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疲於奔命(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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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行動的期限過了一半。

市川用計算機計算出來的數字是,剩下二十四天,還差六十八人。上天堂的條件是:平均每天救二點八三人。

裕一同時感到期待與不安。若按之前的速度,絕對救不了這麼多人,但搶救方法倒是逐漸進步中。特別是裕一和市川發明的「過來人經驗分享/轉播救人計劃」,好像能在遇上難纏的搶救對象時發揮效果。然後就隻要加強巡邏活動,盡量發現企圖自殺者。

這一天,當結束早上在車站的監視活動,要分成兩人一組到處巡視時,美晴說:「我有一個提議。」

她積極的態度,令其餘三人大吃一驚。「什麼提議?」裕一問道。

「向醫生打聽時我發現,去醫院看病的人當中,會不會有很多人想自殺?」

「原來如此。受到病魔折磨而產生輕生念頭。」

「好事不宜遲。」黑道老大催促道。

眾人改變預定行程,前往最近的一家大醫院。裕一對於無法和美晴兩人獨處感到遺憾。自己肯定愛上了這位比自己年長的美女。但現在感覺不到想繁衍子孫的欲望,這簡直像小學生的純純愛慕。自己肯定是喜歡美晴的,但卻想不到接下來要做什麼。

因為兩人終究注定無法結合。所以隻好專注於搶救行動。自哀自憐的裕一驚呼不妙,趕緊調適心情。自我憐憫很適合用來治療受傷的心,但有時也會讓人變得憂鬱,最好小心為妙。

四人抵達醫院大門前,戴上夜視鏡。當他們在等人開啟自動門時,來了輛警笛聲尖銳的救護車停靠在急診室門口。裕一好奇地張望,一名像商店老板、接近中年的男子,躺在擔架上被抬了下來,看似妻子的女人陪在他身邊,一手拿著手帕啜泣。男人好像失去了意識,全身處於比亮紅燈更嚴重的瀕死狀態。

「發現搶救對象!」

「咦?在哪裏?」市川環顧四周。

「在救護車上!」裕一雖然指著救護車,但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明明沒有意識,卻想自殺?

「小子們,上!」

在八木的率領之下,救難隊員衝到急診室門口。急診室內的一群醫師高喊:「suicide!」那一瞬間,裕一腦中想起考大學的英語。

suicide(名詞)=自殺

裕一總算理解了眼前的情形。「這個人因為自殺未遂被送進醫院!如果不管他的話,說不定會死掉!」

「他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市川瞪大眼睛。

手持剪刀的護士,動作俐落地剪開男人身上的衣服。在此同時,持續進行心髒按摩。

「喂,怎麼辦?」八木一手拿大聲公說,「他都昏過去了,怎麼勸導他?」

護士將連著導線的墊片貼在男人胸口;那似乎是確認心跳的儀器。熒幕上顯示的心跳曲線,呈不規律的小型波浪起伏。心髒快停止了。

看見突然有人處於性命垂危的狀態,讓救難隊員臉色蒼白。搶救對象即將在眼前死去,他們卻束手無策。

「counter

shock!」一聲喝令之下,包圍患者的醫師們一起向後退一步。另一名醫師雙手各持一個電擊器前往跨一步,進行電擊。

這時,儀器發出「嗶」這種空洞的聲音,熒幕上的波形變成直線。心髒停止跳動,男人死了。

愕然的救難隊員,目睹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從男人躺在診療台上的身體,有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倏地坐起身子。眾人隔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幽靈。男人困惑地四處張望。他的靈魂肯定脫離了身體,正要前往那麵懸崖峭壁。

突然間,八木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大喊:「休想逃!」然後撲向男人。

男人以為自己死掉了的那一瞬間,被黑道老大的亡靈壓在身上,發出慘叫。這真是奇特的臨死體驗,遇上黑道老大的幽靈,恐懼更是加倍。八木讓男人雙肩平躺,直接將男人塞回體內。

