小愛不停地擺動無法自由控製的四肢,閉著眼睛左右搖頭。

裕一親眼目睹母親殺子的淒慘景象,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攜子自殺」這四個字的意思。攜子自殺並非佳話,隻不過是依序發生殺人與自殺罷了。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溫柔的母親,為何會——

小愛開始哭鬧。平靜從陽子臉上消失,雙手反射動作地放鬆。

「她在猶豫!」美晴說,「趁現在!快點勸導她!」

市川趕緊和其餘三人討論,「我們對她說『為了孩子活下去』吧。」

「對為了孩子想自殺的人說嗎?」

「那『加油』呢?」

「這句話應該是禁忌!」

「那,該說什麼?」

「媽媽累了。」陽子說,「我們到此結束,好嗎?」

裕一他們看見母親的表情陡變,背脊竄過一陣涼意。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眼皮如石頭般僵硬,眉宇間皺起一道皺紋,猶如冰塊般失去彈性的臉頰——妖氣彌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滿母愛的她判若兩人。

另一方麵,小愛將一邊臉頰貼在床墊上,側眼盯著母親。小愛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發覺自己不把小愛視為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對方太過年幼,或是因為她身帶殘疾,但無論如何,裕一都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愛也是有感受的。現在重要的是,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嗎?還是覺得與生俱來的殘疾令她生不如死?

陽子開始對纏著女兒脖子的手使力。這樣下去的話,小愛會被掐死。裕一跨過嬰兒床的欄幹,潛入身幣殘疾的小身體內。她全身的感覺,不同於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動作的手腳,隻屬於小愛一個人。裕一凝眸注視她心中支離破碎的語言,時間霎時回到過去。想法、五感、與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覺,都被拉回了小時候。毫不設防的心靈顯得天真無邪而脆弱。現在,浮現在小愛意識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與困惑;想要的是溫柔、體溫、整個身體被母親包在懷裏的幸福——

裕一忘我地大叫:「殺她之前抱她!」

若將小愛一廂情願的願望傳達給母親,不,若是不傳達給母親知道,這對母女就沒救了。「小愛想被媽媽抱!八木先生,快點!請說服她抱女兒!」

「抱你女兒!現在馬上抱緊她!」無線電中發出八木的大叫,「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親擁抱!如果你是為了孩子著想,現在馬上抱她!」

裕一聽見忽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勒緊脖子的力道突然放鬆,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愛的願望實現。

隔一會兒,小愛的身體輕飄飄地上升。陽子用雙手抱住小愛的背部和後腦勺。裕一感覺到淡淡的香味,和臉頰溫柔的觸感。小愛被母親抱在懷中,開心地扭動身體。

……小愛……小愛……

裕一聽見母親呼喚女兒的聲音,宛如絲線般羸弱而哀戚。母親的唇滑過小愛的額頭、鼻頭、臉頰、眼皮。內心深處點燃了一把溫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覺到的卻不隻是母女問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情。從陽子變得和孩子一樣毫不設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難熬的記憶如洪水般灌了進來。

喜獲期盼已久的頭胎那一天,從醫師口中得知她身帶殘疾,而大受打擊、悲傷歎息。無法釋懷的罪惡感。母性的苛責。憐憫自己的孩子,拚命壓抑卻止不住的淚水。小愛過度僵硬的身體,嚐試過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發燒、嘔吐、連日上醫院看診。喂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極限。大量的髒衣服。擔心就學的問題。對未來感到絕望。周遭的人對小愛無情的眼光。親戚無心的一句話。你們讓我鼓起勇氣。一開始我很高興。但接著卻被推落悲傷的穀底。那句話的背後,意謂著看見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與優越感。我們母女被別人當作感到幸福的踏腳石——可是啊,小愛,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媽媽都會站在你這邊。媽媽最愛你……小愛……媽媽好愛……好愛你。

救難隊員和該搶救的母親一起哭了好一陣子。

「對不起,我是個軟弱的媽媽。」當聽見這句低喃,母親的淚水濕透小愛的臉時,市川說:「搶救成功了。」

裕一離開小愛的身體。陽子仍然緊擁著女兒。裕一第一次看見隻懂付出的人。

對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無法治好小愛。我們能做的隻有這樣。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視鏡,積在鏡頭中的淚水滴了下來,仿佛就像潛水鏡。黑道老大或許是想掩飾難為情,佩服地說:「這機器防水。」

裕一發現沒看到負責監視的美晴,將手臂伸進搶救對象體內,但是她卻不在裏麵。「美晴姐?」他呼喚她,美晴不知何時移動,她從躺在母親懷裏的小愛體內一躍而下。

「我想回想起被媽媽抱的感覺。」美晴罕見地找借口說,然後回頭看母親,補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

