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孩子們(3 / 3)

達哉理應過著充滿愛的每一天,內心深處卻存在無法抹滅的不安。自己似乎對著什麼感到畏怯、采取警戒。不久後,麻美粗心大意的舉動,令人膽顫心寒。她下廚作菜時,經常被菜刀切到指尖。從天橋探出身子也差點摔下去。手肘背麵總是貼著大oK繃。

達哉愈來愈害怕。下意識在警告自己盡早和這個女人分手,達哉總算發現究竟哪裏不對勁。麻美不懂得體貼人,她欠缺女人對男朋友自然流露無微不至的嗬護。達哉心想,這種女人應該能若無其事地劈腿。

達哉感覺到差不多該分手了。生活因為麻美而變得一團亂,好像連自己的個性都改變了。但是她或許是察覺到異常的氣氛,變得比之前更黏人。

而今晚——

達哉前往麻美住的公寓時,她要自己打一份備份鑰匙給她,希望隨時都能走進達哉家,但達哉對此卻是敬謝不敏。達哉感覺到的是一種稍微欠缺真實感的恐懼,像是半夜睡到一半遭人毒手。這時,達哉徹底明白了。自己並不愛麻美,隻是被她的致命吸引力所吸引。麻美是個將男人導向滅亡的毒蠍美人。

達哉一拒絕打備份鑰匙給她,麻美就抓狂了。兩人展開千篇一律的激烈口角。但是這次不同以往,達哉手上握著王牌。複仇的時候來了。達哉搬出所有狠毒的話痛罵麻美,提出分手。但是事情演變卻完全出乎意料。麻美拿起了美工刀。她將鏽跡斑斑的烏黑刀刃收在衣櫃的抽屜裏,以便隨時能拿在手上。

為什麼?

達哉心中充滿問號。

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麻美一刀劃在自己的手腕上……

「為什麼?」市川聽完裕一監視的內容後說,「隻因為男朋友不打備份鑰匙給自己,就要尋死覓活?對方又沒有不留情麵地提出分手。」

「惡女情深嗎?」八木說,「或者隻是女人一般的歇斯底裏?」

「她沒有得憂鬱症嗎?」

「沒有。」裕一回答,「我剛才確認過了。和憂鬱症患者的感覺不一樣。」

美晴冷淡地說:「這女人無藥可救了。我們去救別人吧。」

裕一確信美晴知道什麼。然而若是逼問答案,肯定會惹得她發火,就像對達哉破口大罵的麻美一樣。

「滾出去!」裕一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是從靠在床鋪的麻美口中發出來的。「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可以吧?」

達哉剛替麻美的手腕纏好繃帶,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知道她沒有受重傷,心中大概又出現了對這個把自己當猴子耍的女人的憤怒。達哉麵罩寒霜掉頭離去。

麻美走到廚房拿出一盒藥:似乎是安眠藥。救難隊員緊張不安,但是她隻吃了一顆。

裕一等搶救對象躺在床上,進入她體內監視,馬上看見了她的心情在搖擺。

強烈的憎惡情緒有如黑色漩渦般打轉——

沒有隻字片語,唯有憎恨覆蓋她的心。難道做得那麼過火,對達哉的怒氣尚未平息嗎?

不,事情並非如此。晦暗的抑鬱之情漸漸往內心深處沉澱。麻美厭惡的並非達哉,而是她自己。她現在陷入了強烈的自我厭惡。但不可思議的是,她毫不後悔,也不懂得反省,隻是對自己感到厭惡。她討厭死自己了。她號啕大哭,醜態畢露,老是說些令人討厭的話,做些令人厭惡的事。她心中浮現攻擊他人的惡意,壓在她胸口,幾乎令她喘不過氣。所謂相由心生,她知道自己在說別人壞話時,自己的表情會醜陋地扭曲變形。尖酸苛薄的話總是暢行無阻地從咽喉深處脫口而出。自己阻止不了、停止不了,得不到任何救贖……

裕一生前也經曆過類似的自責念頭。但是,並沒有這麼激烈,他從未感受過這種對自己的存在意義徹底心生動搖的自我厭惡。裕一心想,麻美大概是討厭自己才想自殺的吧。

裕一從無線電聽見八木的聲音。「情況如何?」

「我不清楚詳情,但好像還是心理方麵的問題。「

「要帶她去醫院嗎?」

於是麻美的意識中,浮現了片斷的記憶。三年前,她剛從專科學校畢業時。救護車。一口氣服下所有精神科開的藥物。為期兩周,喉嚨插管、灌進大量的水稀裏嘩啦地洗胃。難過得要命。仿佛要吐出所有內髒般狂嘔。

「她過去曾一度自殺未遂。」裕一報告道,「她看過精神科,但好像失敗了。」

「或許她的情況比想像中更嚴重。」八木說。

麻美的意識開始模糊。似乎是安眠藥發揮藥效了。裕一離開她的身體。

從床邊俯看,麻美已經呼呼睡去。這名二十三歲的女子將男人耍得團團轉,現在卻露出嬰兒般天真無邪的睡臉沉沉入睡。

裕一心中隻感到匪夷所思。

9

為何搶救對象會想自殺?救難隊員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等到隔天早上麻美醒來後展開行動。

再度進行監視的裕一感到左手手腕的刺痛,是前晚的傷口所造成的。但是不同於身體的痛楚,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感覺有點空虛。

裕一凝眸注視麻美的內心世界,試著調查這種奇特的感覺是什麼。

……如同遺忘自己部分記憶的不安全感。

或者可以說是熟練某種技能的人,被剝奪那項技能時感覺到的無力感。自己無所歸依。沒有東西能將自己變成真正的自己。明明應該存在,卻遍尋不著。

這是裕一陌生的精神狀態。麻美在黑暗中摸索,尋找「真正的自己」。她心裏已經有點放棄了,覺得自己找不到那種東西。充滿她內心的是莫大的空虛感。空虛感愈強烈,愈明白心中空無一物:心中的空虛感就愈來愈巨大。

麻美解開左手手腕上的繃帶,重新貼上大OK繃到浴室淋浴,隻暍果菜汁打發早餐,打開行動電話注視液晶熒幕,等待達哉的電話或簡訊。

她坐在兩人坐的小餐桌前,盯著沒發出訊息音的行動電話時:心中的寂寞變成悲傷,進而變成絕望。各式各樣的胡思亂想在腦海中打轉。達哉是不是拋棄自己了?他現在會不會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回首過去,想起自己說了一堆討人厭的話,再度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這時,裕一又不得不對照自己的情形思考。讀高中時,當朋友不打電話來約自己時,經常感到莫名寂寞。道和麻美心中的不安是相同的。但是她的不安比裕一更強烈,簡直無法相提並論。

麻美的心情改變了。自我厭惡瞬間變成憎惡。現在,她痛恨男朋友不變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一抹邪念掠過麻美的腦海。

……影射是他害我自殺的,死給他看算了。

「警戒警報!」裕一叫道。

麻美站了起來。八木他們立刻架起大聲公,但是她卻沒有自殺,而是開始換上外出服。

裕一因為她的內心想法突然改變,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基於要工作的義務感,接下來打算去上班。

「她連表情都變了。」市川發出驚歎。

她搭電車前往的是一家住於吉祥寺的牙科診所;稍具規模的牙科醫院,占據住商大樓的二樓一整層。

救難隊員認為職場上說不定也有問題,決定追蹤牙醫助手麻美一整天的行動。她在狹窄的更衣室換上護士服,和另一名同事一起準備消毒過的診療器具,並將四台診療台擦幹淨。不久,在院長的主持之下開始舉行朝會。包含麻美在內,員工一共五名:分別是四十五歲的院長、受雇的年輕牙科醫師,以及另一名牙醫助手和負責櫃台的女孩子。

院長一麵分配預約患者,一麵叫麻美:「中村小姐。」

麻美全身緊繃。光是被叫到名字,她便緊張地打哆嗦。她害怕院長的眼神。會不會挨罵呢?然而看在裕一眼中,卻不覺得院長的表情特別嚇人,隻是一般人在工作時的表情。

「洗牙時,要注意患者是否會痛。」

麻美遭受嚴重打擊。大概有患者來抱怨吧。還是院長檢查了洗牙器械的使用情況?對麻美而言,他人給予的建議等於是一種責難。麻美在鬱悶的情緒寫在臉上,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了聲「是」。這個反應的背後,也包含了對院長的小小報複。因為你的緣故,害我受這麼重的傷。

乍看之下,麻美的心理實在很怪異。然而裕一對此也似會相識。自己幼童時的記憶。光是看見父母嚴厲的眼神便感到畏怯。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如果被狠狠痛罵一頓就放聲大哭,以告訴父母自己受罰有多難受。

裕一愈來愈不了解中村麻美這個人了。這名二十三歲的女子身穿護士服,小時候的她是否還住在她心中?