男人稍微恢複了心跳。緊接著是一記電擊,令男人的身體、靈魂,以及按住他的八木三人的身體抖了一下。

裕一他們隻能傻眼看著。

「增加到三百焦耳!」醫師一聲令下,第二次的電擊威力增強。三人一起痙攣抖動,然後又是一記電擊,共計三次。三次電擊使男人的心跳變得正常規律,全身的晃動停止了。

「得救了!」

市川說道,但是裕一半信半疑,他懷疑地拿出行動電話看搶救人數,竟增加到了「33」。

八木從診療台上下來,歎氣說道:「電得我麻酥酥的。」

裕一心想,就算八木沒有撲上去,以現代的醫療技術,男人應該也會得救,但是他沒有說破這一點。

四人正要走向急診室門口,前往醫院大廳時,聽見急診室醫師和製服警官的對話。

「他上吊五分鍾左右後才被人從繩子上救下來——」

「五分鍾?」

「那段期間內,他太太好像一直支撐著他的身體。」

看見醫師的臉沉了下來,裕一進入醫師體入監視。

——缺氧性腦死……如果血液停止流動,導致腦細胞壞死,會造成嚴重的後遺症……

裕一搶救成功的喜悅消失了,他回頭看診療台,這裏也有一名淒慘生還者因為自殺未遂而毀了自己一生。

「玩弄生命是很可怕的。」美晴低喃川上綾子的話。

搶救對象的妻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掩麵發出嗚咽的哭聲。

「祈禱他順利康複吧。」市川一臉沉痛地說。

四人無精打采地來到大廳,環顧擠滿患者的樓層,調高夜視鏡的放大倍率,檢查每一個人的臉。

「發現搶救對象!」八木告訴眾人。

「哪一個?」

「在柱子上麵。」

抬頭看八木手指的方向,安裝著一台大型電視。「那是電視。」

「仔細看!在電視裏麵!」

裕一看著電視上播放的新聞節目。「轉播」的跑馬燈提到:一名年輕男子闖進國宅一戶人家,現在仍挾持人質不肯出來投降。

從熒幕裏的住宅區窗戶中,看似犯人的男子忽隱忽現。他全身劇烈晃動,幾乎看不清長相。

裕一心想,今天盡是發生一堆莫名其妙的事。「那種壞人想自殺?」

「不見得隻有好人會自殺。」聽見八木這麼一說,其餘三人重重地點頭。

「現場在哪裏?」

新聞主播隻說是「台東區」。

這時,剛才的製服警官從急診室走出來。

「問他看看吧!」

市川進入警官體內監視,黑道老大向他打聽:「挾持人質案的現場在哪裏?」

警官腦中浮現台東區的町名。

2

警方已經封鎖了挾持人質案現場的附近道路。警車在七層樓的住宅區前,手持防彈盾牌的機動部隊人員層層包圍,擠得水泄不通。

裕一他們跨越寫著「禁止進入」的封鎖線,抬頭看國宅的窗戶,不曉得搶救對象,也就是犯人在哪裏。向四周負責警備的警官打聽之下,得知現場是六樓右邊數來的第五間房間。

大門八成關著吧。

「又要從屋頂垂降?」市川厭惡地說,但被八木拍拍屁股,隻好照辦。

眾人從通往垃圾堆的後門進入建築物,爬樓梯上樓,他們一路上,和多名刑警擦肩而過,情況似乎相當緊急。救難隊員一抵達視野遼闊的屋頂,看見了意想不到的景象。麵向馬路的圍牆對麵,有一群身穿深藍色製服、頭戴安全帽的男子,手持繩索待命。他們大概是警方的衝鋒部隊。他彎腰坐在屋頂邊緣,背上寫著「SIT」。

「打擾了。」

裕一他們在一群男人身旁準備垂降,一個接一個朝六樓降落。

架著曬衣竿的狹窄陽台,窗戶半敞著,果然和在新聞轉播畫麵中看到的一樣。進入屋內時,裕一不免緊張。這次的搶救對象是挾持人質的凶惡罪犯。

「如果有手槍就好了。」八木自言自語,打頭陣一腳踏進屋內。

與陽台相通的三坪大房間裏,沒有人的動靜。從紙拉門對麵,傳來孩子的哭聲和大人的呻吟聲。

裕一他們架起大聲公,勸說犯人:「打開紙拉門!確認警方是不是要從窗戶進來!這樣下去的話,你會被逮捕!」

紙拉門迅速打開。裕一看見突然出現眼前的犯人,嚇得差點腿軟。他的年紀看似二十八、九歲,肌膚蒼白、目光炯炯有神,臉上表情不正常,看起來像吸毒者。

救難隊員進入客廳。兩名雙手被縛的人質蜷縮在客廳角落,分別是年邁的瘦弱男子與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他們大概是祖孫吧。祖父的腹部一帶染血,幼童的臉上浮現瘀青。市川和美晴一臉擔心地進入兩人體內監視。兩人身上的傷都是犯人造成的,他用刀子捅了祖父一刀,並毆打小男孩留下傷痕。

「沒問題吧?」市川說,但身為救難隊卻幫不上忙。

犯人關上紙拉門,一股屁坐在沙發上,看著一直開著的電視。他用搖控器轉台,但是這個時間沒有新聞節目。男人默默地以手中的藍波刀,開始刮傷茶幾表麵。

「要救這種人嗎?」美晴將厭惡寫在臉上,「他是個人渣。」

「可是他身上亮紅燈是不爭的事實。」市川說,「總之先監視他再說。」

眾人的視線對著自己,裕一不得已隻好進入男人體內。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邪惡的殺人念頭,命裕一逃出他體外。

「你在幹嘛?」挨八木罵,裕一不情願地再度進入犯人體內。

男人的內心世界充滿了原因不明的怨念。「畜生」或「媽的」等髒話到處亂飛。除此之外,還能窺見極度幼稚的心靈。他對自己引發大事件而自鳴得意,一心認為自己不會被逮捕。

完全找不到他想自殺的理由,裕一拜托外麵的三人:「向他打聽!」

「你為什麼想死呢?!」

……我……想死?

對於浮現心頭的疑問,男人一笑置之。

……要死的是老頭子和小鬼……

「請等一下。要死的人不是你嗎?」

裕一將注意力集中在男人的內心,總算能夠理解了。「這個人以行動表現出想死的心情。」

「什麼意思?」

「挾持人質不出去投降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自殺行為。壞事做愈多,自己愈接近死亡。你打算快被警方逮捕時,就和人質死在一起,是嗎?」