3

救難隊員回到這個世界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一同迎接四月的最後一天。

一度發威的「安西美晴大預言」,不到十天就威力減弱。媒體不再後續報導兩位名人自殺的同時,亮綠燈身影晃動的人數逐漸減少。

這一天,上午勸導兩名憂鬱症患者去醫院後,搶救人數達到了「30」。救人速度與日俱增。變得滿檔的行程,讓救難隊員重新檢討監視狀態:早上交通尖峰期在新宿等主要車站—上午到辦公大樓林立的街頭進行企業訪問;下午在各地的商店街;傍晚再回到車站;晚上在鬧區巡邏。救難隊員得等到醜時三刻(半夜雨點半)之後或星期六、日才能喘口氣。

唉,反正大家是幽靈,而且體力上應該不成問題。裕一原本充滿自信,但到了四月三十日這天,他才察覺到情況有異,總覺得身體動作遲緩,而且腳步沉重、腰酸背痛。這種感覺就像高中時代被迫參加校內馬拉鬆大賽隔天的情形。

前往巡邏地點目黑區內的商店街途中,裕一發現市川一手按在肩上,轉動另一隻手臂。

「怎麼了?」裕一試著問道。

「哎呀,大概是上了年紀,肌肉酸痛。」市川笑著對他說,但好像馬上和裕一一樣,心生相同的疑問。「真奇怪,竟然感覺體力衰退。」

「你們也是嗎?」八木加入討論,「我最近也覺得這把老骨頭像被鞭打似的。」

這時,美晴指著裕一身上的救難隊製服說:「這是什麼?」裕一一看,製服膝蓋一帶弄髒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明明碰不到這個世界的東西,為什麼衣服會髒掉呢?」

「的確很奇怪。」市川皺起眉頭,「不管是跪在地上或做什麼,衣服都不可能會弄髒。這違反了我們身上的物理法則。」

眾人在住宅區狹窄的步道上停下腳步,檢查彼此的身體,從所有人身上都找到了製服的汙垢。理應漿過的布料,卻給人一種破舊的感覺。

「還有這個,」美晴給眾人看行動電話,「也快沒電了。」

裕一拿出自己的手機,原本有三杠的電量顯示,減少了一杠。

眾人的視線自然地集中在市川身上。這種情況下,隻有他能夠冷靜下判斷。

「三分之一啊。」市川呻吟似地說,「神給我們的期間,四十九天中的三分之一已經過了。」

「換句話說,電量隻能撐四十九天?」

「是的。」市川接著委婉地補上一句:「恐怕連我們的體力也是。」

其餘三人啞然失聲。所有人的腦中,肯定都浮現了先前搭降落傘從天而降的老人身影。

「不管怎樣,接下來隻能拚命救人。期間過了三分之一,成功搶救了三十人。這樣下去,會趕不上一百人的定額。再說,如果考慮到體力的消耗,後半段大概會後繼無力。」

「要上天堂可不輕鬆。」

四人一邊發牢騷,一邊走進通往商店街的小巷,忽然停下腳步。一個背著書包的孩子蹲在地上,簡短地吹著口哨。少年招手的前方,有一隻咖啡色的虎斑貓探出頭來。看來他似乎是從學校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發現玩伴,想引它過來。

貓的眼神中帶著戒心,對孩子的手指動作感興趣,一點一點地靠過來。

八木的表情變成和藹老人,「多麼溫暖人心的畫麵啊,是吧?」

「是啊。」市川也點頭同意,「基於工作的性質,我們的心也凍僵了。」

「所謂一帖消暑良方指的就是這個。」

龜速而來的小貓,進入少年的手臂範圍。突然間,溫柔招手的五根手指抓住貓的頭。貓似乎感覺自己上當了,撐起四肢想往後退。少年的手也使力,不讓貓逃走。

「有點蠻橫呐。」八木原本滿臉笑容,立刻化成阿修羅。少年擒住貓,開始用雙手勒住它的脖子。快要窒息的貓發出哀號,痛苦掙紮。

救難隊員呆若木雞,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可愛的孩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不協調的畫麵,就像摔角選手在編織蕾絲。

