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一透過大聲公勸說的過程中心生迷惘。武男病態的信念不容動搖,令裕一不禁心想:救這個人會不會是多管閑事呢?但是,假如現在不救他的話,他肯定會認同憂鬱症帶來的絕望。你隻能不幸地走向生命的盡頭、你的人生毫無價值可言;裕一無論如何都希望避免讓他這麼想。
死意堅決的老人,專注於整理房間,處理身邊的大小事情。
「光靠我們救不了他!」美晴說喪氣話,「附近有沒有人可能救他?」
「你有沒有朋友?」市川向他打聽。
於是老人心中浮現一名老婆婆的身影。
……民生委員小林女士……從馬路左轉,轉角過去的第二戶人家……
「去叫她來!」
八木一聲令下,裕一和美晴從窗戶衝出屋外。
他們馬上就找到了小林女士家。裕一讓孩子按完門鈴就閃人,對著從門口探出頭來的老婦人叫道:「岩田武男先生想自殺!」
美晴一進入民生委員體內監視,馬上說:「這個人心中正燃起對社會福利的熱情。」
小林女士之前就很擔心靠社會福利救濟過日子的前榻榻米師傅。因為受到憂鬱症折磨的老人臉上,看來已經浮現死相。
……岩田先生想自殺……
小林女士心緒不寧,突然變得幹勁十足。她丟下圍裙,穿上涼鞋,朝國宅飛奔而去。
裕一和她一起跑,說:「如果走正門,隻會吃閉門羹!」
冥頑不靈的榻榻米師傅會不會趕走小林女士後,再度動手自殺?
但驚人的是,小林女士看穿了他的下一步。從前鎮上出現獨居老人自殺時,讓她上了一課。被判定有自殺危險性的人,能夠強製他住院,但前提是醫師掌握促使這種人決定自殺的證據——
「小林女生想衝進自殺現場!」
「好個民生委員!」無線電中發出八木的聲音,「快點來!沒時間了!」
小林女士進入國宅建地。不用裕一指示,她繞過正門前往庭院。從窗邊一看,武男背對這邊,在排放製作榻榻米的工具。菜刀、綸針、勾針、木槌、護肘……老人仔細看著一件件陪伴他多年的工具,然後站起身來,拿起繩索。繩索前端已經打好用來套在頭上的繩圈。
小林女士躡手躡腳地躲在鋁門窗後麵,探出半張臉觀察老人的一舉一動。
救難隊員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等待決定性的瞬間。小林女士看到武男站上矮桌,將繩子綁在天花板的燈具上,終於出手相救。
「岩田先生!」
背後有人叫自己,武男回過頭來,黯然的表情不為所動。小林女士被武男充滿絕望的黯淡眼神一看,也隻能默然佇立。
武男將頭伸進繩圈。民生委員猛然回神,衝進屋內製止他。武男腳蹬矮桌邊緣的同時,小林女士抱緊他的腰部一帶。但是光憑一個女人的力量,並不足以支攆身在半空中的老人。武男的身體霍然下沉,從天花板垂下的繩索繃緊。八木監視到脖子被猛烈的力道拉扯,「嗚」地呻吟。燈具耐不住重量,「喀嚓」一聲連根拔起。
武男拖著纏在脖子上的繩索,身子騰空。那短暫的一瞬間,市川發出歡呼:「這下得救了!」
地上的榻榻米穩穩地接住倒下來的武男。
救難隊員和親切的民生委員一起搭上救護車,陪武男到醫院。他脖子的傷勢沒有大礙,院方因為武男自殺未遂而找來精神科醫師時,搶救人數上升了。
裕一他們沒想到竟會陷入苦戰,於是沒空慶祝搶救成功,馬上召開檢討會。若是一般憂鬱症,應該能更迅速地搶救成功。造成阻礙的是本人經年累月形成的信念——人生已經窮途末路了。
病態的絕望,經常令人悶著頭筆直前進,無法看見左右延伸出去的岔路。「連根拔除憂鬱」原本是抓住搶救對象的頭,強行讓他們轉頭看旁邊的計劃,但是一旦本人因為錯誤的想法而頑強抵抗,這項計劃就難以成功。
「短時間內很難瓦解堅定的信念。」市川下結論道,「今後如果遇到這種搶救對象,我們要迅速借助第三者的幫忙。」
三人點頭同意。
救完榻榻米師傅後,罕見的搶救對象陸續出現,全都是至今沒見過的類型。
第一個是想切腹的憂國之士: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身穿特攻隊製服,開著租來的迷你廂型車駛於永田町(注37),似乎打算在國會大廈前切腹自殺。
坐滿廂型車座位的幽靈,馬上進行探聽。「你是不是對社會有什麼不滿?」