「這家夥多會給人添麻煩啊!」美晴怒斥道,「自尋死路的男人就是會拖身邊的人下水,所以我才討厭他們。」

男人焦躁了起來。因為兩名人質的呻吟聲和哭聲不絕於耳。

「喂,閉嘴!」男人口中發出陰沉的聲音。

老爺爺壓抑喘氣聲,但是孫子哭個不停。

男人起身想揍幼童。

「阻止他!」裕一叫道。

「你打他有什麼用?」

「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

男人一點也不覺得他可憐。攻擊弱者令他感到痛快。裕一監視著和欺負小貓的少年相同的情感。救難隊員的阻止也是白費,男人痛毆幼童的臉。

「別打我孫子,要打就打我。」祖父無力地說,被男人踹了一腳。

裕一發現男人的心如野獸,沒有半點良心,感到憤怒。這家夥是不折不扣的畜生。

市川罕見語帶怒意地說:「就算他豬狗不如,我們還是得救他。」

「為什麼?」美晴極力爭辯。

「我也不曉得。但是,這個人想自殺。」

「大概是從小家教不好吧。」八木不留情麵地說,「我們調查這家夥的身世看看吧。」

市川握著大聲公,「快,回想起來!回想起你的人生!」

突然間,裕一監視到用頭去撞榻榻米的疼痛。他不確定父親是從何時起開始對自己拳打腳踢。他懂事時,就已過著每天被發酒瘋的父親飽以老拳的日子。母親自顧不暇,根本無力保護孩子。他到朋友家玩時,看見別人家裏的父母好溫柔。為什麼隻有自己家裏充滿了家庭暴力?他的小腦袋瓜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答案。大家好像都瞧不起他,對他惡言相向的人愈來愈多。隻有一個方法能治療傷痕累累的心,那就是說謊。

我家有一大堆電玩軟體唷。

受到眾人矚目。同學們豔羨的目光。

是我爸爸買給我的。他快變成公司的社長嘍!

信以為真的夥伴們,都想到他家玩。

現在不行。我們剛搬到大房子,家裏一團亂。

謊言像雪球般愈滾愈大。不久後,開始有人間他:真的假的?是真的。那你拿出證據來啊。他拿不出證據,於是惱羞成怒地用拳頭讓人閉嘴。大家開始疏遠他,但是沒有人告訴老師他打人。他知道大家對自己敬畏三分,讓他心情好過了些。父母和老師都是狗屎。或許是他早已被放棄了,不去上學也不會挨罵。看來似乎隻有自己和周遭的人不一樣,不用遵守規定。上國中後,身材愈來愈高大,複仇的機會來了。他將喝酒發酒瘋的父親打個半死。母親隻是號啕大哭。心情爽快多了。他不斷離家出走、接受輔導,後來在夜裏的閙區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處,學會了抽煙、喝酒、玩女人、嗑藥,壞事全學齊了,沒錢就偷。和死黨輪奸女人,恐嚇、搶劫當然也少不了,但是他不會被警方逮捕。然而,在晚上的街角販賣毒品時,心情卻愈來愈鬱悶。不管是前來批毒的黑道角頭,或來買毒的毒蟲,好像都有點瞧不起自己……我想殺了你們……我不是你們所想的癟三……我要讓你們刮目相看……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八木以一句話歸納男人複雜的心境,「這家夥自暴自棄了。」

「環境造成的?」美晴問道。

「不,」市川畏畏縮縮地說,「其實我父親也是,每次喝得爛醉就發酒瘋。我看過好幾次母親在哭。可是我沒有做出任何犯法的事。」

既然如此,難道是與生俱來的人格?惡劣的環境火上加油,讓犯罪者本就凶狠的心變本加厲?

繼續監視的裕一,因聽見忽然響起的槍聲而感到疑惑。挾持人質之前的過程在男人腦中複蘇。男人在傍晚的馬路上,開槍射了一名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從被害者手中搶奪黑色公事包的是男人的夥伴。然而,男人隨後也開槍射了共犯,為的是獨占搶到手的現金。遠方傳來警車的警笛聲。男人拔腿就跑。他想衝進販毒的夥伴家中,但是對方不在家。隔壁人家的大門打開,老頭子和小鬼正要出門。天助我也!就把他們挾為人質——

「這男人開槍擊中了兩個人。」裕一受不了男人無可救藥、腐敗至極的內心,離開他身體。「射了他們一槍又一槍。」

「被他開槍射擊的那些人死了嗎?」市川問道。

「我不曉得,但是被射那麼多槍,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停止搶救行動!」八木大聲宣布。

「因為他是壞人?」美晴問。

「不是。而是我們救了他也沒用。這家夥被逮捕的話,會被判死刑。」

其餘三人目瞪口呆,盯著消瘦的年輕人側臉。他雙手分別拿著手槍和藍波刀,口中念念有辭,四處走來走去。救了也會死的人,沒有搶救價值的生命。

「認清你幹下的壞事!」八木丟下一句,想走向陽台。

「請等一下。」裕一阻止他。

八木不悅地回頭,「幹嘛?」

「我們至今沒有失敗過一次,也不會舍棄搶救對象。我不想開先例。」裕一邊說邊想,這就是自尊心嗎?

「連就快死的人也照救不誤嗎?」

「人遲早會死。」美晴插嘴道,「但我們基於絕不能讓人自殺的原則,還是該搶救壽命一到就會死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美晴改變心意想救男人了。「所謂生命的價值就在於此吧。這個壞蛋也不例外。如果絞刑是他生命的盡頭,那就讓他活到那時如何?讓他徹底體會死刑的恐怖。」

裕一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有點可怕。

「可是啊……」

市川對不願救人的八木丟出決定性的發言。「這個男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快被逮捕就連人質一並殺害。這樣也沒關係嗎?八木先生,你要對害怕的老爺爺和他孫子見死不救嗎?」

