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相互理解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至少,欺負人的一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欺負別人。事情說不定會意外地進展順利。」
「要試試看嗎?」
裕一使用大聲公,讓小明走向操場。鋪著柏油的操場上,擠滿了一到六年級學生到處跑的身影。有人跳繩、有人拉單杠、還有人打躲避球。四年一班那個欺負人的集團想加入其他幾個男生踢足球。北原大輔將橡膠製的足球放在地上。
小明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出來教室外,發現欺負他的同學,嚇得站在原地。
「快,請他們讓你加入!」市川對著小明叫道,「說不定可以變成好朋友!」
小明感到膽怯。光是看見大輔的臉,就覺得全身籠罩在恐懼之下。要和他們一起踢足球?那種事我不可能辦得到。
「或者加入其他在踢足球的人也可以啊。總之要主動開口!快,拿出勇氣來!」
小明在一群人當中,找到個性比較溫順的同學;隻是在一旁看著大輔他們欺負自己,不會直接加入動手行列的家夥。小明下定決心,提心吊膽地接近他們。
「高橋。」小明小聲地叫他,「我可以加入嗎?」
「咦?」高橋反問,一臉困惑地看了北原大輔一眼。
大輔的目光轉向自己,小明慌張地別開視線,盯著腳底下。
班長撿起球,賊賊笑著朝小明走來。「細菌有何貴幹?」
小明抬頭看老愛欺負自己的大塊頭。北原大輔人高馬大,身高一百四十公分,兩人身高相差十五公分。
「別害怕!」市川拚命替他打氣,「沒事的!」
小明以微弱的音量重說一次,「讓我加入。」
「可以當守門員嗎?」大輔問道。
小明的表情倏地亮了起來,「嗯!」
事情似乎談妥了,救難隊員臉上浮現放心的笑容。
「既然這樣,如果你測驗及格就讓你加入。」
「測驗?什麼測驗?」
「接住這一球!」大輔話一說完,冷不防地將足球砸在小明臉上。
小明眼前直冒金星,頭昏眼花。
「可惜,不及格。」大輔笑著撿起彈回來的球,說「目前比數三比零」,繼續中斷的比賽。
救難隊員說不出話來,注視著九歲的少年。小明低下頭,用手指搓揉疼痛不堪的額頭,舉步踽踽而行。監視的裕一已經淚流滿麵,小明卻仍然忍住不哭。不久,他走到校院角落,眼中打轉的淚水開始掉了下來。一群二年級女生從他背後經過,不可思議地盯著學長啜泣的背影。
小明心中開始響起《悲愴》。裕一這才明白,原來這是療傷止痛的音樂。陰鬱的曲子本身與小明的悲傷產生共鳴,減輕他心裏的負擔。但是,音樂史上最灰暗的交響曲,竟是被迫站在絕望的懸崖邊的孩子,抓在手中不放的最後一首曲子。再沒有比選這首曲子更悲哀的了。唯有這首曲子,能夠承受小明的悲哀。裕一感覺到,搶救行動被逼到了緊要關頭。
裕一一離開小明的身體,便看見美晴臉上變成女鬼般淒厲的表情。「那個臭小孩是爛掉的橘子!我要替天行道!」
「可是,對方可是接受義務教育的小學生欸!」市川扣住美晴正要抽出大聲公的手。
裕一觀察八木的臉色。救難隊的頭號激進分子雙臂環胸,繃著臉一語不發的樣子,反而令人害怕。
「八木先生的意見呢?」裕一問道。
黑道老大嚴肅地說,「這種時候,能忍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裕一想說:「你是不是武俠片看太多了?」但他按下不說。對方是專職的黑道大哥。
市川在哭個不停的小明身旁,手足無措地蹲了下來。「很痛吧?對不起啦。都怪叔叔亂出餿主意。」
除了看不見的幽靈之外,難道沒有朋友肯安慰小明嗎?裕一環顧四周,發現眼前站著一個眼熟的女孩子。圓臉、個頭嬌小、花之圓舞曲。
「是她。」裕一說,「她是小明喜歡的真香。」
「啊!」美晴高聲尖叫。無論是藝人或小學生,每個女人對別人的愛情感到好奇,永遠不會膩。「好像是一首『小小的戀曲』。讓真香安慰他不就好了嗎?」
「不行!」男人們以三重唱的方式說。
「為什麼嘛?」
「這種時候,要是被女人安慰,男人的自尊心反而會傷得更重。」八木解釋男人的心情,「你隻能靠自己解決問題。喜歡被人安慰的家夥,隻是沒卵蛋的孬種。」
「男人真辛苦。」美晴諷刺地說,「老是硬著頭皮忍耐。」
真香一臉擔心地盯著小明,但沒對他說話,默默地回到玩小皮球的一群朋友身邊。
「看來相互理解是失敗了。」八木以挖苦的口吻對市川說,「你這麼快就黔驢技窮了嗎?」
小明哭到午休結束,第五節國語課請病假,到保健室躺在床上休息。到了第六節課,他勉強回到四年一班的教室,上完一天的課程。
放學鍾聲響起的同時,教室內展開放學前的例行公事「開班會」。班導發給學生們要帶回家的講義,讓大家確認隔天的課表,最後問:「今天一天,大家過得好不好啊?」
「好!」除了小明之外,大家都應道。
「四年一班,今天也很團結對嗎?」
「對!」大家話說到一半時,有學生舉手喊「老師」。眾人的臉轉向靠走廊的位置。是真香。
「森山,什麼事?」
被老師點到名,真香站了起來。「今天午休的時候,北原同學用足球丟西城同學。」
「北原?」班導意外地將臉轉向班長。
「結果把西城同學弄哭了。」
不隻是大輔,連小明也渾身僵硬。教室內不知不覺間變得鴉雀無聲。四年一班的學生們,因為真香的爆炸性發言,好像讓班導意識到班上同學並沒有團結一致。之前大概沒有人指出大輔那夥人的卑劣行徑,告發他們「這麼做是在欺負人」吧。
「局麵有了轉變。監視相關人士,」市川說,「說不定班導會出麵解決霸淩的問題。」
救難隊員分別進入小明、大輔、真香,還有班導的體內,以無線電通訊。
對於經驗不足的男老師而言,「霸淩」等於是沒有特效藥的瘟疫,是萬萬不能發生的災難。他不敢相信地問大輔:「真的嗎?」
「咦?」大輔坐著說。這聲「咦?」是用來拖延時間的。他心裏因為從天而降的危機而顯得六神無主。身為模範生的麵子。在眾人麵前被老師罵的恥辱。對打小報告的森山真香的憤怒。大輔聰明的腦袋瓜裏,正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抵賴。「我隻是試試他能不能擔任守門員而已。」
真香心想:「你說謊!」因為她看見了平常不在操場上玩的小明,難得想加入他們踢足球。大輔將球丟在小明身上的那一瞬間,真香也感覺疼痛。小明好可憐。真香心中,正義感的幼苗正在成長茁壯。
「西城,他說的是真的嗎?」班導下意識用質問的語氣問小明。班導一向不知如何對待不愛說話又神經質的小明。
小明的心髒差點炸開。該說什麼好呢?正在監視的裕一試著煽動他:「說你被他欺負了。」但他想說出口的念頭總在最後一刻打住。因為加害者大輔一道用雙眼直視著他。如果說自己被他欺負了,事後肯定會遭受更殘酷的報複。
「是真的。」小明說,「我沒通過守門員資格的測驗。」
「可是你哭了。」真香說道。
被心儀的女孩子說:「你哭了。」小明顏麵盡失。他板起臉孔瞪著真香。小明喜歡的女孩子不曉得她的這一句話,傷害他有多深。
「球打到你哪裏?」班導問道。
「臉。」說話的人是大輔。他找到了脫離窘境的方法。「我並不是故意瞄準他的……如果很痛的話,我願意道歉。」他對著小明低頭致歉:「對不起。」
班導語氣柔和地提醒他:「以後要小心唷!」
「是。」
「西城,你願意接受他的道歉嗎?」
「願意。」小明說道。
真香以眼神問他:為什麼?