八木和市川趁看診空檔,向院長及其他員工打聽。唯獨美晴不想參與搶救行動。

四名同事對麻美有共通的印象,就是做人有棱有角不夠圓融、對人的態度冷漠。即使親切地對待患者,態度中仍帶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他們都從麻美平常的衣著中,嗅出了官能的味道。開衩裙再加上扣子開到胸部的襯衫,就足以討男人歡心。大家都懷疑她表麵上像隻溫順的小白兔,私底下卻像隻花蝴蝶在男人叢中穿梭,過著淫亂的私生活。而這種想像更令兩名男性心癢難搔。院長會設法特別照顧她,年輕醫師則會伺機找她說話。她有一份特質能控製男人的理智,令他們雙腿間的家夥蠢蠢欲動。其他兩名女同事對麻美的美貌嫉妒在心,也對兩名醫師的態度感到不悅。

然而,這種事不過是他們之間人際關係中的冰山一角罷了,問題並不會浮出台麵。不過,唯獨院長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擔心麻美不知會在什麼時候,點燃火種令職場陷入一片混亂。

監視完畢的市川說:「自殺的原因會不會是在職場上?」

眾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搶救對象。

麻美靜聲細語地對待每隔十五分鍾上門的患者,替他們洗牙,或準備拍X光片,忙不迭地四處走動。

八木他們對她的動作大感佩服。她俐落工作的身影,確實是個專業人士。

但是裕一這時也監視著她心中的空虛。她本人沒有充實感,因為在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她。這令她感到更強烈的自我厭惡。明明完全不擔心患者,卻假裝親切地教他們如何刷牙。對他們說話以減緩他們對治療的緊張。說「請保重」,途他們離開。自己扮演好人卻令人討厭——麻美無從區分做好事和佯裝好人的不同。

她也用這種嚴厲的視線看待他人。好比說院長。他明明口口聲聲說要對地方醫療有所貢獻,卻星期四休診、提高自費治療的報酬比例、應該一次就結束的治療拖成兩次,好賺取看診報酬點數。他是個庸俗人,隻滿足於提升自己在牙科醫師協會中的地位。他隻偏愛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人,對於違背自己意思的人便氣得青筋暴露,是個衣冠楚楚的偽善者。

麻美殘酷地洞悉他人。裕一之前監視過像她心中這種想看穿別人內心的眼神,就是九歲的少年西城明。當他開始察覺父母不和時,拚命地觀察兩人的臉色。卯足全力地窺探父母心裏在想什麼。麻美就和他一樣。然而麻美現在已經練就看透人心的眼力,並進化成用來攻擊對方的武器。

至少,麻美看透了許多人期待對方有所回報,而親切對待他人。她知道充滿善意的笑容遇到不道謝的人,立刻會變成生硬的表情。因為人很膚淺,所以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徒有表麵的溫柔會變成焦躁、憤怒,然後點名責難麻美。所以麻美惶惶不安地和他人保持距離。因為愈是接近對方,愈清楚對方的內心,而對方也會看見自己的內心。然後總有一天會被對方嫌棄。因此,麻美會將自己心中大量的不安情緒,強加在跨越界限接近自己的人身上。故意說些令人討厭的話,反讓對方陷入不安。對方因厭惡而扭轉變形的表情,證明麻美這麼做是對的。你對我的好意經不起一句話的考驗。假裝親切的表情算什麼?在人類生存的這個社會上,不求回報的關懷壓根兒不存在。

這就是麻美心中對於善心的強烈懷疑。若是遇上一些問題,生活在一般環境中的人可能會以一句:「哎呀,大家彼此彼此。」笑著帶過,但麻美卻會鑽牛角尖。她覺得人與人的連帶意識、人們拚命工作、這個世上被視為美德的事物背後,都有醜陋的一麵。而且這份確信並不會令她生氣,隻會令她感到疲累,進而令她放棄積極與這個社會產生關連。

這叫做純粹的心嗎?裕一從前思考的是類似青春期的事,對自己不如麻美般深入思考感到自慚形穢。另一方麵,裕一也不得不同情她,這樣想必會活得很痛苦。所有人都會對她造成傷害。麻美的容身之處並非在人群中,而是高懸漆黑夜空中的月亮。隻能從遠方冷眼眺望溫暖的地球。

市川說:「不管是世上的矛盾現象也好,或是藏在他人心中的欺瞞也罷,如果將世事看得這麼透徹,大概會活得很辛苦吧。」

「別放在心上就好了。」美晴回駁道,「要怪就怪她自己要將一切都攬在身上使自己受到傷害。」

午休時間,麻美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便當,她爬上診所那棟公寓的屋頂,獨自坐在水塔底下的水泥階梯上吃便當。一臉愁容和工作時判若兩人,給人一種文藝少女的印象。

美晴離開一行人,靠在屋頂另一邊的圍牆上,雙手在背後交疊,神情恍惚地將視線落在腳底下。裕一交相看著兩名年紀相仿的女子,覺得兩人都適合站在高處;沒有任何遮蔽物、隨風輕搖的虛幻景象很適合她們。

救難隊中的三個男人自行討論。

「麻美小姐目前還是黃燈。」戴著夜視鏡的市川說,「既沒有明確的動機,也沒有得憂鬱症,卻想自殺。裕一老弟你有什麼看法?」

有什麼好報告的?裕一支支吾吾。他總覺得麻美的異常心理,幾乎和自己完全一樣,頂多隻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概括而論的話,「每個人活在這世上心中多少都有坎坷的經曆,但她卻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總之這個世界很難生存。」

「這個人沒有活出自我的真實感。」

「什麼意思?」八木問道。

裕一邊回想麻美心中的空虛感,邊說:「活著的明明是自己,但卻不覺得那是自己。所以做工作也沒有充實感,不管做什麼也不覺得快樂。她沒有自信,覺得自己沒有值價可言。」

「她沒有活出自我。」

「是的。她不曉得自己是什麼。」

「自己是什麼?思?」黑道老大好像立刻陷入了哲學的迷宮。「這麼思考的人不是自己嗎?」

「那,這麼思考的人是誰呢?」

「不是自己嗎?」

「那,這麼思考的人是誰呢?」

「別再說了!」八木打斷裕一,「所謂的人啊,就是專屬自己的金太郎糖。不管怎麼切都是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可是,這裏有個人不管怎麼切都不是自己。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處。」

「我討厭無常的世界,」八木說變臉就變臉,「金錢就是一切。」

「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裕一接著說,「小時候的麻美小姐仍住在她心中。」

「你是指她心智幼稚嗎?」

「意思有一點出入。」

「問題該不會是出在……」市川抬起頭來,「她小時候的家庭環境?」

「我們問她本人看看吧。」裕一戴上無線電回到麻美體內。

市川用大聲公煽動她,「請想起小時候的回憶!」

於是裕一看見了一間房子;隨處可見的兩層樓木造建築。一隻小手打開門,從紅色錢包中拿出鑰匙。進了玄關,卻沒有人出來相迎。雙薪家庭。父親總是忙於工作,母親則將孩子的事擺在一邊,把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一順位,一有事不稱心如意,就對孩子大聲叫罵,摔東西出氣。夫妻倆一吵架就冷戰好幾天不說話。弟弟好害怕,是自己安慰他。附近鄰壁都說自己是個乖巧、不用人照顧的小孩。母親心情變好後會緊緊抱住我們姐弟倆。一旦母親想鬆手離開,我就會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再度纏住母親不放,半信半疑地確認母親身上的體溫。因為明天母親不見得會抱自己。手機來電鈴聲響起,是迪士尼電影動畫的主題曲——