不滿可多了!他似乎不能原諒貪腐的政客,義憤填膺地想以自殺作為抗議,但是進一步調查他的內心後,發現了更深一層的內心世界。他是母親一手拉拔長大的,家庭環境複雜,家裏經常有不同的男人進出。國中後誤入歧途,由一個政治團體收留,但最後卻被視為吃裏扒外的叛徒而遭到除名處分。景仰的前輩痛罵他是「宇吊子」,失去依歸的怒憤與落寞,化為無處宣泄的怒氣在心中累積。既然如此,隻好以死證明對祖國的忠誠,震驚天下。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渾帳國際人!」八木曉以大義,「如果你生在美國,就會高喊『美國萬歲』唷!」
這話無效,於是眾人改變方針。
「如果你那麼熱愛日本的話,就留下日本人的後代!」
「不能減少祖國的人口!」
「就算國家滅亡,也要以日本人的身分活下去!」
雖然勸導沒有奏效,但救難隊員抱持樂觀態度。既然是在國會大廈前麵,應該馬上能找來戒備的巡邏警察。
但搶救對象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將車停在眼前看得見國會大廈的地方。他終究還是打算切腹,而且是在租賃汽車的駕駛座上執行。遺書以毛筆書寫。特攻隊製服底下纏著漂布,而用來自殺的短刀是在上野賣模型槍等雜物的阿美橫商店街買的。
年輕人正襟危坐在座椅上,掀起襯衫。救難隊員見狀立刻慌了神,被關在車上,根本無法找人幫忙。
「小子們,上!」
八木登高一呼,裕一回到搶救對象體內,其餘三人架起大聲公。
如果搶救失敗,就會嚐到開腸破肚的劇痛。裕一卯足全力尋找勸導的切入點。
想切腹的年輕人心靈幼稚,如同小孩子化身為電視上的英雄玩耍般,他在「玩遊戲」。並非武士的人,在玩武士道(注38)遊戲。切腹就能成為英雄。唯美死去,就能證明自己對國家的一片忠肝義膽。
「他陶醉在自己是英雄的幻想中而想自殺!」
像自殺美學這種玩意兒,肯定也是病態的信念。
「你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如果想改變國家,就去當政治家!」
「或去投下神聖的一票!」
馬耳東風。年輕人拔出短刀,滑出刀鞘的是一把銀色的刀刃。他反手握緊刀柄,刀尖刺在左側腹上。但,他猶豫了。裕一感到一陣刺痛,打動身子。「快點阻止他!」
「該說什麼才好嘛!」美晴反過來凶巴巴地吼道,「都怪赤穗義士(注39)不好啦!沒事集體自殺變成英雄,害後人誤以為隻要切腹就能變成英雄!」
「沒錯、沒錯!」八木經過長期的搶救行動而變節,一副你這話正合我意地點頭認同。「既然要討伐吉良上野介(注40),幹脆順便推翻幕府嘛!」
「文化開明應該還得等上一百多年!」市川說。
「各位,你們在說什麼啊?」裕一抗議時,身體感到好幾刀不敢用力捅下去的刺痛。染成殷紅色的漂布底下,從皮膚裂開處露出乳白色的脂肪。裕一忍不住衝出年輕人體外,卻卡在搶救對象與方向盤中間,身體動彈不得。跪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或許終於下定決心,伸長雙臂重新架好短刀,使勁刺進自己的腹部。
年輕人發出無聲的呻吟,充血的雙眼盯著空中。市川對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的他吼道:「快求救!就這樣往前倒下按喇叭!」
年輕人倒向裕一。「不要!」裕一叫道,但是無處可逃,身體再度與年輕人重疊,劇烈的痛楚襲上腹部。裕一的慘叫聲,被緊接著響起的刺耳喇叭聲所掩蓋。
一輛計程車在廂型車旁停下,司機麵露驚嚇的表情,拿出行動電話。
「搶救成功!」市川朗聲說。
這時,憂國之士的心中湧現:「早知道會這麼痛,就別幹這種蠢事了。」這種理所當然的後悔。
裕一恨得牙癢癢地說:「早就跟你說了。」
「如果你想切腹的話,我可以找人替你斷頭(注41)。」八木得意地說。
下一名搶救對象滿腦子也都是日本自古以來的錯誤信念。
既然這樣,我隻好以死謝罪——
他是個年近花甲的房屋仲介業者,負責管理的住商大樓慘遭祝融,付之一炬。消防廳之前就警告過他消防設備不夠完善,但是他被雜事纏身而置之不理,結果造成七人命喪火窟的大慘案。監視他的內心世界後,知道他是因為強烈的自責念頭,得到了憂鬱症。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牢不可破的信念,將他推上自殺這條路。唯有一死,才能得到罹難家屬的原諒。
救難隊員的勸導一開始顯得不痛不癢。奪走寶貴人命的過失責任者,想以自殺贖罪算什麼英雄好漠?