「那,今天的班會就開到這裏。」
班長大輔喊口令:「起立!敬禮!」四年一班的一天劃上了句點。
救離隊員心情沉重地和孩子們一起離開教室。不但沒辦法艘小明免於被同學欺負,回到家還有父母離婚的問題等著他。
但是小明被眾人攔住了,走在校園內,大輔的三名手下追了上來。
小明反射動作地全神戒備,其中一名手下說:「到後院來!森山說她有話要跟你說。」
「森山?」聽見真香的名字,小明困惑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裕一直覺這是個陷阱。市川潛入其中一名手下體內探聽事情原委,隻知道是大輔命令他們來傳話,不曉得背後藏著何種陰謀。
裕一他們隻好和小明一起去後院。繞到兔子窩和雞舍後麵,看見大輔的其他手下和真香。真香被兩個男生抓住雙臂,扭動身子大叫:「放開我!」看見小明來了而停止掙紮。
「你來啦?」大輔笑著從高小明十五公分的高度低頭看他。
「找我來有什麼事?」小明鼓起所有勇氣反問。
「如果你遵照我的命令行事,我從今天起就讓你加入我們。從此之後,你就不再是細菌了。」
「咦?真的嗎?」小明雖然打從心裏感到高興,但旋即恢複警戒。「什麼命令?」
市川迅速進入大輔體內。這個愛欺負人的模範生,正在磨利複仇的刀刃。明確的惡意現在正在他心中萌芽。森山這家夥,竟敢向老師打小報告。但若追根究柢,就要怪這隻礙眼的細菌。
「把你身上的細菌傳染給森山!」大輔命令道。
「怎麼傳染給她?」小明問。
「你握住森山的手。這樣就行了。」
小明的視線轉向真香的手。
市川緊張地報告監視到的內容,「如果小明握真香的手,接下來她就會成為眾人欺負的目標。」
「快點動手!」大輔催促小明,「如果你不動手的話,你知道自己今後的下場會怎樣吧?」
小明的心跳加速,心中開始響起《悲愴》。裕一和小明一樣進退兩難。該怎麼辦才好?若不遵從大輔的命令,就會有更淒慘的報複等著自己。縱然運用大人的智慧,也無法脫出霸淩這種單純而破壞力十足的結構。無論思考何種因應之道,都會卡在可怕的報複這一點。
小明再度凝望真香。
真香以畏怯的眼神回望小明。
「你真的會讓我加入你們嗎?」小明問道。
「我保證。」愛欺負人的班長答道。
「他騙人!」市川說,「不管小明怎麼做,他都打算繼續欺負他!」
「但是,該怎麼辦?」裕一對著無線電反問。小明的內心麵臨人生中最強烈的天人交戰。如果隻碰真香的手,就能讓地獄般的日子畫下句點,那真是太劃算了——這麼想的同時,小明心中有某種情緒,讓他在最後關頭打消了念頭。那種情緒像是一層薄薄的地板,在緊要關頭支撐少年不堪一擊、險些被輾碎的心。
加油!裕一聲援道。忍住!
然而,小明的耐性眼看著漸漸開始腐蝕,頹喪的心情就和在欺負小貓時一樣。都是真香的錯,誰叫她要告訴老師i,大輔欺負我,反正我被報複也不關她的事。午休時間,她還一臉興高采烈的表情,說黃金周爸爸要帶她出去玩。這家夥不會知道,她這句話害我有多沮喪。
小明緩緩地對真香伸出手。
「住手!」裕一叫道。
真香想逃離原地,仿佛小明的手真的感染了細菌。
小明的心中充滿了敵意與哀傷。少年垂下目光,為了不再被欺負、不再被叫成細菌,而握住心儀的女孩子的手。
「太好了!」愛欺負人的孩子們高興得手舞足蹈。「這家夥真的握住森山的手了!」
一股悶痛在小明的右手蔓延開來。那是懊悔不已所帶來的心痛。真香一臉悲傷地將臉轉向他。小明心想,自己原本不是細菌,這下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細菌。
原本不停播放的《悲愴》停了。一直替少年療傷止痛的音樂消失了。裕一側耳傾聽,聽見了小明心碎的聲音。刺耳的崩塌聲。原本支攆著小明的薄薄地板,現在塌陷了。
裕一感到絕望,對小明說。
你想知道什麼是自尊心,對吧?
我告訴你。
剛才轟然塌陷的聲音就是你的自尊心。
愛欺負人的一夥人發出輕蔑的笑聲,放開了真香。真香眼眶泛淚地發足狂奔。「期待明天的好戲上場。」大輔丟下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帶著手下離去。
獨自被留下的小明心中,不再發出任何聲音。樂團成員全部死去的管弦樂團。永遠的休止符。小明在一片寂靜之中思考。不管是以枕頭用力悶住臉、喝下洗發精,或將三角板插進手腕都死不了。
「嗚!」裕一發出呻吟,「這孩子至今自殺未遂過三次!」
這樣就算有大人在身邊,應該也不知道他曾經自殺未遂。
「亮紅燈了!」美晴大聲喊叫。
小明漫無目地地邁開腳步。正在監視的裕一也不知道,他打算去哪裏、以何種方法自殺。九歲的少年任由自殺的衝動驅使自己。
「勸導他!」方川說,「不要讓他停下腳步!」
「為什麼?」八木問。
「旁邊的牆上放了打掃用的化學藥品!如果喝下那個,會死得淒慘無比——」
「最慘的是上吊自殺。」裕一說。
「跳樓自殺也很慘啊。」美晴說。
「飲彈自殺也很慘啊。」八木說。
「不一樣!那種藥品會溶解內髒!活生生地從體內溶解內髒,讓人慢慢走向死亡!」
「繼續走!」八木用大聲公對著小明喊道,接著對市川和美晴下指令:「去叫人來!」
「是!」
當市川和美晴正要跑起來時,校舍一樓麵向後院的窗戶打開。
「西城!」叫喚聲令眾人回頭,班導探出頭來。他肯定是救兵,但是裕一擔心,這位無能的老師會不會反而逼小明走上絕路。
「你還在學校啊?」班導漫不經心地問,「剛才,你媽媽打電話來!」
「我媽媽打電話來?」
「她說,如果你還在學校的話,叫你趕快回家。她說要和你爸爸一起吃晚餐。」
「咦?和我爸爸一起吃晚餐?」小明反問,期待立刻在他心中發酵。爸爸要回來。爸爸、媽媽和我,我們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啊,變回黃燈了。」美晴說,「這孩子的情緒轉變真快,剛才還在哭,馬上又在笑了。」
八木和市川放下心中大石地籲了一口氣。
大概隻有家人能夠了解孩子心裏的痛苦。而小明即將拾回自己安穩的家。
但是救難隊員並沒有樂觀地看待眼前的局勢。小明的父親俊樹,會對離婚提出何種結論?四個幽靈戒慣恐懼地陪小明離開學校。
九歲的音樂少年邊走邊跳地踏上回家的路。
6
小明回到公寓,發現餐廳的餐桌上,擺滿了翔子親手煮的一桌豐盛菜肴。下午四點的晚餐,令小明滿懷特別的期待,卻讓救難隊員捏把塗汗。
小明一看見母親便問:「爸爸呢?爸爸回來了嗎?」
「差不多快回來了。」
話才說到一半,對講機的鈴聲就響起。
「是爸爸!」小明一臉喜悅,屁股還沒坐到椅子上就跳了起來,跑向玄關。
四名救難隊員也緊追在後。打開大門進屋的男人,臉上浮現愉快的笑容問道:「嗨,小明好不好?」
「好!」小明點點頭,抱住父親的腰。
裕一他們第一次看見西城俊樹這個男人。他身穿休閑褲,上搭色彩鮮豔的夏威夷衫。這名三十四歲、任職於衣料製造商的父親,是個有意外發生時靠不住的軟弱男子。
「喂,這種父親,」八木替默不作聲的眾人講出心裏擔心的事,「靠得住嗎?」
翔子從屋內探出頭來,迎接丈夫和兒子。這對夫婦的眼神隻交會了一瞬間,麵露出說不上是放心或放棄的表情。
「飯煮好了。」翔子說道。
「哇!看起來好好吃。全部吃光大概會流鼻血吧!」俊樹誇張地讚美妻子煮的菜,並補上一句:「因為今晚是特別的一晚。」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來,「特別什麼?」
「小明,我問你,你想和爸爸或媽媽一起住?」
隔一會兒,屋內的氣氛變得凝重。三名家人停止動作,一旁的救難隊員以四重唱的方式「啊」地尖叫。
「果然還是要離婚嗎?」市川失望地垂下肩膀。
「用不著一開始就說吧。」裕一說。
「快點監視他們!」
八木一聲令下,其餘三人潛入西城家成員體內,市川、美晴、裕一依序報告。
「鐵定沒錯。他父親同意離婚了。」
「他母親也沒有不滿。他們今天上午在電話中討論了財產分配。」
「小明大受打擊,說不出話來。」
翔子柳眉微蹙,責備丈夫:「老公,吃完飯再說吧。」
「啊,對噢。」俊樹不以為意地坐上餐桌。
小明坐在父親對麵的座位,一臉泫然欲泣地將視線落在餐桌上。
一家人團圓,在沉重的氣氛下用餐。或許是想緩和氣氛,俊樹數度說冷笑話,但是餐廳裏隻有他一個人空洞的笑聲。
這段期間,裕一他們展開最後的作戰會議。小明的父母已經決定要離婚了。透過夜視鏡確認,小明差一點就要變紅燈了。要怎麼做才能救他呢?