麻美停止回想孩提時代,拿出行動電話。打電話來的是如今還住在老家的弟弟——十九歲的專科學生。

「我不太清楚她的家庭環境。」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至少沒有發現和她自殺有關的事。」

裕一豎起耳朵聽麻美和弟弟講電話,感到意外。弟弟每個月都會打一通電話來致謝。因為麻美每個月會從二十一萬的月薪中,寄兩萬給弟弟。

「托你的福,黃金周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聽見弟弟開朗的聲音,麻美微微一笑。「媽媽也好嗎?」

「還是精神奕奕。」弟弟也笑了。

麻美想起家人。裕一不可思議地感同身受。感覺像是跨越了人與人之間的藩籬,父母與弟弟成為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大概是親情的羈絆吧。然而裕一在生前卻不會有過這種感覺。

掛上電話後,她的臉上又現愁容。

「她是個替弟弟著想的好姐姐呀。」八木困惑地說,「我愈弄愈胡塗了。」

裕一離開大家,走到站在屋頂另一邊的美晴身邊。

「幹嘛?」裕一還沒對她說話,美晴就冷冷地說。

「目前還無法掌握理由……這樣下去的話,麻美小姐說不定會自殺。」

「所以怎樣?」

「我認為或許是家庭環境的問題——」

突然間,美晴情緒激動了起來。「別說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你以為你是誰啊?」

裕一毫不懼怕美晴怒氣衝衝的氣勢,隻是默默地看著她。還想繼續發飆的美晴忽然閉上嘴巴,從原本的一臉暴怒,變成喪家犬的表情。裕一十分了解她心境上的變化。美晴現在陷入自我厭惡。

「美晴姐,」裕一把心一橫,試著道問:「你為什麼會死?」

美晴「呼」地籲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從屋頂望出去的景色。「我啊,想變成『飛翔天際的女人』。」

「飛翔天際的女人是什麼?空中小姐嗎?」

美晴瞧不起人地笑道:「才不是呢。是智慧型女性。精明能幹地工作,經濟自主,站在平等的立足點與男人交往。就算感情生變,也能瀟灑地分手。堅強卻又不失天真。」

「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這種女性或許很常見。」

「是嗎?在八〇年代卻沒半個。我們被稱為六年級生或新人頰……覺得滿腔熱血是俗不可耐,個性陰沉的人全部假裝自己個性開朗的年代。人們借用「輕浮」比喻我們的文化,說是『輕文化』。」

裕一聽得一頭霧水,但是點頭裝懂。

「但是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飛翔天際的女人』。我隻能活得腳踏實地。既然如此,我覺得幹脆別活了。」

裕一大吃一驚,「幹脆別活了?」

「沒錯。感覺不是非死不可,而是幹脆別活了。我突然整個人很起勁,想從這個累人的世界上消失。」

裕一以為美晴在調侃自己。但是她的形容,和搶救對象的心境完全吻合。

「於是我就從大樓的屋頂跳了下去。差不多剛好是現在這個高度。」說完,美晴從十樓俯看底下的路麵。「可是啊,我馬上就改變心意,早知道就別跳樓了。」

「飛在半空中的時候?」

美晴點點頭。裕一想像「麵臨死亡,但後悔也來不及了」的心情,渾身起雞皮疙瘩。這豈不是和自己將繩索套上脖子,全身騰空的那一瞬間一樣嗎?

「早知道就多吃一點美食、我應該要玩夠本的,我在短時間內想了好多好多事情。但是身體卻不停往下墜。就在我想自己沒救了的時候,我看見了出生後的第一件事,包括逼近眼前的地麵在內。然後,我整個人猛地墜落地麵,發出『哆』的一聲。」

裕一不想聽後續內容,但是美晴接著說:

「我是倒栽蔥墜下來的,所以摔得頭破血流,好像腦漿全部都流出來了。鼻子以下的頭部縮進肩膀,整個人矮了半截。」

裕一想像支離破碎的人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在攀崖之前看見了。」美晴麵不改色地說,「我想,死人會失去想像力。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嚐到了多麼痛苦的滋味、家人會作何感想。我想,我父母看見女兒的屍體大概傷心欲絕吧。」

裕一鬆了一口氣,幸好美晴現在不是死去時的模樣。不過話說回來,她真的是想變成「飛翔天際的女人」才從大樓的屋頂跳下來的嗎?裕一這麼一想,內心因為哀傷而隱隱作痛。有幾個人會因為美晴的死,而打從心裏感到難過?大概有幾萬人從電視新聞上得知她的死訊,而嘲笑她是個笨女人吧。他們的嘲笑會在幾秒鍾內消失?即使她死了,地球依然繼續轉動,仿佛安西美晴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裕一心想,她白死了。站在眼前的這名二十四歲女子惹人同情。與其死得一文不值,倒不如隨心所欲地活下去。

美晴垂下目光,像要告白似地悄聲問:「你知道為什麼我不救那個女孩子嗎?」

裕一搖搖頭。

「因為進入那個女孩子體內,會分辨不出誰是誰。我們的內心會緊密地貼合,什麼都搞不清楚,唯有無以複加的不安會加倍。」

美晴顯然在害怕。裕一感到焦躁地說:「那,美晴姐也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我連自己為什麼要自殺都搞不清楚了,怎麼會知道別人為什麼要自殺?」美晴反問。淚水從她眼中滑落下來,她忽然抱緊裕一。

美女入懷,裕一嚇得睜大眼睛,心髒撲通撲通直跳,但是感動僅止於此。現在已經死了,煩惱不再縈繞於心。不過,裕一卻能感受到美晴柔弱的身體與體溫。明明是幽靈,美晴卻很溫暖。

「為什麼裕一不進入我體內呢?為什麼你不肯救救我的心呢?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或許是想讓裕一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美晴更加用力地抱緊他。「我們能救別人的心,卻治不好自己的心嗎?」

美晴心裏的悲哀,傳進了裕一心中。她說的沒錯。救難隊隻救得了別人。

「可是,」裕一說,「說不定有一個方法。」

美晴哭喪著臉在裕一懷中抬起頭來,注視他的眼睛。

「如果找到搶救麻美小姐的方法,說不定也能治好美晴姐的心。」

美晴不發一語,緩緩轉頭,凝望身在水塔底下自己的分身。

10

麻美的工作於下午五點下班。診所開到九點,她和另一名上晚班的牙醫助手交接離開了診所,她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懷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打開行動電話,卻沒有達哉的來電。

進入她體內監視的裕一,看見麻美的意識中浮現另外兩名男子的臉,嚇了一跳。雖然隱約料到了,但還是忍不住失望。她一次劈三條腿。這該作何解釋?典型的壞女人?還是為了填補寂寞芳心,需要三個男人?

麻美走進車站前的咖啡店,打電話給兩個男朋友。然而對方或許在忙,行動電話都沒有開機。被拋棄的鬱悶心情,如烏雲般逐漸覆蓋麻美的心。

「晃動變劇烈了。」市川報告道。

搶救對象這時采取激烈的行動。她一回家便換上暴露的衣服,馬上轉乘電車前往六木本,走進才剛開店的俱樂部,邊喝酒邊等待男人前來搭訕。

「開始玩火了嗎?」八木說,「但表情依舊清純真是不可思議。」

不到十五分鍾,出現了第一個男人。麻美冷淡以對,並以同樣的態度趕走第二個男人。

麻美走到舞池開始跳舞,救難隊員也穿透人群隨後跟上。因為從前監視過毒蟲的內心世界,所以裕一馬上就能辨別出哪些人在嗑藥。看來藥物似乎會將和麻美一樣內心空虛的人變成俘虜。

人來人往之際,麻美開始和第三個男人眉來眼去。裕一連忙回到她體內監視。她若無其事地主動將身體靠過去,這是OK的訊號。

市川進入男人體內監視,驚訝地說:「這男人一心隻想和女孩子上床,是個登徒子。」

「沒有自尊心的家夥,總會迷上無可救藥的人。」八木說。

黑道老大這句話說中了真相。麻美沒有自尊心,因為她找不到值得尊重的自己。

麻美繼續和男人跳舞、交談,兩人不久後離開酒吧。

「看來這位大姐好象不得身邊的人疼。」

「可是,她找得到肯接受她全部的人嗎?」市川問,「有人肯不動怒,溫柔地抱住她嗎?」

「和尚嗎?」

麻美走在夜晚的花花世界中,順著男人的意走進賓館,心裏沒有一絲對達哉的歉意。即使如此,裕一也不想責備她。因為麻美無法辨別善惡。當麵對好與壞時,她不會想自己動腦思考。裕一不了解為什麼。縱然采取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行動,沒有自尊心的她也隻會自暴自棄,認為自己就是這種女人。