八木的視線轉向兩名人質。

「好,」俠義之士說,「去調查警方的動作。讓他們活捉這家夥,解放人質。這樣可以了吧?」

裕一他們點頭。這下拍板定案了。以救出人質為第一優先。行有餘力再搶救惡犯的性命,將他安然送上死刑台。

為了解決挾持人質案,警視廳調查一課借用工商總會的會議室,作為前線總部,離現場隻有三十公尺的距離。

調查一課課長負責前線指揮,他遲遲無法決定解決問題的計劃。照理說,應該先從勸說犯人開始,但是透過被害者家的電話與犯人的對話,於事件發生一小時後就斷了。犯人完全沒有提出提供用來逃亡的車或付贖款等解放人質的條件。大概是臨時起意的莽漢吧?正因如此,兩名人質的安危著實令人擔心。

這麼一來,隻好硬闖,但有個問題;資訊不足。遑論犯人的姓名,就連他持有的武器都不清楚。再加上有目擊者指出,在案發前於現場附近看見兩名行蹤詭異的男子,因此不排除犯人犯下多起案件。疑似主犯的年輕男子,不時出現在窗邊窺視屋外的情形。屋內究竟有沒有潛藏另一個男人呢?攻堅行動的風險,會因敵人是寡是眾而產生極端的變化。根據坐鎮在現場左右房間內的特別犯調查人員傳回的報告指出,八成是單獨犯。他們使用隔牆監聽器,隔牆竊聽現場的聲音。經確認共有三個人的聲音;出現在窗邊的男人,以及兩名人質。老人和他孫子似乎遭受相當殘忍的虐待。事態刻不容緩,但可以斷定是單獨犯嗎?

調查一課課長想到這裏狠狠地瞪著空中。確信是單獨犯的想法正在萌芽,但是並無根據。然而任憑別人怎麼說,他都確信犯人隻有一個,持有的武器是手槍和藍波刀。調查一課課長對於這個奇怪的靈感感到困惑。不能光憑單純的念頭,讓人質曝露於危險中。但是另一方麵,心中確實響起「上吧、上吧」這種不負責任的聲音。

若策略失敗,不但會喪失兩條人民的性命,自己的職位也將不保。一課課長將這點銘記在心,壓抑莫名湧上心頭的衝動。

「頑固的臭家夥!」黑道老大啐道。

變成人質的老人,期待著警方前來搭救。

被犯人刺傷的腹部傷口,隨著停止出血,疼痛多少減緩了。令人擔心的是孫子。自從剛才被犯人毆打之後,就連哭都哭不出來,一直保持沉默。媽的,真想把犯人大卸八塊。然而,我這把老骨頭被綁住雙手,隻能任人宰割。

忽然閑,老人想對犯人說話。他覺得刺激對方很危險,但是交談也許有助於及早解決這起案件。

「你真是個勇夫。」老人死裏求生,對犯人說:「竟然單槍匹馬做這種事。」

犯人回過頭來。或許是因為老人誇讚他,顯得不知所措。

「光靠手槍和藍波刀與警方對峙,真是令人佩服。」

犯人冷淡地說:「所以怎樣?」

話題突然沒了。老人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

「犯人一人,持有凶器是手槍和刀子。」

收到竊聽小組的報告,調查一課課長決定展開攻堅。特別犯調查人員已經擬好幾個策略。A計劃:屋頂上的八名衝鋒部隊沿著繩索侵入陽台,投擲震撼彈封鎖犯人的行動,於四秒鍾內製伏他。在此同時,負責支援的另一個小組試圖破門而入。

就這麼辦吧。當一課課長看手表正要決定執行策略的時間時,接獲令人意想不到的資訊。身為人質的老人有心髒病這個老毛病——

「確定嗎?」一課課長問屬下。

「是的。經過他兒子、媳婦的證實。」

一課課長在腦海中描繪在現場隔壁房間待命的人質家屬的身影,感到一陣心痛。就讀幼稚園的幼童父母,一臉憔悴地看著事情演變。

既然人質患有心髒病,就隻好改變策略。因為震撼彈發出的閃光與巨大聲響,恐怕會讓老人家因驚嚇休克死亡。一課課長顧慮到人質與其家人,不得已隻好改用B計劃。

射殺犯人——

馬路對麵大樓的一間房裏,已經有警備部的狙擊手在待命,等犯人一出現在窗邊就開槍,再由衝鋒部隊壓製現場。

或許別殺犯人比較好。一課課長雖然聽見了持保守意見的心聲,但隻好以人質的性命為第一優先。不是嗎?

心聲消失了。

「射殺犯人?」

在現場待命的裕一和美晴,透過無線電接收到八木他們的報告,驚訝地瞠目結舌。

「警方也硬起來了。」美晴說。

「因為案件變棘手了。」裕一看著不肯出去投降的犯人說。死刑已經用不著了,這男人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

裕一穿透半敞的紙拉門,進入三坪大的房間,調高夜視鏡的放大倍率,從陽台往正前方的大樓看去,發現在和這裏同高度的窗戶中,有一扇窗在大白天也拉上了窗簾,隻露了一條縫隙。如果狙擊手在埋伏的話,就是那裏了。