少年將手繞到貓身後,抓住它豎起的耳朵將它拎起來。親眼目睹表情扭曲、發出慘叫的小貓,俠義之士終於站了起來。「不行,救貓!」

黑道老大號令一下,裕一他們馬上衝去救小貓。

「小鬼!住手!」罵聲四起之中,裕一迅速地衝到現場。

少年抓住小貓的兩隻耳朵,將它忽上忽下地甩動。貓在空中飛舞,裕一附身在它身上,感到疼痛「啊」地大叫。將瞬間監視到的貓的內心世界轉換成人類的語言,是「好痛!」

「放下貓!不可以欺負弱者!」

市川透過大聲公勸導少年,但是他並不打算停止虐待動物。

想救小貓的救難隊員認真了起來。裕一戴上無線電,跳進少年體內監視他。驚人的是,少年心中發出震天價響的背景音樂。銅管樂器的重低音非常刺耳,令人頭痛欲裂。撼動人心的旋律,像是從地底鑽出來的妖魔鬼怪。裕一想起了國中音樂課被迫聽的古典樂——穆梭斯基(注30)的《荒山之夜》。

管弦樂團的超大音量一起結束時,竄出八木的吼叫聲:

「打屁屁唷!打屁屁!」

這句嚇小孩的話有些八股,但好像起了恫嚇的效果。少年心中萌生罪惡感,將貓放回地麵。

小貓連滾帶爬地逃走,一腳躍上沿著馬路的圍牆,回頭瞄了少年一眼,仿佛在說:「此仇不報非君子!」

「這小鬼真是亂來。」八木激動地說,「做這種事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心中播放著音樂——」裕一離開少年的身體,說到這裏將後麵的話吞下肚子。剛才監視少年內心的感覺,和至今的搶救對象類似。裕一不敢置信,從道具袋拿出夜視鏡一看少年,身高一百三十公分左右的小身體劇烈晃動,看不見輪廓。「發現第三十一名搶救對象,他身上亮黃燈。」

「不會吧?」八木目瞪口呆,「他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四人從書包上的名牌,得知少年的身分。他是「本町小學四年一班」的「西城明」。

眾人觀察小明。微長的卷發。明明是小孩子,眼中卻散發著神經質的光芒。手腳細瘦白皙,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裕一覺得他「不得人疼」,但美晴卻說他是「藝術家的類型」。

如同他的一身打扮,小明是品味高尚的小孩。他偏離上學的路,順便到圖書館,限於出借張數,隻借了幾張古典樂CD。

年紀輕輕的小孩子,為什麼想自殺呢?裕一再度進入他體內監視,看見孩子獨特的心理而大吃一驚。不同於大人的內心,浮現在意識中的話語支離破碎。那並非思考,而是感覺。毫無脈絡的片斷畫麵忽隱忽現。而且精神狀態欠缺一致性,心情容易搖擺不定。裕一能夠掌握的一點,隻有小明的心嚴重封閉。那並非像是暑假作業一個字都沒動的最後假日、或去牙科診所的候診室,這種雞毛蒜皮小事所導致的憂鬱。若用言語形容,他像是風中殘燭。自己化作蠟燭的火焰,微弱的燭火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熄。這孩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救難隊員不得要領,隻好和小明一起回家。

沿著主要大馬路而建的十五樓公寓,小明家是其中一戶。

他打開大門,也不見出來迎接的父母。九歲少年的家,安靜得令人畏怯佇足。好像隻有他聽得見寂靜的聲音。

「他是個鑰匙兒童。」市川說,「其他還知道些什麼嗎?」

美晴環顧兩房兩廳的室內,「隻知道他是獨生子。」

小明在狹窄的廚房吃完甜甜圈點心後,把自己關在房間。三坪大的房裏擺了書桌和床。當他在挑選要聽哪張借來的CD時,之前的鬱悶仿佛不會有過般,心情變得愉快。裕一大吃一驚。難道古典樂是少年的精神支柱嗎?

小明打開CD音響的電源,放進光碟片。然而,他沒有馬上播放,而是拿起一根細長的白色棒子。棒子底部附有軟木把手。少年右手拿棒子,左手握CD音響的搖控器,霍地站了起來。

「他接下來要做什麼?」八木問。

小明播放音樂的同時,揮下右手的棒子。整間屋子轟然響起管弦樂團演奏的莊嚴樂曲。這是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中非常有名的「登登登登」。

像是命運來敲門般,救難隊員震驚地立正站好。小明揮舞指揮棒的英姿令人動容,實在不像是小學生的動作。實際上是小明配合音樂振臂,但總覺得是他拿著指揮棒在指揮這首名曲。

負責監視的裕一看見浮現少年心中活生生的畫麵,嚇了一跳。小明看見了人數眾多的管弦樂團。每位團員都一臉認真地看著小明的指揮棒。

這正是少年的夢想。這孩子將來想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他想站在古典音樂界這座金字塔的頂端。音樂大師西城明!

裕一監視的過程中,從一開始就令人繃緊神經的《命運交響曲》變得更加激昂奔放,逐漸邁向尾聲,小明精神抖擻地指揮完第一樂章。

他的指揮棒停在半空中,八木拍手叫好:「Bravo!」

「我是外行人看熱鬧,」市川也感興趣地說,「但說不定這孩子很有天分。」

房內接著開始流泄《命運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小明以孩子氣的動作,跳到床上。小小的身體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事情。

自尊心是什麼呢?