麻美和花花公子共浴,走出浴室上床。一旦被男人的裸體抱住,籠罩心頭的不安頓時退去。她的意識隻集中在被人抱著這一點。好舒服、好有安全感。

「啊,進去了。」聽見市川的聲音同時,裕一感覺到下腹部的異物感,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完全不舒服,甚至令人隻想趕快結束。麻美的目的好像不是性行為,而是被男人的體溫包覆。

裕一離開麻美的身體。心中無法升起性欲的救難隊員,在床旁邊心如止水地盯著眼前的男女翻雲覆雨。

「少根筋的色鬼!」八木自我解嘲地說。

若站在完全客觀的角度,難得一見的鹹濕場景,感覺卻像是一對赤裸的男女在床上做著雙人體操。裕一事到如今,後悔自己死得未免太早了。年輕女子的裸體隻是唯美,激不起他一絲一毫原始的興奮。

八木說:「世人如果看見這個女孩,大概會說她不要臉吧。」

市川點點頭,「恐怕沒那麼簡單。」

一直保持沉默的美晴,痛苦地從麻美身上別過臉去。

裕一想起了達哉隨口說出的一句話。

——你和我這種人交往,不會覺得空虛嗎?

說不定麻美覺得,達哉會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空虛難耐的心。所以她才會真心喜歡上他吧。以致於他不肯打備份鑰匙給自己,就想一死了之。

室內響起行動電話的來電鈴聲。

愛情片的主題曲。

裕一察覺到這是她期待已久的達哉打來的電話,趕緊進入她體內監視。

麻美推開壓在身上的男人,下床從放在桌上的皮包中拿出行動電話。來電鈴聲已經停了。麻美急忙地想回撥,但是在意床上的男人而回頭一望。

「喂,你幹嘛?」男人躺在床上不滿地說。

「工作上的電話。」麻美撒了謊。

「這麼晚?」

「對不起,我得走了。」麻美闔上行動電話,背對男人開始穿內衣褲。

裕一擔心地將頭探出麻美體外。八木看見男人的臉色拉了下來,下指令道:「這家夥很危險。監視他!」

「是!」市川將無線電戴到頭上,溜進男人體內。「糟了。他想使蠻力強暴她。」

然而你,男人臉上卻掛著溫柔的笑容。他將毛巾纏在腰際,一麵靠近麻美,一麵在心裏搜尋甜言蜜語。

另一方麵,麻美對男人肚子裏的壞水了若指掌。她為了先發製人,以輕佻的口吻說:「對不起啦,人家就是這種吊人胃口的壞女人。」

這句話惹火男人了。麻美洞察力驚人地從他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立即看穿對方怒火中燒。男人瞧不起麻美,強烈的敵意從他的內心傳進她心中。兩人仿佛有心電感應般,麻美的心中也竄起熊熊怒火。「你有什麼意見嗎?」

「哪有人做到一半喊停的?」

「因為一點也不舒服嘛。」麻美知道這句話對男人的自尊心有多麼強大的殺傷力,所以故意這麼說。她將自己焦躁的情緒裹上言語這層外皮,狠狠地扔到對方身上。

男人的憎惡膨脹。麻美察覺到這一點全神戒備,全身充滿了淩駕對方的攻擊氣勢,連正在監視的裕一和市川也大吃一驚。麻美以眼睛看不見的情感打躲避球,瞬間接住對方的激動情緒,增強好幾倍的力道丟回去。男人渾然不覺地被帶進戰場。

「我討厭隻顧自己爽的男人。我要回去了。」

「我第一次遇見像你這麼差勁的女人!」

男人吼出這句話,令麻美勃然大怒。在俱樂部中認識時的好感,瞬間煙消雲散。麻美氣得表情扭曲,痛罵這個差勁透頂的男人。狠毒話語像連珠炮似地從麻美口中迸出,令一旁在聽的救難隊員個個皺起眉頭。當她像個潑婦罵街時,不安、憤怒都暢行無阻地滑出體外。心裏感到痛快的同時,內心漸漸變得透明。裕一在沉澱冷靜下來的內心底層,發現了令人意外的情感——膽怯。麻美並非在動怒,而是在恐懼。她害怕真正的自己受傷。正因如此,她才會不顧形象地反擊。那麼,她誓死守護到底的真實自己,究竟是什麼?到底在哪裏?裕一更深入地鑽進麻美的內心深處,終於感覺到了。

驀地,一堆問號在裕一頭上打轉。從前的搶救行動中,會監視過完全相同的內心世界;那就是小愛,她險些成為母女集體自殺的犧牲者。兩歲?或三歲?總之和幼童別無二致、尚未習慣與世界交流、毫不設防的心靈,正在麻美的心中呼吸。

「啊……危險!」市川的聲音,令裕一回過神來。

男人知道自己鬥不過她的伶牙俐齒,於是掄起拳頭。

這樣下去會挨揍。裕一下意識縮起脖子時,藍色大聲公對麵響起八木低沉的嗓音:「這女人背後有黑道當靠山唷!」

男人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懼,隻好收回拳頭。

麻美出了賓館,打電話到達哉的手機,但是打不通。她心生不安,直接前往他家。她壓抑不了這股衝動。明明還有電車,她卻攔下計程車。救難隊員必須算準車門打開的短暫時間,一起擠進車上。

達哉住在西日暮裏的一間套房,房間窗戶沒有透出燈光。麻美走到門口,內心嚴重受創,因為放在門旁邊的一疊舊報紙,就像是用來攔阻她的路障。

按門鈴達哉也不來應門。麻美頹喪地垂著頭,站在日光燈照映下的狹窄走道上,等待男朋友回來。五分、十分、十五分——

等了一小時、兩小時,達哉還是不回來。隔壁鄰居從大門旁的小窗,狐疑地偷看麻美。

淩晨兩點,麻美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門前。

她搭計程車回到自己位於中野的公寓付了車錢,錢包裏沒剩半毛錢。走進三樓的家,她隻開了台燈,也不換衣服就跌坐在地。

「接近紅燈。」市川說道。

她心中產生強烈的懺悔念頭。如果沒有和陌生男人上床,接了達哉打來的電話,或許兩人就能重修舊好——

麻美自責,看什麼都不順眼。自己可有可無,毫無價值可言。為什麼這麼痛苦,還非得活下去?

她伸手將衣櫃旁的一台小筆記型電腦拉過來,連上網路,連結至「我的最愛」中的一個網站。麻美神情恍惚在看的是自殺網站。簡短的句子浮現在液晶熒幕上——

「這個肮髒的世界令人深惡痛絕。尋找共赴黃泉的人。」

求生意識薄弱的人在電話線另一端向麻美招手,邀她一同自殺。

八木驚呼:「這是什麼?」

必須向其他救難隊員解釋何謂網路,裕一卻氣得說不出話來。發出這個訊息的人,應該意識到這麼做會奪走別人的生命吧。不敢一個人自殺,即意謂著一時半刻沒有生命危險。自殺為什麼需要拖別人一起下水?如果隻有自己生還,究竟打算如何辯解?裕一感覺到一味向往死亡的人臭不可聞的欺瞞與自我陶醉。這種人比社會更汙穢。如果受誘於這種死神般的家夥而丟掉性命,恐將永世不得超生。當在斷氣時的痛苦中,明白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時,大概會嚐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後悔。

但是,麻美雖能夠輕易看穿別人撒謊,卻像是中邪般地盯著熒幕。她正對肯定死亡的膚淺浪漫主義產生共鳴。奪人性命似乎比救人一命簡單好幾百倍。裕一被激起鬥誌。他非得設法搶救徘徊在生死邊緣的麻美不可。

或許是下定了相同的決心,裕一難得聽見市川強而有力的聲音。「我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最開始的監視內容。麻美小姐過去會一度自殺未遂,被途進醫院對吧?」