「待在屋內!」裕一聽見美睛的尖叫聲。

犯人連忙回到屋內,或許是打算偵察情況,想要進入三坪大的房間。這樣下去的話,會被警方狙擊。

「現在不能出去!待在那裏!」裕一也一起勸說他。

焦躁的犯人心裏七上八下,在紙拉門內側來回踱步。不知道他要走多久才肯停下來。裕一在心中暗罵「這個白癡」,對著無線電說:「怎麼辦?繼續這樣製止犯人的行動嗎?」

「不,」市川說,「狙擊犯人是衝鋒部隊破門而入的暗號。除非犯人來到窗邊,否則警方不會輕舉妄動。」

裕一看了兩名人質一眼。臉頰紅腫的幼童抱著身受重傷的祖父。犯人的性命也很重要,但必須盡早救出他們。

「既然這樣,隻好碰運氣賭一賭了。我們帶犯人到三坪大的房間。」

「然後呢?」美晴問道。

調查一課課長下了射殺命令。

狙擊手在住商大樓一間房內的一排桌子上采取臥擊姿勢,食指插進高性能狙擊槍的扳機護環中。十字瞄準器的準心一直鎖定犯罪現場的窗戶。

一旁的觀測手用雙眼望遠鏡觀察,告訴狙擊手:「人員布署完畢。」衝鋒部隊剛從屋頂上垂下繩索。

接下來就等犯人出現在窗邊,扣下扳機了——

突然間,「呐耶安捏頭殼壞去啊」(注36)這個八百年前的笑話浮現腦海,妨礙了精神集中。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之所以被選拔為狙擊手,除了射擊技巧之外,更以隨時保持冷靜沉著的資質受到上司賞識。然而,在這個不容許失敗的緊要關頭,為什麼會想起「你這個猴死囝仔」這類滑稽可笑的句子呢?甚至還在心中大叫「哇哩咧」,險些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準備。」聽見觀測手的聲音,狙擊手心頭一怔。犯人的身影出現在現場的窗玻璃對麵。

「狙擊手,請回報!」

前線總部的要求,令狙擊手拾回經過嚴格訓練所培養出來的緊張情緒。瞄準鏡捕捉到的犯人四周,沒有看見人質的身影。雖然是隔著一麵玻璃射擊,但是應該不影響槍管中裝的強力子彈的彈道。一槍打爆犯人的頭。「狙擊手,準備就緒。」

「射擊!」

狙擊手緩緩屏住呼吸。

「就是現在!」八木扯開喉嚨大叫。

「要開槍了!趴下!」

美晴喊叫的同時,犯人身體抖了一下,縮起脖子。緊接著傳來槍聲。瞬間在窗玻璃和內側牆上打出了一個洞,身在兩者之間的犯人右耳噴血被炸飛。

「啊……!」負責監視的裕一發出慘叫。

「蹲下來!躲到窗簾後麵!」

犯人盯著自己掉在地上的耳朵,將刀子換到左手,右手抽出手槍。他打算頑強抵抗。

「住手!你這個笨蛋!」裕一叫道,衝鋒隊員們從陽台上方垂降下來,架著手槍衝進屋內。

「丟下武器!」隊員和美晴一起叫道。

然而犯人卻不遵從命令。別再抵抗了!犯人不顧裕一的哀求,想用手槍對著衝鋒隊員。

衝鋒隊員們以貼近的距離連開三槍,全都貫穿了犯人的肩膀,衝擊力道宛如被一塊火燙鐵板打到。犯人全身乏力,猛然軟癱在榻榻米上。痛得要命,令裕一差點哭出來,但是他連忙監視犯人的想法,說:「他想開槍自殺!」

犯人將槍口對準自己的頭,想要扣下板機。美晴正要勸說他時,一名隊員踢開犯人手中的槍。但是犯人手上還剩刀子。犯人想用刀子自刎,就在刀子畫開皮膚時,犯人的左臂被隊員扯得脫臼了。

這下得救了。裕一放心的那一刹那,犯人將舌頭伸出來,打算咬舌自盡。犯人對下巴使力,上下排牙齒咬住舌頭。死定了!當裕一閉上眼時,隊員阻止了犯人正要咬合的門牙,將毛巾塞進他嘴裏。日本警察果然心細如發。

「逮捕現行犯!」「確保人質性命安全!」「搶救成功!」「我們搶先條子一步了!」無線電中接連出現八木他們的歡呼聲。

裕一從犯人體內爬出來。衝鋒隊員們將身受重傷的犯人按在地上,等待救護人員抵達。犯人痛到扭動身體呻吟的身影,令人聯想到被大頭針刺穿身體的昆蟲。

墮落到穀底、悲慘至極的可憐蟲就在眼前。這個男人恐怕覺得自己命賤,所以認定別人的生命也隻有那麼一點薄弱的價值。難道是他被發酒瘋的父親毆打時,身體痛不堪忍,導致心理扭曲了嗎?

然而他不值得同情。人質受傷的心,和遇害的犧牲者的性命都成了既定事實。

「竟然隨便殺人!」裕一化為怨靈喃喃自語,但是不知道該詛咒他什麼。不過,裕一覺得善人之所以為善人沒有理由,但是壞人之所以變成壞人卻有緣故。犯人的過去的確令這起案件的旁觀者寄予同情,但是對被害者而言,卻隻是令人氣憤的借口。就連犯人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自己的人生會變得如此荒腔走板。

「如果想減少犯罪,就要透過義務教育教導孩子何謂是非對錯。」八木說道。

3

自從一天的巡邏路線中加入醫院之後,搶救行動的救人速率提升了。

病由心生,心情鬱悶導致生病果然是人之常情。身體上的疾病所帶來的不舒服與痛苦,會導致某些人得憂鬱症,這明明是種不會危及性命的疾病,卻會讓人因為受不了病魔的折磨而產生輕生的念頭。此州,和這些人正好相反,有些人會因為憂鬱症而出現身體上的不適。無論是何者,他們都接受非精神科的醫師治療,將心理問題擱置不理。