如同音樂這項嗜好,這個問題就小學生而言也很高尚。裕一探索理由,看見了一本黃色封麵的書。小明埋首閱讀這本專門寫給業餘人士的指揮入門書。書中提到「自尊心」這個詞,是身為指揮家不可欠缺的特質。

——沒有自尊心的人,無法帶領一百多人的管弦樂團。

裕一憐憫過去的自己,心想,想自殺的人是絕對沒有自尊心的。看輕自己的人,是沒有自尊心的。

耳邊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我回來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似乎是小明的母親回來了。小明跳下床。

走出房間的救難隊員看見一名女人,說不定她未來會成為音樂大師的母親。女子年逾三十,氣質出眾。她看來是個上班族,不像黃臉婆。就女人而言,她的個頭不小,一頭長發令她更顯身材高挑。或許是每天忙碌工作,她麵露疲憊的表情,但是注視在孩子身上的視線愉快而溫暖。

看見母親手上的郵件,美晴說:「她叫西城翔子。」

翔子邊問小明在學校發生的事,邊走向內側的客廳。

「媽媽,我跟你說唷。」小明說道。

「什麼事?」

小明低下頭,語氣殷切地問:「爸爸會怎樣?」

翔子頭痛地閉上嘴巴,一臉說不上是悲傷或困惑的表情。

看來「爸爸會怎樣?」正是搶救對象煩惱的核心之所在。

「問題出在爸爸身上。」八木說,「著手打聽線索吧!」

「從哪一邊開始?」市川問道。

「兩邊同時進行。」

於是市川和八木分別問翔子和小明:

「你先生發生了什麼事?」

「你爸爸怎麼了?」

4

晚上九點。

母子兩人用過晚餐。

翔子在熄燈的客廳裏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小明洗澡去了。

救難隊員集合在浴室內,互相報告打聽的結果。

「首先從西城翔子開始。」市川一手拿著便條紙說,「小明的母親已經下定決心要離婚了。」

西城翔子今年三十三歲,在設計桌子、書櫃等生活雜貨的設計公司上班,是所謂的職業婦女。

她在學生時代認識丈夫俊樹,於大學畢業的同時結婚。俊樹善於待人處事,看起來甚至有些過度開朗,若他要建立一個氣氛和樂的家庭,應是不二人選。當任職於衣料製造商的他,途給翔子繡著「我們結婚吧」字樣的手帕時,她二話不說一口就答應了。當然,枕頭套上也繡上了「我願意」。

但是結為夫妻後開始一起生活不久,翔子就感到不對勁。總覺得哪裏有問題。不舒服的感覺就像內心深處被一根針頭紮了一下。然而,她並沒有將不具體的疑問說出口,於是這種感覺便消失在日常瑣事之中。

兩年後小明一出生,翔子工作方麵的問題便浮上台麵。俊樹希望翔子專心當個家庭主婦,但翔子坦白說她不打算辭掉工作,所以俊樹也沒有勉強她,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夫妻倆分道揚鏢的起點。翔子的一些疏忽,令丈夫心中的小芥蒂日漸累積,經年累月之下便引爆了爭執的導火線。去年年底,兩人因為空間不夠,想退掉原本租的房屋,購買分售的公寓。決定在哪購置新家時導致兩人發生口角。俊樹想買的房子離翔子的上班地點太遠。起先麵帶笑容說話的丈夫,不久後開始顯得不耐煩。翔子對於丈夫一反常態的強硬態度起疑心。他會不會是想讓自己住在距離公司很遠的地方,好讓自己辭掉工作?翔子認為這是權宜之計,於是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大概是翔子一語中的,俊樹臉部抽搐,甩了她一巴掌。翔子的情緒也激動了起來,毫不畏怯丈夫暴力相向。問題出在於丈夫接下來說的一句話。「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隻會想到自己!」

丈夫的表情因為嫌惡與憎惡而扭曲,告訴翔子剛才那句話是出自真心。翔子徹底被打垮了。這十一年來,丈夫不曉得如何看待自己,卻一臉相安無事地和自己一同生活。這樣的枕邊人甚至令翔子感到害怕。簡短的一句話,使得翔子心中的夫妻之情應聲斷裂,多麼不堪一擊。