「他想自殺是出自心理問題。」市川重申道,「父母離婚和在學校被欺負並非不治之症,但是這孩子卻想尋死。我們該做的,應該是導正小明的想法吧?」
裕一想起來,小明的自尊心在學校後院瓦解的那一瞬間,他的心理狀態傾向自殺。「這孩子需要的,會不會是自尊心?」
八木說:「但是,自尊心是什麼?怎麼做才能獲得?再說,你覺得這個父親能教孩子什麼是自尊心嗎?」
眾人看了身穿夏威夷花襯衫的父親一眼。
「我吃飽了。」俊樹放下筷子,「喂,小明,你想不想聽爸爸打嗝?」
小明默默地搖搖頭,西城家的餐桌上仍舊隻有俊樹一個人的笑聲。救難隊員頹喪地垂下肩膀。
翔子吃完飯,精神飽滿地說:「用甜點之前,讓我們討論一下重要的事吧。」
「既然這樣,隻好碰運氣賭輸贏了。」八木說,「大夥兒們,提高警覺!」
裕一他們再度進入西城家成員體內監視。餐廳裏,幽靈們透過無線電相互聯係。
父親俊樹傷透腦筋,不知該如何告訴孩子離婚這件事。為了減緩小明受到的打擊,他當初計劃以輕鬆的口吻提出,但已宣告失敗。既然如此,還是將這件事交給翔子處理方為上策。
另一方麵,翔子知道這出離婚劇遇上了最大的難關。雖然她事前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要平心靜氣地討論卻很困難。一想到必須告訴小明令他難過的事,感情總會搶先理智一步。
至於小明,他內心充滿著不安、恐懼以及悲哀。每個人都有的負麵情感全部出籠。裕一心情黯淡地想,是否非得讓這種最糟的狀態好轉?不,是非做不可。若不讓這孩子變得正麵思考,就無法斷絕自殺對他的誘惑。
沉默籠罩著一家人,小明偷瞄爸媽的臉。
爸爸一反常態的嚴肅表情,令小明感到畏怯。
媽媽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低頭看著地麵,令小明悲從中來。
「請你父母露出愉快的表情!」裕一下指令。既然決定不了搶救方針,隻好繼續穩定小明的心情。
「冷靜下來!笑一個!」唯一不在當事人體內的八木,拿著大聲公對著小明的父母喊道,「小孩子會難過唷!快笑!」
「哈哈哈。」俊樹破顏一笑。
開朗的笑聲一口氣吹走了在場的緊張氣氛。但是,兒子難以理解地看著父親;妻子懷疑這個人的思緒陷入混亂了。
「笑得太誇張了!」
被人一指正,俊樹斂起笑容,但是輕鬆的態度依舊。「大家都垮著一張臉,所以我想逗你們笑嘛。」
翔子莞爾一笑,心想,果然是這個人的作風,到了最後一刻仍是死性不改。
看見爸媽的表情變化,小明的悲歎稍微減緩了些。
「就是這樣!」八木向小明的父母發出號令,「你們聽好了。現在正是緊要關頭!舍棄你們的自我!以孩子的感受為第一優先!」
得以小明為第一優先。俊樹將這項方針銘記在心,對著兒子說:「小明你聽我說。你是男孩子。這件事很令人難過,但你別哭,聽我說。」
但是這句話又將小明逼得走投無路。自己能不哭嗎?光是這麼想,他就想哭了。
「不行!」裕一透過八木對俊樹下指令,「要說:『你盡管哭,但要仔細聽我說!』」
「剛才那句話當我沒說。」俊樹連忙圓場,「任誰都有傷心難過的時候。這種時候,男孩子也可以哭。」
「嗯。」小明輕聲說。
俊樹隔了半晌,開口說:「呃,爸爸和媽媽決定要離婚了。」
終於做出最終宣告。小明的腦門吃了一記鐵錘。頭頂受到敲響銅鑼股的衝擊,少年的內心大受打擊。小明沉入悲傷的湖底,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憤怒。孩子對於沒道理的不幸遭遇予以反擊。小明以低沉模糊的嗓音問父母:「是誰不對?」
「咦?」俊樹緊張地望向妻子。翔子也困惑地看著丈夫。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言盤問,立刻令雙親失去了冷靜。
如果妻子辭掉工作的話……
如果丈夫體諒自己的工作的話……
這對夫婦同時被邪惡的心魔操縱了。他們互相指責對方的錯,想讓孩子站在自己這邊。
人類所釋放出的氣氛當中,傳達著過多的資訊,令裕一嚇了一跳。小明敏感地察覺到,爸媽互相憎恨對方。
「別在孩子麵前貶損對方!這樣會兩敗俱傷!」
「嗬嗬,」翔子勉強笑了,「並不是誰不對,而是我們處不來。」
小明一臉詫異,對媽媽的解釋聽得一頭霧水。
「好,這件事討論完畢了。」
八木對敷衍孩子的俊樹咆哮道:「給我解釋清楚!」
「這句話也當我沒說。」俊樹麵露微笑,態度從容地點燃香煙,「進一步來說呢,就是爸爸和媽媽意見不合。我們不曉得該怎麼兩人同舟共濟生活下去。因為這樣下去沒辦法讓大家過得幸福,所以我們決定離婚。」
「意見不合是什麼意思?」
「就是該怎麼做,對小明才是最好的。」
果然是這樣,小明被擊垮了。罪惡感湧上小明心頭,爸爸和媽媽之所以離婚,都是因為我。因為我不是乖小孩,所以他們要離婚。
「別把過錯推到孩子身上!你兒子已經滿心傷痕嘍!」
「剛才那句話也當我沒說。」俊樹笑道,尋找誰都不得罪的回答方式。
小明看穿了爸爸謊話連篇,試圖掩飾什麼。
「一五一十講清楚!」八木吼道,接著煽動翔子。獨自一人勸說這對夫婦的八木,就像演奏《大黃蜂》的伸縮喇叭手般忙碌。「媽媽也說句話啊!」
「是因為媽媽的工作。」翔子說道。過去數度和丈夫發生的爭辯在她腦海中掠過,讓她差點情緒激動起來。
「冷靜下來!別失去理智!」
翔子沒有失去冷靜,對孩子說:「媽媽想繼續工作,但是爸爸反對。所以媽媽覺得與其這樣吵下去,不如離婚比較好。」
小明想起了父母的爭吵。與其那樣吵下去,離婚真的比較好嗎?「可是,媽媽工作是為了我吧?」
俊樹和翔子對於這個問題都窮於回答。因為他們平常就對小明說,爸爸媽媽拚命工作,都是為了你唷。
裕一發現,這是第一道關卡。小明一心認為父母離婚是因為自己。若不消除這股罪惡感,就無法向前邁進。
「工作是媽媽的生存意義。」翔子說,「工作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媽媽自己。」
「那,爸爸為什麼要反對?」
小明接連而來的難題,令俊樹的思緒差點短路。「爸爸覺得如果媽媽不在家,小明會寂寞。」
八木破口大罵,「你道爛人!別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
「這句話也是騙人的啦。」俊樹開玩笑地帶過。
小明想起了用在樂譜上的表情符號——giocondo,詼諧而愉快地。
「我之前說過,無論在外麵上班或做家事,都是工作不是嗎?既然兩者都值得尊敬,待在家裏不是也很好嗎?」俊樹絞盡腦汁,補充道:「我們離婚絕對不是因為小明。你可以放心,這都是爸爸媽媽的問題。」
小明開始覺得,好像是那麼一回事。罪惡感減輕的同時,換成無以言喻的恐懼感——先前那種風中殘燭的感覺襲上心頭。
小明沉默不語,俊樹和翔子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情況怎麼樣?」八木問裕一。
「請等一下。」裕一仔細觀察孩子的內心。必須將小明感覺到的莫名不安,翻譯成人的語言才行。「他心中的不安就像對災害的恐懼。像是地震或土石流,他對自己無力改變的命運感到恐懼。」
「才九歲就有這種感覺啊。」八木歎氣,使用大聲公。「讓孩子放心!說你們會保護他!」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小明也很害怕吧。」翔子率先表示自己了解小明心中的感受。pietoso,慈愛地。
「幹得好!」八木讚道。
「但是你放心。爸爸和媽媽都會為了小明拚命努力。情況和現在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爸爸要搬出去了,對吧?」
話題的矛頭指向自己,俊樹一時語塞。裕一搶先一步將小明期待的答案傳達給他。
「即使不住在一起,想見麵的時候還是隨時見得到麵。再說,小明遇到困難的時候,爸爸和媽媽會一起幫你解決。真的。」