「等一下。」美晴持反對意見,「這個人死了又有什麼用?認為死了凡事都會得到原諒是日本人的壞習慣。再說,這個人想自殺,難道不是因為想消除自己內心的痛苦?」
「你這樣說他未免太可憐了。」市川寄予同情,「這是他自己的戒律,或者該說是道德心吧。」
「他是為了這種無聊的東西自殺?」
「什麼叫做無聊的東西?!」為俠義賭上性命、死於憂鬱症的黑道老大說,「你不懂男人的氣魄嗎?」
「因為氣魄而自殺,簡直是笨蛋。我們的工作是什麼?搶救想自殺的人對吧?既然這樣,所有將人逼上絕路的想法,都是我們的敵人。」
裕一認為,美晴所言甚是。無論是道德、意識形態或人生觀,固守信念的生命都不堪一擊,脆弱地不知何時會應聲折斷。而且愈是頑固,愈是防礙搶救行動。
「我覺得美晴小姐是對的。」市川說,「不讓活著的人自殺,我們就是為了這一點努力至今。如果想完成使命,無論搶救對象想自殺的動機是什麼,我們都得改變它。」
裕一也說:「心懷愧疚是無妨。但想以死謝罪是不對的。隻要扭轉他這個想法就行了。」
「命名為『君子驟變計劃』。」八木隨聲附和,旋即開始勸導搶救對象,「既然這樣,就把這件事交給法律!如果你有罪的話,法庭應該會懲罰你!這樣才是贖罪吧?吃牢飯之前自殺反而顯得卑鄙!」
「快,在上法庭之前,先把憂鬱症治好吧。」市川勸誘他去醫院。
搶救成功歸成功,但是眾人的心情沉重。因為隻能救回搶救對象的性命,卻無法解救他痛苦的靈魂。他今後的人生:心情不會再有撥雲見日的一天,這才是他所選的贖罪之路。受著良心的苛責,偶而吃頓大餐,看看電影上的搞笑節目,收集零星的幸福,度過餘生。
裕一覺得這不公平。這世上愈不負責任的人活得愈輕鬆。
救難隊員繼一連串的苦戰之後,遇見了一對想殉情的情侶:三十歲上下的上班族與粉領族。男人有家室,好像是外遇到最後,決定選擇殉情。兩人在深夜的咖啡店角落打開自殺手冊,悄聲討論用什麼方法自殺。
「情侶殉情,時下很罕見。」
裕一這句話,命其餘三人「咦?」地驚呼。
市川問道:「二十一世紀沒有情侶殉情嗎?」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沒有聽說。」
裕一和市川進入因老舊動機而想自殺的男女體內,馬上察覺到過去搶救過相同心境的人。在這個謊言滿天飛的世界,無論男女都活得很辛苦,而現在遇見的對象,正是眾裏尋他千百回,好不容易才尋覓到的真愛,兩人希望在被世俗這個大染缸汙染之前,將這份愛化為永恒——中村在愛意底下感覺到和麻美一樣的空虛感。
這兩人似乎遇見了有相同心理問題的人。這對情侶覺得死了也好。裕一忽然心想,上個世紀的男女殉情是否被今日的網路集體自殺所取代了呢?從前以愛情為借口,如今透過網路即可輕易地募集共赴黃泉的對象。
「要怎麼救他們?」市川問,「又是『過來人經驗分享』?」
「不,這是所謂的『外遇片』。」八木一語道破,「事情一旦涉及男女問題就好辦了。隻要在他們自殺之前,讓兩人的感情決裂不就得了嗎?」
「原來如此。」
會殉情的情侶,絕對是有緣無分。若是彼此相愛,有了愛的結晶,的確令人欣慰,但兩人一起自殺,卻是天理難容。裕一想起麻美能夠輕易顛覆對別人的評價,篤定應該能順利搶救兩人。
救難隊員總動員阻礙兩人的感情發展,試著在兩人耳邊連珠炮地,說一堆煽動兩人懷疑對方是否真心的話,沒想到竟然沒有效果。於是,救難隊員祭出「讓兩人做蠢事,哪怕百年戀人也會感情降溫」的計劃。首先,從男人過去聽過的笑話中,打聽出最令他捧腹大笑的笑話。結果發現「哪個家夥是德國人(注42)?」這個冷笑話,是令他忍不住笑出來的罩門所在。救難隊員趁男人將咖啡含在口中的那一瞬間,讓女方說出這個笑話。
「哪個家夥是德國人?」