即使如此,翔子還是花了一段時間才下定決心離婚。起初她心存猶豫。但到了初春,當她在整理冬天的衣服時,忽然意識到,自己舍不得放手的不是丈夫,而是風平浪靜的日常生活。住慣了的房屋、買到現在仍然中意的廚房、星期日固定打掃的各個房間——現在唯有丈夫是多餘的。翔子環在背後的手中,握著一把名為嫌惡的無形刀刃,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夜,翔子提出離婚,俊樹也毫不吃驚。他提議暫時分居,隔一段時間讓彼此冷靜,各自重新思考。於是他離開了家。

唯一剩下的大問題,就是小明。關於和父親分居一事,翔子隻告訴他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然而這孩子生性敏銳,好像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家中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他的行為舉止產生變化,變得經常哭泣,有時說不在家的父親壞話,有時口無遮攔地痛罵母親。對於這樣的兒子,翔子也無法平心靜氣地麵對,她變得暴躁易怒,有時甚至厲聲斥責兒子到令自己後悔的地步。然而她不想繼續這段婚姻。她認為,夫妻關係已降至冰點,在這種情況下養育孩子,反而會對他造成負麵影響。

接下來就隻等俊樹下何種結論了。他大概會二話不說地在離婚申請書上蓋章吧。翔子猜想,這婚八成是離定了。俊樹這個紈褲子弟,不可能想引發一場拖泥帶水的離婚戰爭。

「就為了這種小事離婚?」八木聽完事情原委後一臉錯愕,「從沒聽過這麼荒謬的事。再說,離婚很罕見吧?」

「不不不,」比八木多活十多年的市川說,「到了八〇年代後期,離婚時有所聞。」

活到二十一世紀的裕一說:「現在多如過江之鯽。」

「才二十多年,世上竟然變了這麼多。」

救難隊員離開浴室,走進兼更衣室的廁所。洗完澡的小明用毛巾擦完小小的身體,穿上睡衣。

「但是,這孩子的母親會不會哪裏誤會了?互相忍耐才是夫妻吧?」八木主張,但擁有一妻二妾的黑道老大說的話不具說服力。

「翔子小姐的人生屬於她自己,交給她本人決定吧。」市川以這句話結束討論,然後將臉轉向裕一,「那,小明怎麼樣?」

裕一含糊不清地說:「他的想法幾乎無法化成語言。」

九歲少年的心情躲在起伏不定的情感與震天價響的音樂背後,不像大人的思緒那般條理分明,因此難以探索。

「不過,我知道了幾件事。」

這兩個體驗,說不定會改變搶救對象的人生。

小明目擊父母吵架時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腦海裏。不管是平常不以為意的家的氣味,或客廳燈光的照明方式,唯獨那一晚的事化為鮮明的記憶留在腦中。無法抹滅、隨時能夠重新體驗的畫麵——

四個月前寒假的一個晚上,小明上床睡了一陣子,忽然被巨大的聲響吵醒。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好像是爸爸和媽媽在吵架。兩人從前也曾在小明麵前爭吵過幾次,小明總是感到非常難過與不安。爸爸和媽媽一旦開始發生口角,屋內的氣氛就會變得緊張,化為黑色的薄霧籠罩小明。他的身體不知為何當場僵住,動彈不得,隻能低下頭表情為之凍結。這一晚,兩人愈吵愈大聲。小明想假裝渾然不覺,去爸媽身邊。因為在這之前的爭吵,隻要爸爸瞥見小明,露出溫和的笑容,兩人就會休兵。

小明爬出溫暖的被窩,冷空氣鑽進睡衣和皮膚間的隙縫。他悄悄打開房門,從走廊往內側的客廳看一眼,發現爸爸和媽媽正大聲咆哮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媽媽?」小明想叫母親。這時,爸爸一臉從沒見過的可怕表情,舉起手來。兩人的動作就像慢動作般,躍入小明瞪大的雙眼。

爸爸狠狠地打了媽媽一個耳光。

啪!聲音輕脆響亮。

媽媽的頭發輕輕飄動。她疼痛地用手搗著臉頰,腳步踉艙。一隻拖鞋黏在地毯上掉了。

小明心中一直保護他的防護罩在那一瞬間瓦解了。理應是安全的家中,充滿了無形的恐懼。挨打的媽媽好可憐,打人的爸爸好可怕。小明悄悄掩上門,鑽進被窩,淚水從黯淡混濁的眼中滾了下來。

從隔天起,爸爸和媽媽就不太說話了。小明隻轉動眼珠子,持續觀察兩人的表情。然而,唯有聖誕夜家中不再充斥著緊張的氣氛。一家人穿著外出服,去聽音樂演奏會。這是父母第一次帶小明去聽音樂會。厚實的門對麵,是金碧輝煌的燈光。一排排數不清的座位。小明坐在父母中間的座位,四處張望等待演奏開始。不久,場內燈光轉暗,一名外國指揮家從許多拿著樂器的人麵前走了出來。小明隨著四周的人拍手。指揮家恭敬地鞠躬,站上舞台中央的台子,盯著譜展開雙臂。鴉雀無聲的場內,人人繃緊神經。指揮家一揮下右手中細細的棒子,巨大的音量便從舞台上排山倒海而來。