「真的是真的?」
「嗯。」
「我以後還可以叫你爸爸嗎?」
「當然。」
「星期六教學觀摩你也會來嗎?」
「一定會。」
「黃金周呢?」小明發問的語調充滿了殷切的期盼。「從後天開始放連假。」
「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小明臉上浮現微笑。少年的心情好轉許多。裕一感覺到塞滿船底的壓艙物般的重量得到了鼓舞。小明是否正一點一點地拾回自尊心呢?然而,還缺少了什麼。缺少的究竟是——
「好,我們整理一下內容。」俊樹說道。Con
tenerezza,溫柔地。「爸爸要和媽媽離婚,但這是最好的做法。小明沒有任何責任。想見爸爸的時候就見得到麵,爸爸也會為了小明加油。你完全不用擔心任何事情。」
小明心底深處的重量增加了。「還差一把勁!」裕一下指命。
看見仍然不安的兒子,俊樹動腦筋想,還得多說點什麼。這時要靠一句固定台詞。「等小明你長大之後,一定會了解。」
「長大之後,是什麼時候?」
「這個嘛,再二十年左右吧。」
「布拉姆斯?」小明問道。
俊樹不明所以,「嗯?」地反問。
布拉姆斯這位作曲家,為了作出《第一號交響曲》,花了二十多年。
「完全沒有安慰到人!」八木大發牢騷,「多說點話安慰孩子!」
但是,究竟該對孩子說什麼呢?
這時,小明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態度顯得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爸爸不是討厭我了吧?」
俊樹和翔子吃驚地盯著孩子的臉。他們忘了最重要的事,小明擔心的是這個。
「爸爸沒有討厭你!」俊樹立刻大聲地斷定。這是身為父親的瞬間反應。「沒有那回事。爸爸最愛小明了。媽媽也是這樣。爸爸和媽媽無論現在或未來,都會一直愛著小明。」
amore!有感情地!小明心中充滿了心安。仿佛置身荒野中的不安全感消失了。父親的話,讓一家人努力粉飾太平的假象輕易地崩解。當小明開始哭泣,俊樹和翔子的眼眶也濕了。
俊樹為了再次保證,想對小明說:「爸爸愛你。」但是受到日本文化根深柢固的羞恥心阻礙,而說不出口。能夠隨口說「I
love
you」的美國人真是令人羨慕。但是俊樹認為,日本人對孩子的愛也不會輸給美國人。「小明是爸媽引以為傲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小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好嗎?」
「嗯。」小明語帶鼻音地點頭。
裕一睜大眼睛。小明的心靈眼看著變得愈來愈成熟而穩重。裕一心想,搶救行動是否成功了呢?他將頭探出小明體外,使用夜視鏡一看,但是小明的身體仍在晃動,在黃燈與紅燈之間變換不定。自殺的危機筒未解除。
裕一回到小明體內尋找原因,發現他心中存在無法對父母說的煩惱,就是在學校裏被同學欺負的事以及握住真香的手傷害了她的事。父親以「小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鼓勵他,卻被這兩件煩心的事消弭於無形。
「怎麼了?」八木問道。
「剩下的問題是,在學校被同學欺負。」
「離婚的部分解決了嗎?」
「我想已經將受害程度降到最低了。」但是裕一認為,小明的心仍受到了重大打擊。這是不爭的事實。
俊樹和翔子認為,獨生子已接受了父母離婚。
「我去準備甜點。」翔子說,離開座位。
和兒子兩人獨處時,俊樹將身體探向桌麵低聲地說。religioso,嚴肅地。「小明,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麼事?」
「如果爸爸搬出去,這個家裏就隻剩你一個男人了。你要好好保護媽媽唷!」
小明感到意外。爸爸並不討厭媽媽嗎?
「好嗎?」
「嗯。」小明自信地說。
「還有一件事。」俊樹開玩笑地說。scherzando,輕快地、詼諧地。「小明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咦?」小明心生動搖。自己對森山真香有好感,是全世界沒人知道,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秘密。而且,一想起真香在學校後院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當時那股後悔不已的情緒便在心底複蘇。
「爸爸和媽媽雖然決定離婚了,但並不代表世上的夫妻都會走到這一步。小明以後大概也會喜歡上女孩子,總有一天會結婚。但是你放心,你不會和爸媽一樣的。你是個能夠挺身保護女孩子的男人。」俊樹情緒激昂地一口斷定。Confuoco,熱情地。
八木感歎道:「這個父親,對於教導異性關係倒是很熱心。」
小明沒有回應。右手又感覺到了握住真香的手時感到的悶痛。
「加油唷!」俊樹溫柔地微笑,替獨生子上完課了。
這時,翔子端著放了冰淇淋和水果的托盤回來。
一家人即將安然地吃完晚餐。俊樹和翔子簡短地討論今後法律上的手續以及俊樹要帶走的家具。
監視三人的救難隊員暫且離開他們的身體,研討如何善後。
「接下來就隻剩被同學欺負的問題了。」市川說。
於是八木堅定地說:「這件事不用擔心。本山人自有妙計。」
「什麼妙計?」
「明天你們就知道。」八木自信滿滿地說,臉上流露高深莫測的笑容。
黑道老大不把這種事放在眼裏的態度,令裕一他們感到的不是放心而是擔心。
「那,我差不多該走了。」俊樹站起身來。
「小明,我們去送爸爸。」
小明一臉不悅地下椅子,跟著父母走向玄關。看著眼前父親即將離去的身影,悲傷的情緒再度在小明心中蔓延開來。
裕一他們展開監視行動,八木又忙了起來。「跟孩子說話!說連假的事!」
「你不會感到寂寞。」俊樹在玄關穿好鞋子,撫摸小明的頭。「爸爸後天會再來。我們和媽媽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小明輕輕點頭,問俊樹:「爸爸,我問你。」
「什麼事?」
「自尊心是什麼?」
身穿夏威夷衫的父親吃驚地翻了翻眼。
唯獨這個答案,救援隊員也無法出主意。
自尊心是什麼?俊樹拚命尋找答案,找到了至今從未想過的離婚真相。其實他心裏隱約察覺到,自己是個靠不住的男人,所以希望妻子守住家庭。他之所以無法放心地任由妻子出外工作,也是因為他缺乏身為男人的自信。他覺得勃然大怒對妻子破口大罵的自己,器度格外狹小。自己對夫妻的將來、孩子的前途沒自信,甚至懷疑家庭的溫暖,而導致家庭分裂。俊樹感覺,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怎麼了?」小明問道。
俊樹痛苦不堪地說:「別擔心!你有足夠的自尊心。」
「真的?足以當指揮家?」
「那還用說!」俊樹點點頭。risoluto,強而有力地;con
bravura,果斷堅決地。「你一定可以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來。他的心靈變得更加強壯。裕一發現,這份觸感大概就是自尊心。
俊樹抬起頭來,與翔子四目相交。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劃下休止符。
這時,翔子回望丈夫,不知為何拚命拚湊這些年來的幸福回憶。她憶起的是剛成為社會人時的絢爛回憶。丈夫以刺繡向自己真情告白的求婚台詞——「我們結婚吧」。
這時,俊樹按照表情符號的語氣說:「那麼,我們分手吧。」
翔子麵露微笑,接著雙眼噙淚。但她心想,不能讓兒子看見自己流淚,於是從身後抱住小明。
俊樹對他們母子微笑,走出家門。一個家庭就這樣瓦解了。