「是啊。」裕一回想起洗胃的劇痛答道。

「其中應該有重大的線索。她想自殺的動機是什麼?」

「請問她。」裕一說完回到麻美體內。

「快,回想起三年前的事吧!」市川用大聲公煽動她,「為什麼一口氣服下醫院開的藥呢?」

麻美被喚醒不堪回首的記憶。眼前浮現一名男子的臉。男人留著一頭短發,打扮幹淨俐落,外表帥氣但有些輕浮。他和達哉一樣,都是麻美喜歡的類型。麻美好像是在念專科學校的最後一年,和這個男人深交。但是麻美工作後不久,兩人就分手了。分手的理由不清楚。麻美明知對方討厭自己,卻還對他死纏爛打,格外惹人討厭。裕一看見了男人將憎惡寫在臉上的表情,對麻美徹底展現她最痛恨的敵意。麻美也不甘示弱地還以顏色。或許是因為她錯亂了,記憶產生晃動。男人用力推撞麻美背部,粗魯地甩上鐵門。麻美似乎被趕出他家。麻美停止哭泣。覆蓋內心的是空虛,而不是悲傷——

裕一明白了。麻美之所以死意堅決,是因為和心愛的人分手。而且不是男女朋友這種淺薄的關係,而是仿佛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強烈感覺對方和自己融為一體的對象。

麻美打開衣櫃抽屜。美工刀就放在發夾旁邊。八木看見刀刃咯嗒咯嗒地伸長,叫道:「住手!別自殺!」

然而他的呐喊沒有傳至麻美心中。美工刀劃開前一晚的傷痕旁的皮膚。裕一監視到痛苦而發出呻吟。伴隨割腕而來的心情轉變,和在達哉麵前割腕時明顯不同。折磨麻美的不安情緒,轉換成身體的疼痛消失了。開始流淌的紅色鮮血,令她確實感覺到自己活著。這是一項危險的遊戲。麻美唯有讓自己的生命曝露在危險當中,才能確認自己活著。為了獲得比悲傷難過時更強烈的生命觸感,麻美愈割愈深。

「快想想辦法!」美晴叫道。

八木拚命勸說,「如果你想每天看見自己的血,就去得痔瘡!」

裕一打斷他愚蠢的建議,「請你住手!」

看來八木這次腦袋不靈光,或許是因為搶救對象在虛幻無常的人世中翻騰受煎熬。

麻美小心翼翼地控製指尖的力道。至少她現在還不想死。隻割出毋需縫合的深度。

割出第三道傷口時,麻美放下了美工刀。她一麵用麵紙擦拭順著手臂流下的血液,目不轉睛地凝視傷口。眼看著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裕一暫且放下心來,離開搶救對象的身體。

但是市川仍一臉鐵青,「事情嚴重了。」

「什麼事?」八木問道。

「關於剛才動機的事。如果她是因為和心愛的人分手而自殺,危機就在眼前了。」

裕一也察覺到了。「名叫達哉的男人。」

「沒錯。假如他提出分手的話——」市川做出割斷自己手腕的動作。

11

麻美一夜沒有闔眼。到了八點半,她用OK繃遮住傷口出門上班。

看見她安然開始工作後,救難隊員兵分兩路。市川和八木前往位於新橋的旅行社;這是裕一監視麻美時確認過的達哉的工作地點。必須確認他是否打算和麻美分手。

另一方麵,裕一帶著美晴走在住宅區中,尋找公園。有件事非事先確認不可。

他們查街道地圖找到一座兒童公園,裕一在小路上邊走邊問:「你還沒想出救麻美小姐的方法嗎?」

美晴麵露焦躁的表情,「為什麼要問我?」

「我針對她無法壓抑的衝動想了一下——」

「耍任性是女人的特權。」

「使壞心眼也是?」

「也是。」

美晴話不多但能言善道。裕一被她的壞心情所影響,忽然心想,美晴之所以心浮氣躁,會不會是因為找不到搶救方法?美晴肯定也想救麻美。美晴和麻美都非常不擅表達對他人的善意。

「像我這種人啊,」美晴咕噥地說,「光是看見電車上的博愛座就會一肚子火。」

「咦?博愛座哪裏惹到你了嗎?」

「明明讓座給老年人或殘障人士是理所當然的,為什麼隻有幾個座位是博愛座?」

裕一不禁低吟。

「因為社會就隻有那麼一丁點善意。隻讓幾個角落的座位就夠了嗎?騙人也不是這種騙法。」

裕一生前也會若無其事坐在博愛座上,隻能保持沉默。

進入不方正的公園,有許多母親陪在一旁的孩子。還沒上幼稚園的孩子,和朋友一起玩著蕩秋千、砂子、溜滑梯。

一名小女孩牽著母親的手,從裕一身後走進公園。她大概相當開心吧,蹦蹦跳跳地走著。她約莫兩歲左右。裕一決定找這孩子,潛入幼童體內。

幼小的心靈尚未以語言和世界產生關係,運動五感與外界交流。當她發現朋友,甩開母親的手跑起來時,裕一從她身上監視到了和麻美相同的衝動。他探索女童的內心良久,確信加深了。麻美的內心世界和兩歲的孩童一樣。她隻能從表情或動作判斷大人心裏在想什麼。別人對她微笑,她就開心;別人板起臉來,她就害怕。她能夠輕易地和對方的情緒產生共鳴。她的心是玻璃做的,不足以承受內心的天人交戰,所以麵臨難以抉擇的局麵會無法回答。說穿了,就是她心中沒有用來決定自己行動的邏輯標準。不是對他人言聽計從,就是感到焦躁、不安,然後脾氣爆發。假如麻美麵前出現一個拉她「一起殉情」的男人,她說不定會毫不抵抗地跟著對方走。

和朋友四處跑的小女孩,回到母親身邊。她母親站著和其他孩子的母親聊天。小女孩一心想要母親抱,觸碰頭頂上母親的手。但是溫柔的指尖沒有回應她的期望。母親專注於聊天。小女孩不安地不停搖晃母親的手。不久,她明白母親不肯抱自己而感到悲傷。悲傷中夾雜著對母親不按自己想法做的憤怒。她母親察覺自己的孩子在鬧脾氣,要她乖乖的別吵。母親不理會自己的打擊,令小女孩陷入沉默。看在旁人眼中,她是個天真的乖孩子。然而她的內心,卻因負荷不了寂寞,已經處於對人漠不關心的狀態。

三年前的自殺未遂。女童心中分毫不差地重現麻美被趕出男朋友家的心境。麻美之所以纏住心愛的男人,是基於這份恐懼。她不想被人拋棄。裕一不清楚為什麼兩歲幼童的心靈仍留在她心中。然而麻美對他人的洞察力與攻擊性,是否就是為了守護這顆幼小的心靈而發展起來的呢?攻擊是最好的防禦。這正是麻美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裕一離開女童的身體,低頭看腳下的她。假設這孩子就是麻美的話會怎麼樣?現在該對這個耐不住寂寞的孩子說什麼,她的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突然間,一股令人絕望的震驚襲上裕一心頭。

這孩子還不會說話。

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傳至她心中。

神賜予救難隊的魔法大聲公,對於不懂語言的心靈無能為力。隻能溫柔地抱住她,但救難隊員連身體都沒有。

行動電話響起,是前住前橋的市川打來的。

「我們知道達哉的打算了。」

那男人說不定肯抱住麻美。裕一問道:「怎麼樣?」

「他打算和麻美分手。他對她由愛生恨。他昨天打電話給麻美,就是為了提分手。」

裕一打了個冷顫。如果麻美當時接電話,後果不堪設想。

「達哉已經預料到麻美會纏著他,所以現在住在朋友家。刻不容緩,他打算今晚和麻美攤牌。」

裕一愕然道:「今晚?」

「麻美的戀情再過半天就要結束。如果晚上之前找不到搶救方法,她就有生命危險。」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上午快十點。時間隻剩下十二小時左右。在那之前,得找出搶救方法——

裕一猶豫這次是否該使用相愛的咒語。如果達哉喜歡麻美的話,她的自殺動機就會消失。但是前一晚發生的事令人耿耿於懷。麻美即是對於向自己釋放善意的人,有時仍會突然由愛生恨,將最棒的人貶為最差勁的人。縱然達哉打消分手的念頭,麻美也無法和情人維持穩定的關係。正因如此,達哉才會被麻美逼得恨她。

裕一心想,如果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親人、情人、朋友等他人對自己的愛,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多麼容易生存。若能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這個人將會多麼幸福。但就是因為辦不到,大家才會受苦。人之所以不安,是因為身邊的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有顆容易移情別戀的心。每個人活著都在找折衷點,但是麻美毫不妥協。明明自己變心了,卻一直尋找忠貞不渝的癡情種子,不斷考驗他人,直到對方受不了永無止境的考驗,從自己身邊離去為止。

難道麻美在追尋真愛?尋找聖母給世人充滿安全感的擁抱?這會是因為她生長於懷疑親情的環境中嗎?