管弦樂團發出震懾人心的樂音,令小明大吃一驚。他張大嘴巴,專心地追著發出聲音的樂器,演奏會一轉眼就結束了。觀眾席上到處有人站起來不知在叫些什麼。爸爸和媽媽也一臉開心,熱烈鼓掌。小明也很高興,格外用力地拍手。或許是他的拍手聲傳到了舞台上,小明與站在管弦樂團前麵的指揮家四目相交。來自遙遠國度,人稱大師的音樂家嘴角浮現微笑,對著九歲少年深深一鞠躬。

能夠遇見大人物的衝擊,令小明全身豎起寒毛,喘不過氣,心髒怦怦跳。在爸媽的催促下離開會場後,小明獨自滔滔不絕地訴說演奏會多麼令他感動。一回到家,他就因為這項刺激發燒了。小明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決定了今後的人生——我要當指揮家。

他投注所有壓歲錢,買了放在自己房間的音響、古典樂CD,以及寫給大人的指揮法入門書。爸爸除了發壓歲錢之外,還買了指揮棒給他。小明錄下電視上播的所有古典樂節目,踏出邁向音樂大師的第一步。指揮棒的拿法、基本姿勢,從起拍到揮棒技巧、兩拍、三拍、四拍的指揮法——小明從未做過如此辛苦的動作。

每當爸爸和媽媽心情不好地陷入沉默,或壓抑怒火以冷言冷語互相攻擊,小明就會把自己關在房裏練習指揮。

小學三年級的第三學期(注31)結束,開始升四年級前的春假。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門上班後,媽媽問道:「喂,小明。你喜歡媽媽還是爸爸?」

「媽媽。」小明答道。

同一天晚上,當客廳裏剩下爸爸和小明兩人時,爸爸問道:「喂,小明。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爸爸。」小明答道。

然而兩者都是謊言。他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小明害怕說謊,討厭起自己。

隔天,爸爸離開家。媽媽告訴他因為爸爸工作忙,但是他知道這不是事實。爸爸因為討厭我,所以離開家了。都怪我是壞小孩。我學校的考試考不好,又撒謊。爸爸不要我這種壞小孩了。

「從這裏開始出現音樂,」裕一說,「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調第六號交響曲《悲愴》。」

小明播放的CD,似乎是睡前要聽的一首曲子。救難隊員仔細聆聽交響曲許久。巴鬆管細致的旋律如泣如訴。加進來的弦樂器音色沉寂,令人心裏發毛。

「真的很悲愴欸。」美晴說道。

「悲愴到極點。」市川也表示同意。

「即使是古典樂,也不太適合用來提升孩子的情操素養吧?」八木基於教育的觀點發言,「其他還知道什麼?」

裕一吞吞吐吐。小明的內心,響起〈悲愴〉,便有湧現那種任人宰割、猶如風中殘燭般的感覺,隻能監視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片斷記憶。

以枕頭用力悶住臉時的觸感和氣味。

泡澡時試暍一口的洗發精滋味。

三角板。

「枕頭、洗發精和三角板?」市川側首不解。

八木下令:「再監視一次看看!」

裕一進入躺在床上,聽著《悲愴》的小明體內。

人死了會怎樣呢?

「終點!」裕一對著無線電叫道。

無線電立刻傳來市川的聲音,「還是黃燈。」

……背後長翅膀,像天使一樣——

「請煽動他!」裕一請求道。九歲的孩子在思考死亡,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市川使用大聲公:「喂,小朋友。你不是想變成指揮家嗎?」

……指揮家……指的是音樂的分節法吧?……能夠完美地揮出三連音……自尊心……如果沒有自尊心,就無法成為指揮家……可是我不懂……

腦中回蕩的《悲愴》,再度變得聲勢浩大。

……如果從房間的窗戶往下跳……

裕一連忙說:「別亂煽動他!」

「你沒有所愛的女人嗎?」八木對孩子脫口說出下流的話。

小明腦海裏出現一名看似同學的女孩子:圓臉、看起來乖巧的女生。她長得像真香(注32)。小明心中開始響起另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芭蕾組曲《胡桃鉗》中的《花之圓舞曲》。圓潤的曲調令人聯想到舞會。翩然起舞的並非紳士淑女,而是一群身穿禮服、盛裝打扮的少女。