「他還撐得住。」持續監視小明的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這孩子還在忍耐。隻要克服了父母離婚,就隻剩下被同學欺負的問題了。
7
隔天早上,母親也叫了好幾次小明才好不容易下床。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再加油一天!」
小明雖然在翔子的鼓勵之下去上學,但才跨出公寓一步,他就已經心生膽怯了。前一天,愛欺負人的北原大輔撂下的話言猶在耳。「期待明天的好戲上場。」
期待什麼好戲呢?他要欺負森山真香嗎?不,小明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總覺得那群家夥會變本加厲地欺負自己。
進入小明體內監視的裕一也變得憂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霸淩的情形愈來愈嚴重的話,難保小明不會再想不開。
「對了,」市川問八木:「你不是說你有解決小明被欺負的妙計嗎?」
八木沒有回答,在少年的耳邊說:「我了解你在學校一直被同學欺負的痛苦。這種時候要怎麼辦呢?讓我教你一句人生的重要格言吧。」
經曆大風大浪的年邁黑道老大,似乎要傳授九歲的孩子獨門秘招。裕一滿心期待。
「你仔細聽好!如果別人打你的右臉頰,就加倍打回去!」
裕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八木接著說:「如果你默默忍受,敵人就會愈來愈得寸進尺。社會就是這種玩意兒。偶而得讓對方嚐嚐苦頭才行。」
小明忽然抬起頭來。如果能夠狠狠地教訓大輔那夥人,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話,他們就不敢再欺負我了。
「那個愛欺負人的小鬼或許功課很好,但是腦袋裏裝漿糊。你懂我的意思嗎?那家夥隻會考高分。他的人性卻無可救藥。你要用拳頭讓他知道,自己爛到什麼地步了。去找北原打架!」
「這就是你的妙計嗎?」市川有些錯愕地問。
「我要教他怎麼打架。」八木繼續教導年紀相當於自己孫子的少年,「是男人的話就一對一單挑!別拿武器!要赤手空拳,堂堂正正地麵對對方!男人這種生物有四個罩門。兩顆眼珠和睾丸。基於武士情操,不準攻擊這一點!還有不準反折敵人的膝蓋!隻有這兩招不準用。你可以用你這一身肌肉攻擊對方其他任何地方。不過,如果對方倒下就到此為止,不可以再出手噢!」
小明低著頭走路,一麵在腦中勾勒「打倒北原大輔的畫麵」,全身血液上衝。但是,一股無力感馬上襲上心頭。敵人有七個,根本毫無勝算。
「別在意人數!目標隻有北原大輔一個人。看都別看小羅嘍一眼!隻要解決頭目,敵人的組織就會瓦解。」八木的用語愈來愈嚇人了。「你聽好了,你要攻擊的不是小貓!是男人就要挑戰更強人的敵人!折斷那家夥的乳牙,替他換恒齒!」
「他已經換過牙嘍。」美晴訂正八木的錯誤。
小明心想,我辦不到,我不可能打贏大輔他們,反而會遭遇更淒慘的下場。他眼前浮現大輔他們指著淚眼婆娑的自己,奚落嘲笑的身影。小明的眼皮底下,早已開始泛淚。
既不能大打一架,也不能向老師求救。裕一陪小明一起為他的懦弱飽受折騰。猶如吞下碎玻璃的日子,今後將持續到小學畢業為止嗎?
小明走進學校大門。以慢吞吞的速度,?=30。dolente,悲傷地。當小明沿著校舍走,進入鞋櫃室時,他的動作更加上了延長符號,最後他整個人杵在鞋櫃前麵。
「怎麼辦?」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問。「好像馬上就會響起《悲愴》。」
這時,有兩個學生對小明說話。他們是北原大輔的手下。從他們沒有背書包這點看來,似乎是在此埋伏,等待小明。
「你來得太晚了吧?」他們鄙視地說,「快點去教室!」
小明的直覺告訴他,教室裏有什麼壞事在等著自己,隻好提心吊膽地問:「為什麼?」
小嘍羅麵露不懷好意的笑,「森山被弄哭了。」
小明啞口無言。
「因為你把細菌傳染給她了。」另一個小嘍羅說,「你還要傳染給誰嗎?」
「這種家夥在班上真討厭啊。」
「為了大家好,像你這種人最好快點去死!」
救難隊員聽見這句話,一起變臉。愛欺負人的孩子說了不該說的話。小明渾身無力,跌坐在鞋櫃前。他已難過到哭不出來,整個人像是失了魂。
八木對著心裏一片空白的小明吼道:「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堅持下去!別哭著入睡!給他們好看!」
「喂,八木先生!」
市川出麵製止,但八木甩開他繼續說:「這樣好嗎?讓他們為所欲為,隻有你自己暗自哭泣?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讓那群死小孩知道你的厲害!」
然而,小明的心卻不為所動。
市川相當認真地對八木表示意見,「讓這孩子去打架,未免太亂來了!」
「不,他有勝算。敵人太疏忽大意了。他們不認為小明會反擊。如果利用他們的狂妄自大,就有十足的勝算。」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受傷的話——」
「二十一世紀的小孩不會打架嗎?」
「這我不曉得,但我認為,使用暴力就是不對。」
於是八木怒目相向地叫道:「別開玩笑了!什麼叫暴力!那群死小孩的所作所為不算暴力嗎?父母自私地離婚不算暴力嗎?」
市川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霸淩』或『離婚』,簡直是眾口鑠金。這些字眼看起來比暴力高級。但是啊,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暴力!比掄拳痛毆更惡質!孩子的心靈受了看不見的重傷!」八木眼裏像是要噴出火地看著小明,「真可憐,這家夥從前背腹受敵。我要讓這些事到此結束。這家夥有權利反擊。如果海扁敵人一頓就能消氣的話,就讓他放手去幹!」
聽到八木這麼說,裕一的想法頓時傾向開戰。
「再說,」八木繼續激情地演說,「那個叫北原的死小孩!應該讓那家夥明白你這麼做的意義有多重大。不然這樣下去的話,他長大之後會變成社會敗類,渾若無事地踐踏別人。」
「說服他開戰吧!」裕一熱血沸騰地說,「對了,美晴姐有什麼意見?」
美晴眼中泛著淚光地看了少年一眼,用大聲公說:「要懲罰壞人!」
裕一回到小明體內監視。於是,小明的心中浮現父親的身影。那個愛搞笑的爸爸,以異常認真的表情告訴孩子的話——小明是爸媽引以為傲的孩子。
小明垂下目光,心裏湧起一股難以釋懷的悔恨。
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可是我被欺負得這麼慘。
小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
……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是個能夠挺身保護女孩子的男人。
小明的思考停止了。裕一嚇了一跳,懷疑他是不是想自殺。
你是個能夠挺身——
閃耀金色光芒的小喇叭的高音響起,劃破寧靜。裕一沒有心理準備,側耳傾聽從小明心中流泄而出的音樂。曲調明顯異於之前的《悲愴》或《花之圓舞曲》。這是裕一第一次聽到的曲子;格調高雅、雄壯的號曲。
裕一赫然發現,夢想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的少年終於開始考慮正麵迎戰了。
小喇叭的音色中,加入了散發銀色光芒的小鼓的滾奏。緊張情勢一舉攀升,小明的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
……我能夠戰勝自己嗎……?我收拾得了他們嗎……?