離開公園時,裕一抽出大聲公煽動年輕母親:「如果不希望你女兒將來自殺,現在就抱住她!」

母親發現無精打采的女兒,趕緊抱起她。

裕一和美晴先回牙科診所一趟。

麻美一臉認真地工作。裕一進入她體內監視,看見她的腦海角落浮現童年的記憶。

母親剛買給自己的蠟筆盒。一排顏色漂亮的蠟筆,令人舍不得用。廍美攤開大張圖畫紙畫母親,然後拿著她最喜歡的粉紅色蠟筆去廚房。她想請母親替她畫上洋裝的顏色。麻美站在母親身後,聽見焦躁的聲音,母親的手甩到麻美。她珍惜的粉紅色蠟筆飛在空中,撞上桌邊應聲折斷。麻美獨自衝回客廳,用斷成一半的蠟筆拚命塗抹在母親的衣服上。

事隔二十年,如今一身護士服的麻美,將粉紅色的齒垢染色劑塗在患者的牙齒上。裕一很想抱緊討人厭的麻美。

「裕一。」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_

裕一離開麻美的身體,美晴一臉嚴肅地說。語調中少了平常的尖酸苛薄。「或許有方法救她。」

「真的嗎?」裕一趨身向前,「要怎麼做?」

「她三年前自殺未遂。她當時怎麼自殺?」

「一口氣服下精神科的藥——」

「就是這個。她會到醫院看病。也就是說,她果然有心理疾病。」

「所以呢?」

「醫生會知道治療方法。」

「可是,就是因為治療方法沒用,麻美小姐才會企圖自殺的不是嗎——?」

「她遇見了庸醫。」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她本人學乖了。現在就算說服她去別家醫院,恐怕也是白費工夫。」

「所以我們要直接治療她。」

「要說什麼?我們要對她說什麼話?」

「這就得去探聽了。我們代替她去醫院,從醫生身上問出治療方法不就得了?」

原來還有這一招啊!裕一拍了一下大腿。

裕一和美晴調查吉祥寺一帶的地圖,趕往附近的綜合醫院。穿過商店街沿著主要大馬路,有一家醫學大學的附屬醫院。兩個幽靈看院內地圖確認精神科的所在位置,走在走廊上。候診室中坐著五名患者。裕一和美晴進入他們體內,尋找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

最後隻找到一名感覺類似的患者;三十歲左右的女性。如果這個人看診時在場,應該就能知道治療方法。裕一和美晴等她進入空蕩蕩的診療室,向主治醫師打聽。

「要怎麼治療這個人?」

美晴透過大聲公發問,中年醫師開始在腦中確認治療方針。

……藥物療法治不好她……藥物隻能輔助性地使用……

「如果不用藥的話,該怎麼辦才好呢?」

……精神療法……

裕一監視何謂精神療法,抱以莫大期待。簡單來說,似乎就是心理諮詢。透過對談治療患者的心理。如果語言有效的話,救難隊也有勝算。

「該對她說什麼呢?用什麼話能治好這個人?」

……沒有固定的處理方法……再說這個病例沒有製式的治療方法……

「你說什麼?」裕一反問。

……隻能一麵觀察患者的反應,一麵摸索治療……兩年之後,症狀會有相當大的改善,但是……大部分患者會在那之前停止到醫院看病……

「兩年」這兩個字沉重地壓在裕一心頭。救難隊沒有那麼多時間。假如麻美要割腕自殺的話,就是今晚了。

美晴不死心繼續往下問,醫師腦中開始出現一堆專業術語,聽得裕一他們一頭霧水。

裕一和美晴煽動護士,讓她打開診療室的門,走到走廊上。

「兩年……」當兩人的心情有如烏雲罩頂時,八木和市川衝了過來。

兩人報告完打聽到的結果,八木說:「怎麼辦?現在哪有空等兩年?」

「我們的煽動應該會成為她本身的思考。就算不能徹底解決問題,有沒有辦法讓她放棄自殺?」

「可是要怎麼做?我們找不到該對她說的話。」市川一臉凝重地說。「因為之前都很順利,所以我們疏忽大意了。這是最大的考驗,也可以說是危機。麻美小姐可能會是第一個搶救失敗的案例——」

這對救難隊而言,意味著第一次敗北。搶救對象會在自己麵前斷絕生命。

看見美晴頹喪地垂著頭,裕一於心不忍。「應該有方法!這世上沒有人隻有死路一條!」

「你們看這樣如何?」八木說,「我們煽動附近的黑道綁架那位小姑娘,送她去醫院。」

其餘三人假裝沒聽見。

「回到救人的原點怎麼樣?」裕一說,「如果能讓別人伸出援手的話,或許還有希望——」

「這正是問題的核心。」市川察覺到,「麻美小姐沒辦法和他人順利交往,所以才會孤立無援。她應該沒有半個能依靠的人。」

裕一抱著頭。沒人能理解麻美寂寞的心情,將她導向活下去的方向嗎?

一旁的門打開。剛才的患者結束看診走了出來。看見三十多歲的女性,裕一腦中閃過逆轉頹勢的點子。「救兵多得是!你們聽好了。這世上還有人和麻美小姐有相同的心病。」

「可是,那些人自己不是也很痛苦嗎?」

裕一搖搖頭,「並非所有人都會自殺。其中應該也有人會活下來,克服那種空虛的情緒。」

美晴猛然抬起頭來,「換句話說,是治愈的人?」

「正是!如果向那些人打聽,說不定會知道該對麻美小姐說什麼!」

「命名為『過來人經驗分享』計劃。」八木機靈地下結語。

救難隊員兩人一組上街頭。裕一和美晴、八木和市川分別前往吉祥寺和新宿,站在人群中一左一右向行人打聽。

「你會飽受空虛折磨嗎?具體而言是什麼感覺?」

探索許多人內心的過程中,裕一得知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他以超乎預料的機率找到了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隻是程度輕重不同。三十人中有一人左右。而且不知為何,都集中在十八、九歲到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年齡層。

另一方麵,鮮少看見有人克服自己不穩定的情緒。前往新宿的八木他們似乎也陷入苦戰。到了接近傍晚,裕一發現自己錯了。之所以大多是年輕族群,是因為已經治愈的都是比他們老一輩的人。打聽的目標應該鎖定在年長者。

裕一透過無線電傳達這項方針後,立刻看見一個坐輪椅從百貨公司出來的女人;四十多歲的女人渾身散發出高雅的氣質。替她推輪椅的女孩子,大概是她女兒或親戚吧。

裕一進入中年婦女體入,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找的人。裕一隱約能感覺到她和麻美的內心世界同質性很高。

「你曾飽受空虛折磨嗎?」

坐輪椅的對美晴的發問有反應。二十多歲時沒有半個朋友的記憶在她腦海複蘇。每天把藥當飯吃,一旦纏住男朋友就慘遭拋棄。當時猶如身陷極寒地獄。

肯定沒錯。這個人克服了和麻美相同的心病。

美晴聽從裕一的指示,大聲詢問:「有人和從前的你一樣!她被男朋友拋棄想自殺!如果眼前出現這種女孩子,該對她說什麼呢?」

婦人沉穩地對身後的女孩子說「等一下」,讓她停下輪椅,然後在腦中勾勒出和從前的自己相同的人物影像。該對她說——

……你要靠自己說出來……

裕一不明所以,默默傾聽婦人的心聲。

……你隻是感到莫名害怕……完全搞不清楚自身的處境而受苦……要將那說出來……或者寫在筆記本也上可以……要將你為什麼事情所苦,轉換成語言……

裕一發現到,至今對於麻美內心的研究,不過是客觀的解釋罷了。麻美本人是下意識地采取一連串的行動。對她而言,一切都是基於習性所產生的反射動作。如果本人自覺到第一個動作,或許就會出現一條生路。

美晴聲音顫抖地問:「這樣行得通嗎?」

……行得通……雖然過程會很艱辛……但是如果說出來,就能找出問題所在……到時請告訴我問題是什麼……我會教她具體該怎麼做……

隻好讓這個人和搶救對象見麵。如果她們當麵對話,麻美是否就能得救呢?