少年的夢想是自己在真香麵前,指揮管弦樂團的英姿。滿場的喝采、此起彼落的「Bravo」,看來小明似乎已將自殺的誘惑趕到了腦海角落。裕一監視小明的情緒輕易地動搖,從陰鬱變成開朗;從小調變成大調,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小明按停CD,將自己裹在棉被裏。他在腦中描繪喜歡的女孩子站起來替自己鼓掌叫好的畫麵,睡意忽然襲來。

「喂,起床!」

八木動手將裕一拖出來,裕一慌慌張張地擦拭口水。

市川說:「這孩子好像不知道母親決定要離婚了。」

救離隊員使用夜視鏡,注視小明那天真無邪的睡臉,但身上仍然亮著黃燈。如果雙親決定離異,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剛才我說,」市川頓了一下接著說,「他母親的人生屬於她自己,但是九歲小孩的人生屬於誰呢?」

沒有人答得上來。

「我說,這個問題或許出乎意料地簡單。」美晴爽朗地說,「如果在他爸爸媽媽的耳邊,念那句咒語呢?」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市川反問,「這是險招。那句咒語的效果說不定是暫時性的。說不定我們一離開這裏,他父母的關係又變得水火不容。」

八木歎了口氣,「沒辦法。就按之前的做法,讓這個小男孩也去看精神科吧。」

「讓九歲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請等一下。」裕一插嘴道,「讓我們回歸搶救行動的原點吧。這時候值得依靠的是人際關係。如果讓好朋友聽聽他的煩惱,說不定他的狀況會好轉。」

「好,就這麼辦吧。」八木決定了搶救方針。

5

隔天早上,翔子去叫了小明起床好幾次他才下床。小明推說肚子痛,想向學校請病假。裕一進入他體內監視,腹部確實不太舒服,但還不致於到痛的地步,感覺很不自然,像是強迫自己深信如此所產生的幻覺。

母親並不太擔心。因為小明在上學前身體不適,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兩周前帶小明去小兒科診所,醫師診斷別無異狀。翔子為了保險起見,讓他別去學遊泳,但她心想,必須讓他去上學。

不久,背著書包的少年馬上露出一張苦瓜臉,前往十五分鍾路程的學校。他心中的聲音很輕柔,並且愈來愈弱,最後輕到幾乎聽不見。進入校門口,小明開始害怕。他好像在警戒什麼,提心吊膽地左右張望,但不曉得他在恐懼的什麼。

裕一他們穿插在上學的孩子們中間,從校舍入口到鞋櫃(注33),經由走廊抵達四年一班的教室。

「這家夥在找朋友。」

其餘三人對八木這句話點頭表示同意。小明打開教室門。那一瞬間,教室內原本鬧哄哄的氣氛為之一變。教室裏大概有三十多名小學生。小明的同學們一起閉上嘴巴,對他投以冰冷的視線。

「這是怎麼一回事?」八木困惑地說。

負責監視的裕一,發現問題在於同學們瞧不起小明。隨著小明走向教室中間的座位,他的心情逐漸跌至絕望的穀底。

「細菌來了!」

眾人聽見一個男生以天嗅無邪的語氣銳道。

「好惡心。」

這三個字竄入耳膜,變成一把粗挫刀,挫過小明的心。

「糟了!」裕一從小明體內,透過無線電報告,「小明被同學欺負得很慘。」

小明放下書包,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

「這或許會變成長期抗戰,」市川陰鬱地說,「父母離婚和遭到同學欺負的雙重打擊。」

裕一垂下肩膀,心想,難怪九歲的孩子會想自殺了。

上午的課堂中,救難隊員分成兩人一組,向三十五名學生和老師打聽。

結果,得知西城明沒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好朋友的同學。非但如此,從三年級的第三學期開始,有七個男生以陰險的招數欺負他。事情的開端是始於小明開始纏著音樂老師。他在下課時間也不加入朋友的圈子,經常跑去音樂教室對女老師提出一堆問題,像是樂譜的看法、古典樂的曆史、名留音樂史上的指揮家。小明原本是個不顯眼的學生,忽然凸顯自己正是災難發生的原因。雖說是孩子,但避免樹大招風是日本人懦弱的國民性。偏偏班導在這個時候羅哩羅嗦地教導大家同班同學要團結一致,於是大家便名正言順地,將我行我素的小明從團體中排擠出去。有人謠傳「音樂老師偏心,特別喜歡小明」,一開始是替小明貼上「討厭鬼」的標簽,接著遵照霸淩的固定模式,從漠視、叫他細菌,然後是東西不見。