前奏重複第三次時,其他銅管樂器、木管樂器、弦樂器、打擊樂器也加入,管弦樂團聲勢浩大的樂音響徹小明心中。
……我救得了真香嗎?
別錯失這次良機!八木以ff(甚強)的音量叫道:「現在正是反擊的時候!」
仿佛與他的叫聲相呼應似的,所有樂器發出力道強勁的撞擊聲。
「你是本町小學的重型坦克!」
第二次撞擊聲!
「打垮他們!」
小明睜開眼睛。打擊樂器的敲擊聲,與激烈的心跳聲融和,宣告進入戰鬥態勢。小明緩緩起身,完全無視兩個愛欺負人的孩子一眼,舉步走向四年一班。弦樂器以一定的節奏發出低嗚,像在表明他堅定的決心或暗示邁入滅亡的前兆。法國號細致的音色,令人預料到等在前方的難關。走在長廊時,恐懼湧至咽喉。光是想到要挑戰北原大輔,雙腿就快要發軟;心髒快要爆炸;險些尿失禁。膝蓋顫抖地走著走著,淚水撲簌簌地流下。好恐怖。我想逃走。我討厭打架。
這時,小喇叭吹奏狂亂的旋律,定音鼓力道強勁地連綿敲打,化為巨人的跫音,撼動小明的心。差點軟癱的腰部恢複力氣。小明驅使三十公斤的身體,如洶湧的波濤向前邁進。像是要稱讚小明恢複戰鬥意誌般,小喇叭聲音宏亮地開始吹奏那首雄壯的號曲。
九歲的少年不斷與自己展開激烈搏鬥。正在監視的裕一直打哆嗉。人類絕非滄海之一栗。正好相反。因為與生俱來的器量太過巨大,所以要抵達外緣需要費盡千辛萬苦。有人隻著眼於器量的中心點,而對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害怕。小明從前也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他雖然畏怯、哭泣,但是勇往直前,衝向自己的勇氣極限。衝啊!裕一替他加油。上啊!毫不留情地打垮阻擋去路的敵人,以及所有難關!
小明終於站在教室前。交響曲變成小喇叭四重奏,令人聯想到古代的競技場。小明粗魯地將書包扔到一旁,任由淚痕掛在臉上,打開教室大門。
黑板上亂寫的句子躍入眼簾:「森山真香是細菌」。還附上一張醜不拉幾的真香肖像。真香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雙手掩麵嚶嚶哭泣。桌上也被畫了拙劣的塗鴉,她的手帕交們也想不出任何話安慰她,一臉束手無策地圍在她身旁。
小明左右張望,目光轉向製造恐懼的人。北原大輔和四名手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嘲弄真香。「別碰那家夥!她會傳染細菌唷!」
小明哭著叫道:「北原!」
他那非比尋常的聲音,餘教室內的氣氛為之一變。同學們一起看著小明。
小明渾身顫抖,扯開嗓門再度叫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別欺負森山!」
「你說什麼?」大輔擠眉弄眼地笑著朝小明走來,「將細菌傳染給她的人是你吧?」
「我才不是什麼細菌!」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你忘了昨天的事了嗎?是你用那隻髒手握住森山的——」
大輔的話還沒說完,小明就動手了。練習指揮而鍛練到爐火純青的迅速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續發出憤怒的鐵拳,迎麵痛擊敵人的鼻頭。
「嗚!」大輔發出短促的哀號,彎下身子。鼻血噴出的同時,雙眼飄出淚水。
「上啊!上啊!上啊!上啊!」八木愈叫愈起勁,愈叫愈大聲。
小明沒有減緩手部攻勢。敵人尚未倒下。第二擊改用反手一拳,賞了大輔另一邊臉頰一擊。
「叭」一聲,清脆響亮。裕一心想,如果折斷的話,希望是乳牙。
接著是最後一擊,小明揪住敵人的瀏海,卯足全力摑了一個耳光。大輔高聲呻吟,當場跪了下來。
「到此為止!」
八木身兼裁判居中阻止,但是小明日積月累的憤怒無法平息。他跑向教室後方,從體育器材箱中拿來橡膠製的足球,狠狠砸在哭出來的大輔臉上。
四周的孩子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打架,嚇得說不出話來。而且勝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績優異、體育十項全能的班長,竟變成淒慘的輸家,趴在地上痛哭。
不久,聽見有人咕噥地說:「大輔也有錯。」
裕一聽見幾個聲援的聲音,鬆了一口氣。孩子們大概學到了自身行徑卑劣,就會得到報應吧。
小明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注視著自己的手——自己曾用它握指揮棒、傷害心儀女孩,現在打倒敵人的右手——然後將臉轉向靠牆的座位。真香止住淚水,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小明對她微笑,打算和她重修舊好。
真香麵露困惑的神色,但輕輕地對他點了個頭。
小明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裕一期待這時會聽見《花之圓舞曲》,但響起的卻是《哈林小夜曲》,令人聯想到熟女口中吐出的喘息。
「喂,你聽這首歌未免太早了吧。」裕一出聲說道。就音樂而言,小明非常早熟。
「西城!」
聽見吼叫聲回頭一看,班導正衝進教室。似乎是哪個學生跑到教職員辦公室,告訴老師班上發生大事。班導發現流鼻血蹲在地上的大輔,質問小明:「你幹了什麼好事?」
疾言厲色的斥責態度,和警告大輔別欺負人時簡直無法相提並論。旁觀者裕一心想,這才是真正的暴力。
小明咬緊牙根忍住淚水,倨傲地抬頭瞪著老師。
老師錯了。自己才是對的。
這一瞬間,小明的人格清楚成形了。
「搶救成功!」裕一聽見市川的報告。
裕一跑出小明體外,以夜視鏡確認。小明全身上下的晃動停止了。
「自從力道山對路塞茲(注35)之戰以來,我就沒有這麼興奮過了!」八木年紀一大把了,卻像個毛頭小子發表感想。「你們看見小明先發製人的那一拳了嗎?」
「西城!你去教職員辦公室等我!」班導宛如愛欺負人的孩子般丟下一句話,帶著掛彩的北原大輔去保健室。
「這孩子才九歲,就知道了社會的真麵目。」市川咕噥道,「我員希望讓他多保有孩子的赤子之心。」
「說了也是白說。」八木說,「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家都不管教那些愛欺負人的孩子呢?難怪沒有大人敢當麵教訓他們,說:『你們是卑鄙小人!』嗎?」
「沒有。」美晴說,「我們到處看過那麼多家公司,大家都是卑鄙無恥地活著,所以沒有人有資格教訓孩子。」
小明走到教室大門,撿起自己丟在地上的書包。同學們畏懼地看著他不慌不忙的身影。
裕一心想,這孩子將來會變成品格高尚、和身邊的人保持距離的孤高藝術家嗎?如果目前的環境對小明更友善一點,他未來的人格會變得如何呢?然而,這種事想了也是徒然。這孩子隻能選擇過一種人生。
說起來,小明為什麼想成為指揮家呢?聖誕夜去聽古典音樂會。爸爸和媽媽坐在小明兩旁,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因為那是最後一次令人心安的一家團圓嗎?這孩子明明才活了九年,就要失去孩子應有的幸福嗎?然而,什麼是應有的幸福?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生長在溫暖的家庭中,無憂無慮地度過童年嗎?