「噗。」男人身體向前傾。當他再度抬起頭時,女方看見應該對自己付出真愛的男人竟然在笑,而且咖啡還從鼻孔流下來。
「他幹脆去撞豆腐的角,一頭撞死算了!」八木對眾人說道。
5
黎明前的新宿,高樓大廈林立的街頭。
救難隊員躺在柏油路上,讓疲憊不堪的身體稍事休息。
裕一仰躺,從拔地參天的大樓縫隙眺望星空。流星劃過天際,但是他還來不及許願,流星就消失了。他抬起手臂看了手表上的日期一眼,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星期二,落入凡間已經超過五周。或許是因為半夜也不睡覺東奔西跑,總覺得工作了不隻五星期。
裕一枕著手臂,精神恍惚地想著:之前淌著汗水搶救的人們,現在都在做什麼呢?裹著棉被安然入睡嗎?腦海中浮現值得記念的第一名搶救對象小杉先生。他因為安眠藥服用過量而吐了一地的那間公寓,現在住起來是否變得稍微舒服些了呢?裕一真想再和小杉先生見一麵。
「喂,」側躺的八木說,「我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市川問。
「譬如說,這個嘛……比起沒事愛哈哈大笑的家夥,一臉嚴肅的人看起來比較高尚吧?」
裕一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大家才裝模作樣呢?什麼做人處事的道理呀、純潔無私的愛,都要替自己的行為找各式各樣的理由。裝模作樣到最後,就美化了自殺。明明隻是單純的心病,偏偏要說得那麼好聽。」
八木的分析雖然有些武斷,但是裕一覺得言之有理。感覺上,所有人都認為拋棄性命這種行為很崇高。特別是在日本,切腹自殺的武士及戰爭中不惜犧牲生命的特攻隊為後世傳誦,形成一出事就自殺了事這種危險風潮。但是,這正是一種武斷。明明應該反省將人逼上切腹自殺或自殺攻擊的曆史,但從事自殺行為的人卻被視為英雄。把侵略戰爭說成為了保家衛國,喪命的年輕人難道不是遭到國家欺騙、洗腦,而被迫采取自殺攻擊嗎?就連赤穗義士也是,如果他們的主公能忍氣吞聲,大家就不會死了。但是,如果活下來,因為無法賺人熱淚,他們就不會成為英雄。以情感判斷是非的人們,為情拋棄自己的性命。裕一心想,他們太膚淺了。縱然不能留名青史,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苟且偷安的人反而比較崇高。
總之,諸如「自我犧牲」或「殉道」這類的字眼在人們心中喚起的畫麵,並沒有正確反映出現實。想自殺的人抱持的是扭曲的思想,僅止於如此而已。例如「唯有一死」或「死了也好」這類偏離正道的偏激想法。明明隻要接受精神科醫師的治療,就能拒絕死神的誘惑,但是他們卻執迷不悟。
「我在想一件事,」市川委婉地說,「因為某種緊急事態,為了保護別人而犧牲自己,又是如何呢?」
「那種算是中上之策。」美晴說,「最好的方法是所有人活下來。」
「原來如此。」
裕一心想:遇上緊急事態,所有人還能全身而退,新聞版麵大概很小吧。
「剩下幾個人?」八木問道。
「還有三十五人。」市川說,拿起電子計算機。「平均一天要救二點九個人。」
裕一擔心了起來。「要達成目標會不會有困難呢?」
「不會,我們救人的速度正在逐漸增加。但是一遇到周末,速度就會慢下來。」
「還有一身的疲憊。」美晴辛苦地坐起身子,「我們的身體能攆到什麼時候呢?」
「沒辦法更有效率地找到搶救對象嗎?」裕一問道。
於是市川不知為何,畏畏縮縮地別開視線。
「你怎麼了?」
「呃……」市川難以啟齒地欲言又止,「選擇醫院作為巡邏地點是正確的吧?也就是說,著眼於病痛折磨這個自殺動機。」