要救他們很簡單。因為地方是醫院,所以隻要在看診的醫師耳邊大叫:「這人有憂鬱症!」患者馬上就會被帶到精神科看診。

病治得好,所以不用擔心。令救難隊員心情沉重的,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被醫師當麵告知自己剩下的壽命,任誰都會心情抑鬱。既然如此,不如幹脆現在死了算了。會這麼想,是因為人的心思細膩,無法完全按照理智行事,因此往往忽略了笑容背後的憂鬱症。隻能祈禱精神科開的藥方,能夠稍微撫慰他們的心靈。

另一方麵,裕一學到:癌症這個病名不見得會讓人喪命。醫學確實慢慢在進步。裕一知道許多人定期到醫院看病,過著一般的日常生活,因而受到了鼓舞。

早中晚沒有休息地不停工作,搶救人數逐日增加。即將五月中時是「49」。這一天,裕一和美晴讓一名得憂鬱症的卡車司機去醫院,終於剛好搶救到一半,變成了「50」。

「我們辦到了。」美晴說,在精神科診所前麵坐了下來。

裕一也累了。想到神給他們的天數,已經過了三分之二。這意謂著體力也減少了三分之二。

「我好想和你兩人單獨慶祝。」裕一說道。

「抱歉,」美晴低頭看著髒兮兮的橘色救難隊製服說,「我沒有能穿去約會的衣服。」

裕一落寞地笑了,「你累不累?還好吧?」

「這麼一點工作算什麼。」美晴展現毅力,站起身來,然後慢慢折手指關節,嗶剝作響。「我們去救下一個人吧。」

裕一真開心她看來變得堅強。

兩人搭上電車,前往預計與八木他們會合的綜合醫院。裕一在電車上感覺到眾人同心。身經百戰之後,救難隊的團隊合作已經變得默契十足,合作無問。想當初剛落入人世時那些意見分歧,仿佛不會發生過。八木、市川和美晴,現在都成了重要的夥伴。他們是「唯三」能夠和裕一交談的朋友。

到了醫院,一進入寬敞的大廳,就聽見黑道老大的叫聲:「混蛋!」

八木和市川看著候診室裏的電視。令八木口出惡言的,好像是電視上在播的談話節目。兩名年邁的文化人,或許是打算炫耀人生閱曆,一臉洋洋得意地交談著。

「要過個有意義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對誰有貢獻。」

「嗯,是啊。人不隻要活著,更要活出價值。對此心存感謝是很重要的。唯有對他人奉獻一切,人才能說是活著,不是嗎?」

「少胡說八道!」八木怒火中燒,「在這個世上啊,也有人徘徊在生死交界,自顧不暇的!還有人是被世人遺棄,而感到寂寞的!難道他們都沒有資格活著嗎?怎麼樣?你們這些年老庸碌的老太婆!」

不愧是黑道老大,找起碴來氣勢十足。裕一心想,八木要成佛還早得很。不過,裕一沒來由地想聲援他。人活著並沒有意義或目的,不是嗎?人就隻是存在這世上。這樣想心情會比較輕鬆。何況,如果說起生命的意義或目的,活得懵懵懂懂的人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

「好了好了,別氣了。」市川阻止作勢要撲上電視的八木。

「轉台!」八木揪著院方人員吼道。

眾人戴上夜視鏡,前往各科的候診室巡邏,檢查到醫院看病的患者。

裕一在內科病房中,遇見了一名十分有趣的患者—十八、九歲、臉色蒼白的女孩子。她雖然處於沒有自殺危險的綠燈狀態,但是左手手腕纏著繃帶。大概是剛從割腕自殺中重新站起來吧。裕一進入她體內監視,得知她心髒有問題。數度割腕出血的結果,導致慢性貧血,拚命輸送少量血液的心髒肥大。大概是一再割腕使得心髒功能變差了,宛如蝴蝶效應。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市川說道。

接著巡邏外科、精神科,還去了小兒科,檢查孩子們和作陪的父母們,都沒有人想自殺。裕一鬆了口氣走到走廊上,與經過的醫師身體重疊。突然間,裕一打了個寒顫。他追上前去,再度監視醫師的內心世界。小兒科醫師的意識中,浮現一名大眼袋的四歲女童。她住院躺在病床上,吸吮大姆指,一隻眼睛注視著母親。這孩子得了不治之症,注定得死。

裕一不由得思考,為什麼這孩子年紀輕輕就得死。她明明才活了四年、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麼非死不可呢?

裕一心想,比起別人,他更想救這孩子。然而自己卻無計可施。裕一想責備至今的所有搶救對象,也對正值青春年華就上吊自殺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裕一祈禱女童能被母親抱在懷中,至少在她幼小的生命之火熄滅之前,能夠稍微獲得心靈上的平靜。

令人悲傷的祈禱。

「剛才看的都是到醫院來看病的患者,」率先跨出腳步的市川說,「要不要也看看住院的患者?」

「好啊。」八木說。

每個救難隊員決定自己負責的範圍,爬樓梯上各個樓層。裕一才剛抵達六樓,連一間病房都還沒看,無線電中馬上就傳來美晴緊張的聲音。

「發現搶救對象!」

「在哪裏?」

「三樓的最裏麵!個人病房!」

裕一火速前往,在走廊上追上八木和市川,衝進美晴身在的病房。

病床上躺著一名老婆婆。進來前看見門上的名牌,寫著「橋本節子(76歲)」。她枕邊放著一家人圍著孫子的照片。老婆婆痛苦喘息,表情嚴重扭曲,和照片中麵帶笑容的她判若兩人。