那種幸福是幻想!裕一有些自暴自棄地否定。
裕一祈禱少年的夢想能實現。假如小明對於音樂的熱情,是為了逃避家庭不睦,也不要變成負麵能量,而是促使他更堅定地朝夢想努力。遭逢不幸卻化不幸為力量的成功人士,大概就是像小明這樣的人吧。
小明離開教室,為了挨不明白自己真正價值所在的大人的罵、為了讓自己曝露在真正的暴力之下,開始朝教職員辦公室走去。
加油!裕一對追夢少年說。無論周遭的人說什麼、無論環境如何改變,你都是個傑出的人才。留在心頭上的傷,證明了你堅持到底。你的人生接下來將持續演奏震撼人心、帶給人溫暖的音樂。
小明小小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裕一最後看見的少年背影,充滿了自尊心。
marziale,雄壯地。
grandioso,精神抖擻地。
8
黃金周的最後三天連假。
東京都內人影稀落,裕一他們閑得發慌。想自殺的人似乎都不會在歡樂假期間外出走動。
連假的最後一天,裕一他們結束白天的偵察工作後,在中野區內的路上休息。令人神經緊繃的工作空檔,是唯一能夠放鬆的寶貴時刻。
眺望難得空曠的主要大馬路,裕一計算回到人世的天數,已經過了二十四天。搶救行動也終於進入了下半場。
「這樣下去會完蛋。」獨自敲打電子計算機的市川說。嚴肅的表情儼然是小公司的會計人員。「目前的預計目標是四十九人,實際才救了三十一人。」
「但是,我們已經盡全力了啊。」八木說。
「海有改善的餘地。我們分成兩組進行巡邏工作吧。這麼一來,就能巡邏兩倍大的區域。發現搶救對象時,再以行動電話呼叫另一組隊員。」
「希望這麼做能夠來得及就好羅。」
「我們救人的技巧愈來愈純熟了。沒問題的。」
「怎麼分組?」八木說,看著市川和裕一。
市川看著八木和裕一。
裕一感覺他們避著美晴。「那,我和美晴姐一組。」
美晴一臉不感興趣地麵向馬路。裕一發現,她身上穿的橘色跳傘衣也相當髒了。
「那麼,我們來討論偵察區域——」
市川話說到一半時,聽見了刺耳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尖叫聲。
「等等。」裕一用手阻止市川說下去,仔細聆聽。肯定沒錯。他聽見了女人哭喊的聲音。
其餘三人好像也察覺到了。所有人一起抬頭看位於大馬路對麵的公寓。
「是不是三樓的那間房間?」市川指著一排窗戶中最外側的一扇窗。
「說不定看得見屋內的情形。」
裕一說,衝上天橋的階梯。從橋上探出身子,從打開的窗戶的窗簾縫隙中,看見了一名年輕女子的背影。她的雙肩肌肉緊繃,不知在叫什麼。
裕一戴上夜視鏡,打開變焦鏡頭的開關。這項儀器的設計很貼心,附有十倍望遠功能。
晃動的鏡頭中,映照出長發及肩的白衣女子背影。她全身都在緩緩晃動。
「黃燈!」裕一才剛喊完,女子握在右手中的美工刀即刻閃了一下。「快變紅燈了!」
八木慌張地說:「怎麼進去屋內?」
公寓大門是一扇左右對開的厚重玻璃門。
「等人來就來不及了!」
「爬外牆的逃生梯上屋頂!」市川叫道,「裝備中有繩索。從屋頂沿著外牆垂降,再從窗戶進屋。」
美晴問道:「這種事情辦得到嗎?」
「我們可是爬過那麵懸崖峭壁唷!」
眾人同意。
裕一一麵從天橋衝向公寓,一麵在心裏雀躍地想:這下更像救難隊了。
搶救對象身在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築物中。四人戴上皮手套,攀越屋頂的鐵絲網,將繩索綁在柱子上,一個個開始垂降。打頭陣的是裕一。雖說即使摔下去也不用擔心會陣亡,但心中對於高度的恐懼仍揮之不去。他用雙手雙腳纏住繩索,小心翼翼地從七樓、六樓、五樓垂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達三樓的陽台。
「為什麼?」從打開的窗戶中,聽見女子愈說愈激動。「你以為我會做什麼傻事嗎?」
裕一衝進屋內。搶救對象在一間擺了床的三坪大房間內,與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麵對麵。
「不是的!」男人回嘴。他是時下受女性歡迎的型男,臉部表情因恐懼而抽搐。「麻美,算我求你,放下美工刀。」
「不要!」女子叫道,將刀刃抵在左手手腕。
兩人之間的距離約莫兩公尺。男人沒有動手搶刀子。
「等一下!不準自殺!」裕一邊用大聲公吼道,邊確認女子仍亮黃燈。她肌膚雪白,身材高挑,看起來二十歲上下,但滿布淚痕的側臉帶有幾分少女的影子。她給人的整體感覺和美晴很像。
「情侶吵架嗎?」從陽台進屋的八木說,「沒想到屋內上演的竟然是悲劇。」
「搶救對象名叫麻美。」
「潑辣的大姐頭。」
八木話說到這兒,看見市川在他背後的窗外「哇啊!」地慘叫,摔落地麵。他似乎沒抓好繩索。
「別理他。」說完,八木將目光拉回搶救對象身上。「快,我們要救這位水姑娘。」
「了解!」裕一將無線電戴在頭上。
但是這時,麻美像要架起小提琴地舉起左手,用右手中的美工刀痛快地畫了一刀。
裕一和八木都愕然地停止動作。
男人發出嘔吐般的呻吟。
經過一段短暫而駭人的時間,紅黑色的血液從麻美手上的傷口流出來。鮮血沿著她白皙的手腕滴落,靜靜地被腳底下的地毯吸收。
裕一不敢相信,「明明還是黃燈啊!」
八木對著男人吼道:「帶她去醫院!」
然而男人一靠近,麻美便舉起美工刀製止他。「別過來!」
男人隻好停下腳步。
「糟了!快點監視她!」
「是!」
裕一進入麻美體內,險些被滿腔怒火轟出來。滿腔怒火的情緒在她心中產生火龍卷,仿佛要竄出麻美的身體,射向眼前的男人。和麻美僵持不下的是這世上最差勁的男人;一個愛情騙子,虛情假意地時時將愛掛在嘴上,掠奪女人的真心。
裕一立刻明白,錯在於男方。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麻美不會感到手腕的疼痛呢?
「達哉!別再靠近我!」麻美對著跨出腳步的男人叫道,「你再靠近,我就死給你看!」
「不管怎樣,你先冷靜下來!」達哉激動地說。
看見他狼狽的模樣,麻美心軟了。一股無法言喻的陶醉感在心中蔓延開來。裕一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麻美會感到快意。不久後出現在眼前的是,潛藏在搶救對象心裏乖僻的控製欲。麻美掌握現場的主導權,顯得洋洋得意。但是這局麵並不長久。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告訴我理由!」
達哉發問的同時,襲上麻美心頭的變成深沉的哀傷。
……我這麼苦不堪言,你居然還問我為什麼——?
她再度用美工刀劃過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裂開第二道血痕,麻美不覺得痛,達哉又發出呻吟。
「喂,情況如何?」無線電中竄出八木的聲音。
「不清楚原因!」裕一一麵回答,一麵思考時下流行的割腕自殺。「我打暗號之後,請煽動他!撲過去奪走美工刀!」
「好!」
裕一探索麻美陷溺在悲傷中的內心。對達哉的敵意隱而不發。泛淚的雙眼望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就是現在!」
「撲過去!」八木使用大聲公,「奪走美工刀!」
達哉眼見機不可失,瞄準麻美的右手臂撲上前去。刀刀從她的指尖甩出去。達哉抓著女友的手臂倒在地上,保持這個姿勢良久。「麻美?」他問她也沒反應。
她心如死灰,宛如夜裏寧靜的大海。隻有漣漪大小的情緒起伏,思緒停擺。裕一決定等候。這樣無法監視她的內心世界。
「傷勢如何?」八木問道。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會覺得痛。」
「怎麼辦?要叫救護車嗎?」
這時,裕一聽見美晴的聲音說:「別理她。」
裕一將頭探出麻美體外。美晴站在窗邊,不知何時來的。「這種程度死不了的。」
「她亮黃燈就割腕,意思是她不想自殺嗎?」
但是美晴搖搖頭,態度冷淡地說:「這女人就算亮的是黃燈,想自殺時還是會死。防不勝防。我們別管這種女人,趕快去找別的搶救對象吧。」
裕一旋即理解了這段話背後的含意。這和八木發現憂鬱症患者時的情況一樣。「美晴姐也曾經這樣過嗎?」
於是美晴對他投以淩厲的視線,脾氣又爆發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才沒有這樣過呢!隻是看到這種女人,會讓我焦躁。」
「好了、好了。」從陽台出現的市川安撫她。看來他第二次挑戰,成功地攀繩垂降了。他的發型有些淩亂。「割腕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感情糾葛吧。」八木說。
「調查一下詳情吧。」
「好。」裕一回到麻美體內,但是她和剛才一樣,沒有思考任何事情。
「從男方下手吧。」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議,前往隔壁的廚房。達哉在這裏翻五鬥櫃,拿出OK繃和繃帶。
等裕一進入他體內,八木開始打聽內情。「你和麻美這個女人發生了什麼事?她想自殺的動機是什麼?給我一五一十地回想起來!」
碰上女友在眼前割腕,男人神情恍惚地開始思考。
……事情為何演變到這般田地?……為什麼?