……我想讓她看見我現在的模樣……讓她看見我變得不能走路的模樣……

掠過婦人腦中的畫麵,令裕一發出尖叫。從大樓屋頂一躍而下。她的生命已經拋向空中了。地麵以驚人的速度逼近眼前。水泥路麵化為地球本身的大小,壓得她粉身碎骨。劇烈撞擊的那一瞬間,全身粉碎了。衝擊力道使骨頭、內髒和體內的一切差點都撞破皮膚飛出去——光是監視片斷的記憶,就令裕一險些暈厥過去。

這名婦人年輕時企圖跳樓自殺,福大命大才撿回一條命。下半身骨頭粉碎,肌肉撕裂,從此下半身癱瘓再也站不起來。

……玩弄生命是很可怕的……除了安然生還,或自殺成功之外……還有要死不活……為了知道自己其實是想活下去的,我付出了無可挽回的代價……不光是身體……還傷透了身邊的人的心……但是,我現在活著……我活著因小事而感到悲歡……

切身之痛換來的充實感在婦人心中蔓延開來。裕一心想,麻美拚命尋找的「活著的真實感」,大概就是這個吧。他忽然擔心起美晴,將頭探出婦人體外看了外麵一眼。曾經跳樓自殺摔破頭顱,在路上斷氣的美晴,凝視著婦人流淚。

自殺成功者與自殺未遂者。

兩者之間的差異在於,有沒有未來。

「這人沒有死,真是太好了。」美晴涕泗縱橫地低喃道。

「坐輪椅的女人名叫川上綾子,四十三歲,住在三鷹。」

裕一和美晴回到搶救對象所在的牙科診所,向等候已久的八木他們報告,「二十六歲時自殺未遂。後來,透過精神科醫師的協助解決了心理問題。」

市川問道:「你們確認過住址了嗎?」

「嗯。」

「問題是,怎麼讓搶救對象和她見麵。」

「煽動麻美小姐怎麼樣?」說完,裕一陷入沉思。雖說是借用大聲公的力量,但有可能引導麻美前往陌生的城鎮,到素未謀麵的女人家嗎?

「但是有問題。」市川說道。他瞥了一眼在診所內工作的麻美,繼續說:「達哉剛才傳簡訊到麻美的行動電話,要她今晚在家裏等他。」

他終於打算提出分手了吧。然而麻美卻隻感到莫名的不安,尚未認知到事情的嚴重性。下班之後,她肯定會直接飛奔回自己家。

「既然這樣,隻好請建言者綾子女士——」

「這辦不到。」美晴語帶失望地說。

「為什麼?」

「她坐輪椅。」

裕一心頭一怔。原來如此。綾子如果無人協助,就連出門都不能隨心所欲。明明有建言者說不定能救麻美一命,但是兩人卻無法見麵。

「既然這樣,看來還是得動員黑道——」

市川打斷八木荒謬的意見,想出妙計。「隻有一個方法。利用科技。透過無線電轉播。」

「轉播?」眾人看著市川。

傍晚六點,裕一和美晴隨下班的麻美回中野的公寓。八木和市川前往川上綾子家。

救難隊員即將展開史無前例的搶救人命大作戰。監視相隔兩地的搶救對象和建言者的內心世界,透過無線電連絡,再由手持大聲公負責勸說的人傳達對方的想法。借由這種方式,連結中野與三鷹,應該就能將麻美的內心想法告訴綾子,再將綾子的話傳達給麻美。

這個前所未見的嚐試,命名為「過來人經驗分享/轉播救人計劃」。

回到家的麻美,因為不安而直打哆嗦,等著達哉前來。她隱約感覺到,和他的關係或許要結束了。一年前被趕出男朋友家的痛苦記憶掠過心頭。她完全無法預料,假如今晚達哉拋棄自己,自己將會變成怎樣。

「情況如何?」裕一以無線電向前往三鷹綾子家的八木和市川說話。

「進不去屋內。」市川抱怨道,「門窗關得嚴嚴實實。」

八木在他背後叫道:「開窗!」

裕一開始緊張了。如果兩人進不去屋內,好不容易擬定的大型計劃,也將以失敗告終。

麻美現在在廚房和臥室間不停走來走去。達哉怎麼還不來?他打算來說什麼?麻美打到他的手機幾次,但是一直沒開饑。

「你們還沒進去嗎?」美晴對著無線電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就快了!」市川說,「八木先生在誆騙小學生,想讓小學生按門鈴。」

裕一不禁低吟。空前的救人計劃的命運,竟然要交在孩子手中,讓孩子按完門鈴就閃人。

這時,屋內響起電子鈴聲。麻美和兩名救難隊員都嚇了一跳,盯著聲音的來源。愛情片的主題曲,是達哉的來電鈴聲。

麻美的心跳加速。打開行動電話一看,原來是收到了簡訊。

達哉應該不會來麻美家。裕一不好的預感成真。浮現在手機的液晶熒幕上的是,來自情人的分手信:

「我已經受夠你了。我們分手吧。再見了。啊……真痛快。」

佯裝輕佻的惡意,化為鈍器直擊在麻美的心上。麻美握緊小小的手機,以冷若冰霜的目光反複看了好幾次,然後拿起餐桌上的鑰匙圈。

「美晴姐,請阻止她!」裕一透過無線電傳達,「她想去男朋友家!」

「去了也沒用!他已經不住那裏了!」美晴叫道,「忘了昨晚的事!」

麻美停下腳步,伴隨自己被拋棄的絕望感,對達哉的憎恨徹底爆發。麻美為了發泄怒氣,用手機回了一封簡訊。

「我死給你看!」

裕一知道她是認真的,嚇得手足無措。麻美走向臥室,從衣櫃中拿出美工刀。

「住手!你這麼做又能怎樣!」美晴隻能說出陳腔爛調的勸說台詞。

麻美伸長刀刃。

「住手!」裕一也卯足了勁。這樣下去的話,會監視到切開血管的痛楚。

麻美注視左手手腕。皮膚底下僅僅數公厘處,她的脈搏正在跳動。麻美撕下OK繃,用美工刀毫不猶豫地就是一刀。

痛徹心扉,鮮血四濺。但是沒有造成致命傷,隻是前一天的傷口繃開了。美工刀的刀刃因黏稠的血液而生鏽。麻美旋即露出掃興的表情,從桌子的抽屜拿出新刀刃。

「這樣會來不及!」

裕一一叫完,從無線電聽見了八木的聲音。「今天是晴天。」

「八木先生!」

「聽見了嗎?我們進入屋內了。川上綾子女士就在我們眼前!」

接著傳出市川的聲音。「我已經進入她體內監視了!」

「麻美小姐想自殺!」

搶救對象正在換美工刀的刀刃。

八木煽動川上綾子,「眼前有女孩子想割腕自殺!該對她說什麼?」

市川直接傳達浮現綾子心頭的答案:「現在這樣就好。」

美晴在麻美耳邊複誦這句話:「保持現在這樣就好!」

……現在這樣就……?

發自內心的低喃聲,令麻美停止動作。

「你保持現在這樣就好。」綾子重複說道。

「你保持現在這樣就好!」

麻美神情恍惚地盯著雙手。右手握著美工刀,左手手腕血流不止。

……我現在這樣就好……?