「這個人也得了憂鬱症嗎?」市川擔心地問。

八木沉下臉來,進入她體內監視,馬上透過無線電發出呻吟:「我不曉得是不是憂鬱症!」

「什麼意思?」

「好痛!從腹部到腰部一帶,痛死人了!」八木從老婆婆體內衝出來,從床上滾到地上。強烈的劇痛似乎連全身刺青的黑道老大都無法忍受。

「她無法忍受痛苦而想自殺?」

「對!癌症末期!為什麼醫生不消除她身上的疼痛呢?」

裕一說:「如果這麼痛苦,會不會連自殺都辦不到?」

於是八木不知為何,以責難的眼神看著他。

「怎麼辦?」美晴問,「要叫護士嗎?」

「我去叫!」

當裕一正要跑去叫護士時,節子撥開棉被,抬起右臂。

起先不曉得她想做什麼。節子不停地想將乏力的右手移到身體左側。不久,她的指尖碰到了針插在左手手腕的點滴管。

市川察覺到了。「她想拔掉點滴!」

「拔掉要做什麼?」美晴問,「她會死掉嗎?」

「不曉得。雖然不曉得,但不可能對身體有好處吧?得快點阻止她!」

八木製止抽出大聲公的市川,「等、等一下……,我們救這個人好嗎?」

在場的所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看著年邁的黑道老大。「你說什麼?」

「我剛才監視過她了。這位老婦人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她在心中默念:謝謝大家,永別了。」

「所以呢?」

八木發出怒吼:「難道要讓她繼續受不治之症的折磨嗎?」

「可是,這位老婆婆還活著!」

老婆婆痛得全身顫抖的身影,令人聯想到受傷的小貓。裕一能做的,就隻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說是還活著,其實也來日無多了!」

美晴加入了八木和市川的爭辯。「你們忘了我們的原則了嗎?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救搶救對象,直到他們壽終正寢為止嗎?」

「難道救他們是了讓他們受折磨嗎?」

節子的手碰到了以OK繃固定的點滴針,想設法用使不出力氣的指尖拔出來。

市川將大聲公對著她,「老婆婆!不可以放棄生命!」

「混帳家夥!」八木叫道,撥落市川手中的大聲公。

就算市川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動怒回頭。「如果這個人是八木先生的母親,你會怎麼樣?你會容許她自殺嗎?」

「既然這樣,你自己監視看看啊!你看看她活得有多辛苦!」

市川進入老婆婆體內,突然發出叫聲從床上滾下來。

「怎麼樣?明白了吧!」逼問市川的八木把後麵的話吞下肚,因為市川哭了。「怎麼了?你監視到什麼了?」

市川流著淚水,看了枕邊的家人照片一眼。「這位老婆婆的心中全是善意。她知道因為自己生病,褸孩子們鬧得不愉快,也知道自己造成了他們經濟上的負擔。她明明非常寂寞,卻沒有埋怨任何人,隻是一直反複說著:我對不起你們、謝謝你們。」

節子大概有三個小孩。照片中,她在三對夫婦和五個孫子的包圍下,和藹地麵露微笑。

市川接著說:「自從落入人世之後,我第一次遇見這麼純潔的心靈。這位老婆婆是個大好人。」

頻頻點頭的八木紅了眼眶,「這個人活得很有價值,生兒育女、含飴弄孫,完成了傳宗接代的責任。就讓她這樣走完一生!」

然而市川搖搖頭:「我辦不到!」

「為什麼?」

「要讓這麼好的人,獨自死去嗎?連家人也沒有守候在身邊,就這樣孤伶伶地走嗎?這樣的話,豈不是跟我們一樣嗎?」

自殺者寂寞到極點的臨終。醫院的個人病房內,救難隊員圍著想單獨自殺的老婆婆,進退兩難。

「媽的!」八木罵髒話,抬頭看天花板。他或許是在尋找神的身影。「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得吃這麼多苫?禰說句話啊!」

然而神繼續保持沉默。

節子動手撕貼在皮膚上的OK繃。救難隊員被迫回答沒有答案的問題。救,還是不救,二選一——

下決定人的是美晴。她在節子耳邊彎下腰,忍住淚水對她說:「老婆婆……你大概很痛苦,但是求求你……再活一陣子……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八木不發一語。

或許是美晴的話生效了,節子停下手的動作。裕一挪下額頭上的夜視鏡,檢查老婆婆全身的狀態。她從紅燈變成黃燈,然後變成綠燈,晃動漸漸消失,總算脫離了危險的狀況。

裕一放心地籲了口氣,想說「搶救成功」,但是說不出口。因為眼看著節子的表情變得安詳。她半睜的眼皮,再也闔不上了。她心裏也不會再發出苦悶的聲音了。裕一悄悄伸出手,碰到了猶帶餘溫的臉頰。「老婆婆?」他邊呼喚她,邊觸碰她的額頭、淡淡的眉毛及眼皮。她的肌膚並不清透。救難隊員原本想搶救的老婆婆,變成了僵硬的屍體。

我們那麼努力,她還是獨自一人走了。

內心尚未感到悲傷,淚水早已奪眶而出。裕一抱著老婆婆用盡力氣的嬌小身軀,痛哭失聲。

「她努力活了一輩子。」八木語帶哭腔地說。

市川和美晴也在啜泣。

裕一感覺胸口一帶有股輕柔的力道,驚訝地起身,節子的靈魂正要出竅。救難隊員後退一步,迎接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老婆婆。