他滿腦子問號地回想。時光回溯到三個月前……
一家位於六本木的俱樂部,店內不停播放電子音樂。內腑感覺到重低音的震動,男男女女在昏暗燈光底下熱歌載舞。
那一天,達哉也來到店裏來物色一夜情對象。
當他與熟人聊天時,看見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獨自走進店內。她身穿馬甲搭緊身低腰褲,性感火辣,但與俗麗隻有一線之隔。不過說到五官,卻是清麗純真,一副乖乖牌的模樣。
達哉隻看一眼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感覺到像是站在某種界線上的致命吸引力。成熟與不成熟;淑女與妓女;道德與背德。
達哉看準了她到吧台點酒,迅速站到她身旁。店內對手不少。看見如此可愛的女孩,大家更是一擁而上。
達哉觀察她的側臉,期待別人上前搭訕的樣子一目了然。他將口湊近她小巧的耳朵,試探性地問:「你一個人?」
「我在等朋友。」她含糊地回答,看了達哉一眼。
她的視線中帶著笑意與幾分困惑,令達哉心生好感。輕易上勾的女人肯定能夠手到擒來。達哉問出她名叫中村麻美,兩人喝完調酒後共舞。雙頰緋紅的她別具韻味,達哉約她離開酒吧。她爽快應諾,直接上賓館享受了兩次魚水之歡。
休息時的交談中,達哉知道她二十三歲,比自己小兩歲、老家在大宮、專科學校畢業、現在從事牙醫助手的工作。
黎明時分,達哉搭計程車途她回位在中野區內一個人住的公寓,結束了一晚的約會。
才剛和麻美分手,達哉就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襲上心頭。事情有別以往,盡如己意,進展得太過順利。不知是個性頗合,或是搭訕功力與日俱進,總算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無論如何,達哉都感到心髒莫名地怦怦跳,懷疑自己是否遇見了真命天女。
隔天,當他在旅行社上班處理業務時,麻美的身影也在腦中盤旋不去,感覺像是被鬼上身。那天傍晚,他打電話給麻美問她今晚要不要見個麵,她如此回答道:「你那麼想和我上床嗎?好啊。」
她的態度和前天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語帶調侃,暗示她看穿了自己的欲望。人不可貌相,達哉這才知道麻美閱人無數。他想要的是頻繁的性生活,而不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於是和麻美展開交往。
不到一個月,兩人就發展到經常在達哉家裏幽會的關係。但是交往沒多久,達哉就察覺麻美奇怪的態度。她獨特的說話語調,像是瞧不起自己。雖然不致於盛氣淩人,但是感覺有些冷淡。第三次約會時,她說:「你竟然喜歡上我這種人,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這種時候,麻美看起來像是誤入歧途的女人。但是其他時候則像是開朗活潑的女孩子;有時又像是一臉憂鬱地凝視窗外的不幸少女,她的表情和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氛會因看她的時間點不同,而呈現各式各樣的風貌。達哉會懷疑她是不是有最近時有所聞的多重人格,但是對她說話,果然還是麻美。她表現出身為女人的各種麵貌,更令達哉深受吸引,無法自拔。
達哉為了提防麻美突擊檢查,所以和一群預留在身邊像便利商店般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女人分手了。麻美總是毫無預警地來到家裏。而告別時問她下次哪一天可以見麵,她也堅決不肯回答,隻說:「改天嘍!」就算達哉說:「那,如果你知道哪幾天不能見麵的話,先告訴我。」她也隻是偏著頭說:「現在還不曉得。」若達哉抱怨道:「你這樣我沒辦法排事情。」她便反擊道:「你想約束我?既然這樣,我們別交往好了。」
麻美的回答隻有二選一:不是交往,就是分手。
達哉隻好一下班就直接趕回家,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麻美。他不再泡夜店,也和朋友們也日漸疏遠了。隨著生活重心漸漸轉移到麻美一個人身上,他開始感到些許害怕。自己是不是被麻美控製了?打電話到她的手機,轉到語音信箱留言的時候,浮現在達哉心頭的是麻美故意吊他胃口,引以為樂的身影;沒見麵時,達哉會擔心她是不是都不想自己。說不定自己在想她時,她正在和別的男人約會。
強烈的嫉妒心作祟,命他的心情就像在坐雲霄飛車般忽上忽下。但這或許也是愛情的反作用力。無法壓抑想綁住麻美的強烈欲望。這麼一來,隻好接受她的全部,證明自己隻求付出、不求回報的愛。
達哉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見麵時,麻美有一籮筐的話題,反應又快,真是個魅力十足的女孩子。但是,她經常翻臉比翻書還快。若想稍微批評她的行言舉止,光說一句:「我說你啊。」就能感覺到她全神戒備,宛如心電感應。接著,她眼中便會帶著凶狠的目光,原封不動地以牙還牙:「是你有問題。」有時腦袋瓜超高速運作,絞盡腦汁想出推脫之辭:「我不是那樣的意思。」如果想不出來的話,就發動別種反應:「綁住像我這種討人厭的女人,你算什麼?」然後使出固定的必殺技:「我們到此為止吧?」所以總是達哉讓步道歉。
除此之外,麻美還經常說些傷人的話。她仿佛看穿達哉所有自卑的地方,每一句罵人的話都像利刀穿心,像是:「徒有外表的男人真膚淺!」「還是別戴廉價裝飾品得好。」「對未來有雄心壯誌的男人真是帥呆了!」或許她還嫌不夠,想進一步煽動達哉的嫉妒心,會若有意似無意地提起過去的異性關係。若達哉稍微板起臉孔,她就隻會回一句:「那我們分手吧。」
達哉不斷被麻美口無遮攔攻擊得體無完膚,總算明白她的目的。一旦兩人親密度增加,麻美就會故意說些令人討厭的話,疏遠達哉。達哉不清楚這是她對人保持的距離感,或是在考驗自己對她的愛意。無論如何,達哉心知肚明,不管再怎麼對她掏心掏肺,都得不到她的回應。漸漸地,麻美在達哉眼中成了一個典型惹人厭的女人:任性妄為、以自我為中心、動不動就發飄。
達哉被這樣耍得團團,身為男人的自尊蕩然無存。就到此為止吧,他一度下定決心要和麻美斷得幹幹淨淨。但是一在家裏碰麵,卻看見麻美一臉失魂落魄的憂鬱神情。達哉便怒氣盡失停止讒罵,假裝同情她,提議分手:「你和我這種人交往,不會覺得空虛嗎?」
就在這個時候,麻美臉上浮現前所未見的表情。她大吃一驚,定定地凝視達哉的眼睛,旋即眼眶濕潤地露出孤立無援的神情。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達哉倉皇失措。麻美令人意外的反應不隻如此。她還像隻小貓撒嬌股地抱緊自己。當然,達哉想分手的決心打了退堂鼓,他接受了麻美。
自隔天起,麻美每天都到他家報到。達哉不曉得有什麼事值得慶幸,隻覺得是麻美用她擅長的讀心術,察覺了自己想分手的內心變化。
深入了解彼此心裏的想法之後,麻美變得更加神經質,以誇張的態度愛慕達哉。但是,若沒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或想聊些她不想聊的話題,她的怒氣便會立刻爆發。她會針對人格發動猛烈攻勢,如狂風暴雨般襲擊達哉。達哉對她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也隻能做善意的解釋,認為她是如此深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