救難隊員為了解決霸淩問題,轉為監視相關人士。首先是帶頭欺負人,名叫北原大輔的少年。相較於個頭矮小的小明,大輔在班上是第三局,長像俊佾,功課和運動都是全班第一名。他父親是公司老板,母親則是專職家庭主婦,大輔樣樣拿第一,似乎是他父母徹底灌輸他競爭主義的結果。大輔的成績從三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急速竄升,在他將近十年的人年當中,第一次嚐到誌得意滿的滋味。自己才是本町小學四年一班的靈魂人物,被選為班長是天經地義的事。

更過分的是,包含帶頭的大輔在內,共七名欺負人的同學並沒有自覺到自己是在虐待小明;仿佛像是以輕鬆的腳步,踐踏過地上爬的螞蟻,不把對方的任何悲慘處境放在眼裏。

其他同學大多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塗眼旁觀大輔一夥人欺負小明,而剩下的半數則是貫徹置身事外的立場。小明簡直是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這裏不是學童們學習的地方,」八木說,「而是黑社會。」

救難隊一行人決定衝至教職員辦公室,直接向班導報告,請他出麵管束霸淩行為。但是勸說工作宣告失敗。這位剛從大學畢業,任教第二年的年輕男老師,確信自己將班級帶得很好。不但如此,他甚至感謝讓班上同學團結一致的北原大輔。坦白說,這位初出茅廬的老師是站在欺負人的學生這一邊。

既然如此,裕一他們隻好去找疼愛小明的音樂老師。音樂大學畢業的女老師,從說「想成為指揮家」而黏著自己的少年的態度中,看出了他渴望大人的關愛。小明的父母是否給了他充分的愛?他的家庭是否有問題?音樂老師擔心地找班導討論,但班導卻隻是一臉不耐地回應:「沒那回事吧。」她想替夢想成為指揮家的少年盡一份心力,但是不能逾越音樂老師的權限。

「他身邊的大人好像都靠不住。」八木不滿地說。

「如果自殺動機是家庭失和跟被同學欺負,就隻好依序解決了吧?」市川一臉困惑地環顧教室。四年一班上午的課程結束,到了吃營養午餐的時間。小明坐在教室正中央,獨自一人默默地用叉子戳盤子,好像沒有食欲。

「要解決被欺負的問題還不簡單?」美晴說,「這次就用那句咒語。如果在欺負人的學生耳邊念那句咒語的話,就能解決問題了。」

「萬萬不可。」八木立刻否定,「這句咒語是用來讓人相愛的。如果用在欺負人的學生身上,年紀輕輕才九歲的小孩子恐怕會愛上男色。」

裕一問道:「男色是什麼?」

「同誌。」市川答道。

「既然這樣,」美晴不肯罷休,「勸他們別欺負同學就行了吧?」

聽見美晴這麼說,三個男人麵麵相覷。

「你們怎麼了嘛?」美晴不悅地說。

市川說道:「男孩子光有溫柔不行。就算我們趕走欺負他的同學,換了一個環境,他說不定還是會遇上相同的事情。小明需要自己學會解決問題的方法。」

「最好讓他學習格鬥技,」八木說,「但是沒有時間。」

「這都要怪電視不好。」美晴有些遷怒地說,「自從一群會變身的英雄標榜正義之後,孩子們的霸淩問題就變本加厲了。」

八木點點頭,「獨自迎戰才算男人。」

裕一憂心忡忡,穿過孩子們的桌子,走到小明的座位,進入他體內監視,小明咬緊牙根忍耐被人孤立的感受。四周傳來的是黃金周(注34)的話題。從後天起開始三天連假,我爸爸要帶我們全家出去玩。

小明覺得丟臉、爸爸不在家的寂寞、自卑感、疏離感。然而,小明的意誌力卻沒有被悲哀擊倒。他心底存在猛烈的攻擊性。如果有人無情地對待自己,就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小明想捉弄別人。但是,那麼做的話會被欺負得更慘。無處宣泄的憤怒,逐漸化為負麵的複仇情緒,腐蝕他幼小的心靈。

小明身處於惡性循環的環境中。他的眼神變得愈黯淡,就愈激起欺負他的同學們的攻擊欲。

裕一也覺得心情沉悶。這樣的話,他大概隻能欺負小貓發泄壓力了。大人會叫孩子們當個乖小孩,但孩子們也有不想當乖小孩的時候。

如果教導小明何謂自尊心,他應該會得救吧。有了自尊心,就不會羨慕或嫉妒別人,也不會尋短見。但什麼是自尊心?指的是哪種心理狀態?裕一自己也不了解。

「我吃飽了!」眾人異口同聲,響徹整間教室。裕一暫且離開小明的身體。午餐時間結束,男生們衝到操場上,隻有小明仍然坐在位子上。

「讓他和欺負人的孩子一起玩怎麼樣?」市川提議,「讓小明主動示好。」

「那樣豈不是顯得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