節子站在眾人中間,臉上充滿了安祥,痛苦的神情已不複見。她的眼神柔和,嘴角漾著微笑。裕一從未看過如此幸福的表情。他先是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忽然想到,確認行動電話的搶救人數,增加到「51」了。搶救對象並非自絕性命。大概是美晴的勸說在最後一刻救了她。節子抗拒自殺的誘惑,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老婆婆凜然的身姿,震懾所有救難隊員。節子渾身散發出享盡天年者的驕傲、氣度以及溫柔,顯得神聖令人肅然起敬。上天堂的人,臉上大概都會浮現這種笑容吧。裕一感覺到,死亡不該是忌諱,而應受到祝福。

節子依序對八木、市川、裕一微笑,最後凝視美晴。老婆婆的聲音直接在心中響起。

……我能上天堂都是托你們的福。謝謝你們……

第一次聽見搶救對象向自己道謝,裕一他們再度熱淚盈眶,感覺至今的辛苦都有了回報。

「奶奶?你好嗎?」

聽見從病房門口傳來的可愛聲音,眾人一起回頭。似乎是節子的女兒和兩個孫子來探望她。女兒發現老母親不對勁,臉色一變,按下呼叫護士的按鈕,叫道:「媽媽!」像是要替母親加溫地將手貼在遺體的雙頰。

節子的靈魂眼神中充滿了愛,注視女兒號啕痛哭的身影。

「我們告辭吧。」

市川說道。救難隊員向節子點頭致意,走到走廊上。他們前腳剛走出病房,護士後腳就衝了進來。

四人默默無語。過了良久,八木發表感想:「我看到了自己和她的內涵差距。我們上天堂的時候,也能像她那麼優雅嗎?」

「嗯,一定可以。」市川精力充沛地應道。

裕一眺望美晴走在前方的背影。救難隊製服上白色鏤空的「RESCUE」,看來十分高尚。

化為遊魂的大家距離上天堂的日子,剩下十七天。

還必須搶救四十九條人命——

4

隨著四人進出醫院,高齡的搶救對象增加了。大家不是有憂鬱症,就是處於即將得憂鬱症的抑鬱狀態。想自殺的老人家們,除了身體不適之外,還有退休後失去生活重心的空虛感以及對存款不多的遲暮之年感到不安、與家人的疏離感等,抱持老後的人生中特有的苦惱。從前過著社會生活的人,結束職業生涯後,逐一解除與外界的關係而缺乏安全感。無論從前多麼意氣風發,過去的榮耀對現今的生活都發揮不了作用。日本甚至有文學家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卻自殺。看是要抬頭挺胸地讚許自己從前的豐功偉業,或感歎從前的日子多美好,一念之間會使內心的樣貌產生相當大的差異。

某一天,當裕一救完這樣的老年人,八木和市川突然透過無線電請求支援。他們似乎遇上了棘手的搶救對象。

一看之下,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和手握大聲公的市川,在一棟老舊國宅的一間房間裏。八木為了監視,進入老人體內。

搶救對象名叫岩田武男,原本是榻榻米師傅。

內心的感覺是典型的憂鬱症。搶救行動出乎意料之外地費工夫。想帶他去醫院看病,本人也不接受,縱然想「連根拔除憂鬱」改善他的症狀,救離隊員的勤說也悉敷被頂了回來。老人有根深蒂固的信念,這和之前的搶救對象不同。

……人生已經窮途末路了……

武男生於昭和初期,父親死於戰爭。母親為了養育三個孩子,吃盡了苦頭,在戰後物資貧乏的時代得病去世。武男從十五歲開始到榻榻米店學習技術,學成出師後當即自立門戶,開始工作讓弟妹填飽肚子。他每天帶著一套工具,走遍一家又一家榻榻米店。在榻榻米這個圈子裏,有許多個性乖僻的師傅,武男的乖張個性變本加厲,不斷和老板起衝突,每次發生爭執便改換工作場所。他居無定所,想要體溫的慰借就隻好買女人。弟弟比他聰明,高中一畢業就到公司上班,討了老婆,但是投資期貨失利,丟下妻子下落不明。武男不隻失去了弟弟,連借給他的一大筆錢也等於丟進了水溝。妹妹嫁給一個酒鬼,成天被毆打,以淚洗麵。氣不過的武男教訓了妹夫一頓,榻榻米師傅的手肘有如岩石般堅硬,把他打成重傷,鬧到警察介入。武男屢勸妹妹離婚,但是她卻不願和丈夫分手。武男想不透妹妹在想什麼。她或許認定了不幸正是自己的宿命,認命地扮演挨揍的角色。武男到了這個時候,本人也顧不了身邊的人了。房屋的模樣改變了,純日式房屋陸續消失。當他因為工作進出別人家,看見特地在榻榻米上鋪地毯的房間時,不禁流下男兒淚。榻榻米機械化生產無疑令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他體認到自己的時代結束了。何況體力也不堪負荷,於是在六十九歲退休。他沒有妻小,妹妹也已經去世。他想不起來上次看見父母的笑容,究竟是幾十年前的事。國家支付的年金每個月隻有七萬圓,剩下的生活費隻能仰賴社會福利救濟。餘生毫無樂趣可言,隻能浪費時間,浮現心頭的唯有懊悔。如果自己還年輕,重新來過的機會何其多。但是自己已經來日無多,手腳也沒力氣了。虛擲的歲月一去不複返——奉獻大半輩子辛勤工作的結果,竟是落得淒慘落魄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