至今從沒想過這件事。這個念頭令人意外。

裕一知道麻美失去自殺的衝動,趕緊離開她的身體。

美晴架著大聲公,問道:「怎麼了?」

「請你代替我進入她體內!」

「為什麼?」

「美晴姐要和麻美小姐一起治好心病!」

美晴的臉上閃過一絲畏怯。她正在退縮。

「快點!」裕一抓住美晴的手腕,將她推進麻美體內,然後戴上夜視鏡,抽出大聲公。

美晴以孱弱的聲音,傳送到搶救對象的內心世界。

……現在這樣就好?……為什麼?……我明明想自殺後嫁禍給男友……

湧現麻美心頭的疑問,經由美晴、八木,然後轉播給綾子知道,再傳回綾子的回答。

「你想自殺然後嫁禍給男朋友,但你還沒死。現在,你要撐住別死。」

……可是……

「感受當下!了解現在的你!你現在想要什麼?說出來!」

麻美眼眶泛淚,雙唇發顫。從遞體鱗傷的內心深處,聽見了她真正的心聲。「我想變得更幸福。」

綾子的回應隻停頓了一下。或許是麻美的身影與從前的自己重疊了。

「想起剛才的事,你現在這樣就好。但是,如果你想變得比現在更幸福,就得改變自己。」

……改變自己……

不安在搶救對象心中蔓延開來。她害怕踏出搖籃一步。裕一能夠感覺到美晴傳達麻美心聲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麼你得不到幸福呢?說出來。」

自己背負的生活壓力,一下子填滿了麻美的心。裕一從夜視鏡中,看見她全身劇烈晃動。

「亮紅燈。」裕一小聲地報告。

……別人渾身帶刺……以表情和言語傷害我……

「具體來說?」

麻美搜索前一天的記憶,想起挨院長斥責那件事。

「那個人恨你嗎?他想攻擊你嗎?」

麻美在心中點頭,肯定沒錯。

「你怎麼能一口斷定『肯定沒錯』?如果改掉缺點,你自己也會變好。對方是為了你好才那麼說的,不是嗎?」

理智上能夠理解,但是卻拿自己畏怯的心沒輒。

「這樣就好。害怕也無所謂。如果你在害怕的同時,腦袋中能夠思考的話就好。」

麻美莫名地開始了解,自己現在的模樣漸漸在改變。但是另一方麵,她認為要將覆蓋內心的黑暗本身化為語言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將別人耍得團團轉,若無其事地傷害別人、任憑衝動和男人上床。自己會討人厭根本沒有理由。

「一樣,」綾子說,「你隻要思考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就好。將目光鎖定在行為上。這麼一來,你就會知道自己在什麼情況下會做出討人厭的事。」

麻美受夠了自己,認為自己辦不到。她想拋下一切置之不理。

綾子接收到她的心情,尋找別條途徑。自己憑空想像,不停勸說的人從事什麼工作呢?

八木答道:「對方是牙醫助手。」

「這是份好工作。你很了不起呀。」

過度的稱讚,令麻美十分尷尬。

……我一點也不了不起……

「不,你很了不起。別用挑剔的眼光看自己。在你心中,有良善的自己。想認真工作,對人有所貢獻的自己。」

……良善的自己……?

這句話稍微撫慰了麻美的心。

「有工作是非常好的一件事。而且,為了需要你的人工作也非常棒。那就是你的容身之處。」

……可是,我明明對工作感到空虛……

「你之所以感到空虛,是因為另一個你害怕改變。但是你沒有輸給改變,持續地工作。你的心中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對你是有幫助的。就算遇到辛苦的事,也別辭掉工作。放心,你會順利克服困難的。」

不安與放心在麻美心中僵執不下。

「你今後或許會因為耐不住寂寞,而想和某人同居,但是千萬要避免這麼做。假如和不試著了解你,隻會罵你的男人一起生活,幸福隻會離你愈來愈遠。使你覺得孤獨的,是隻愛自己的男人。那並不是你的歸宿。」

麻美腦中浮現達哉的身影。因為綾子無意間觸碰到了令她衝動自殺的問題核心。被拋棄的絕望,與對他不按自己的意思行事的憤怒複發,麻美的心被迫處於即將割腕前的狀態。

美晴發出接近尖叫的聲音。「她要割腕!」

無線電中立刻傳來綾子的話:「這就是現在的你!隻要恢複聊才感覺到的狀態!那樣就好!維持剛才那樣!」

麻美想割腕,但沒割下去。她回到先前的自己,咬牙忍耐。裕一感覺自己看見了麻美心中「好的自己」。心中希望活得幸福羸弱的光輝——

這時,來電鈴聲響起。裕一看見行動電話的天線亮著紅光,感到不寒而栗。是達哉傳來的簡訊。事到如今,他還想說什麼呢?麻美被拖回現實中,伸手拿行動電話。

「住手!別看簡訊!」

裕一的勸說遲了一步。麻美打開簡訊。

「Re:我死給你看

你真是差勁透頂的女人。想死請便!」

麻美將行動電話砸在牆上,扯開嗓門大叫。她號啕大哭地握緊美工刀,想插進手腕,但是她訴說心如刀割的叫聲,傳入了救難隊員及綾子的耳中。

「跑!」裕一直接傳達綾子的話,「廚房!跑去廚房!」

完全受衝動控製的麻美,聽命於內心的指示在屋中狂奔。

「打開冷箱抓出冰塊!快!」

麻美丟下美工刀,從冰箱中抓出冰塊,鑽進掌心的寒意,馬上變成了劇痛,她無法忍受,冰塊陸續從她手中掉落。

「再抓一把冰塊!快!」

麻美用雙手抓取冰塊,捧到胸口,寒冷徹骨的疼痛令全身顫抖。一日一忍不住掉落,不待綾子的指示,又主動握緊另一把冰塊。即將爆發的失控衝動、不安,都漸漸消失在冰冷的疼痛中。

「你辦到了!」無線聲中傳出綾子的聲音,「你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戰勝了最糟的狀況!對吧?」

麻美盯著散落一地的冰塊,在驚訝的同時,感覺到自己的改變。

……我在不割腕的情況下……戰勝了……最糟的狀況……

「感覺現在。現在應該和剛才的「現在」不同。你稍微有所改變了,對吧?」

麻美閉上雙眼。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誇獎自己。這就是真正的自己嗎?這個世界好像待起來舒服了一些——

「如果感到不安,就試著仔細思考。忘了打電話給你的人,並非舍棄了你。臭著一張臉的人,不見得村厭你。說不定對方隻是板著臉在想晚餐的事。」

麻美臉上露出微笑,令裕一感到意外,然後變成幸福的感覺。他心想,如果在她體內監視的美晴也笑了該多好。

「你覺得別人之所以會看起來膚淺,是因為你單純隻看見對方好或壞的其中一麵。你沒有看見別人的內涵。一旦看見別人心中壞的一麵,就覺得那代表了一切。你害怕受傷,於是攻擊別人。但是啊,人並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多麵體。不光是人。所有事物都有其中間地帶。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或許令人厭惡,但是記得仔細觀察。於是你會發現,你的朋友是好人,同時也是壞人;你自己有時樂於助人,有時使壞心眼。」

紅色鮮血從麻美的左手手腕滴落在她凝視的地板上,與冰塊四周融化的水融合。

「接下來就隻剩習慣。習慣半吊子的放心、半吊子的善意、半吊子的惡意。人類社會就是這種玩意兒。」

麻美忽然感到不安,用指尖拎起一顆冰塊。

「如果覺得不能適應,就回到現在的你。做現在的你就好。今後隻要一一收集小小的幸福。快,就從現在開始吧。」

握在手中的冰塊從右手交到左手,再交回右手,每當寒意增加就換手。不久,冰塊融光,手中的疼痛付諸水流,麻美全身的晃動停止了。

「搶救成功。」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當場虛脫坐了下來。

他聽見身在三鷹的八木和市川發出歡呼。兩人鬼叫半天後,稱讚使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型計劃成功的大功臣川上綾子。

「阿姨,搞定了!」

「真是感激不盡!」

裕一心想,坐著輪椅的婦人心中應該在祈禱吧?綾子肯定打從心底想幫助想重蹈從前自己覆轍的人。

感謝綾子的同時,活下來的麻美變得可愛。她佇立在廚房的身影,看起來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裕一大喜之下一把抱住她。但,摟在懷中的卻是美晴。裕一穿透搶救對象的身體和美晴在搶救對象體外相擁。

「美晴姐,怎麼樣?」裕一問道。救難隊的唯一女性臉頰上掛著淚痕。「心情稍微變輕鬆了?」

美晴點點頭,迅速將臉靠過來。那一瞬間,裕一之所以感覺時光飛逝,或許是因為閉上雙眼的緣故。

「裕一,謝謝你。」

美晴的吻傳達的隻是愛,而不是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