「然後呢?」八木問。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重大的自殺動機——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
「噢!」八木眼中閃爍光芒跳起來,「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哎呀。」市川麵露困窘的笑容沉默了。
美晴傳來意有所指的眼神。裕一輕輕點頭。市川八成是被債務逼上絕路的吧。
「我們要拯救一貧如洗的家夥上天堂去!」八木不知打哪兒來的精神,突然變得活繃亂跳。「要到哪裏找那些家夥?」
「到處都是。」裕一說道。東京都內的車站前麵,多的是能夠輕鬆借款的機器。
中午過後,救難隊員結束車站監視與醫院巡邏,前往澀穀。大樓縫隙問到處掛著大型消費融資公司的招牌。
四人走向其中一家,發現了氣氛非常類似銀行現金卡區的店鋪。沒有接待客戶的員工,一整排借錢的自動簽約機,名為「安心君」。
市川瞠目結舌,「地下錢莊也改頭換麵了。」
在門口等沒多久,第一名客人就上門了。他是個打扮寒酸的中年男子。戴上夜視燈一看卻是亮綠燈,所以並非搶救對象。往後的一小時內,有幾名客人上門,男女老幼都有,但是所有人都亮綠燈。舉債的人似乎都顯得非常神經緊張。
不久,來了一名看似上班族的年輕人,一頭挑染的中長發,身穿三顆扣西裝。
市川報告道:「亮黃燈。」
裕一迅速進入年輕人體內,肯定地報告道:「他得了憂鬱症。」
年輕人一臉沉鬱得化不開,走進「安心君」顧店的無人店鋪。從喇叭傳出的聲音,開始說明如何簽約。年輕人動作熟練地開始填寫所需文件。
一行人從身分證立刻得知搶救對象的身分:石原圭介、二十四歲,機械生產商的業務員。
「憂鬱症病患好解決。」市川他們展開勸導,但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圭介明明亮黃燈、身影晃動,但是並沒有具體地想自殺。他滿腦子都是錢。錢、錢、錢……下次要去哪裏借……還哪裏……剩餘多少……如何使用……
「他腦袋中隻有錢!」裕一對著無線電說,「請向他打聽詳情!」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圭介的腦海浮現兩年前發生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大學畢業後,領到有生以來的第一份薪水時,遇上一本登滿了高級名品的雜誌。印刷精美的彩頁,引發讀者的購物欲望。圭介的視線死盯著雜誌上介紹的一支造型流麗的漂亮手表。表麵設計高雅,別具匠心。價值十六萬圓,等於一個月的實拿薪水。他雖然覺得不過是一支手表,竟得花上一整個月的薪水,簡直莫名其妙,但還是想要得不得了。口水差點都要從眼睛流下來了。當他在辦公室上百看不厭地盯著那一頁時,同期進公司的女孩子說:
「看到那種雜誌,你不會覺得一肚子火嗎?」
「為什麼?」
「那根本就是有錢人用來刺激人的雜誌嘛。仿佛在說:你們買不起吧?」
圭介心想,原來自己算是窮人啊。看來自己在就業的同時,就加入了社會中輸家的行列。然而在雜誌介紹的眾多商品中,那支手表是最便宜的。真不甘心,自己居然連這種東西都買不起。不不不,沒這回事,就當作成為社會人的紀念吧。何況全身上下總得有樣東西上得了台麵。圭介也想過存夠錢再買,但是每個月分期付款結果也一樣,而且商品先到手先享受,肯定是用貸款比較劃算。他到鍾表店掏出信用卡,爽快地買了。他欣喜若狂,原來擁有好東西,內心會變得如此富足。戴在左腕上的名表,讓自己走起路來都有風。但,相較於手表,身上的衣服失色不少。於是圭介再度刷卡,買了領帶、皮鞋、公事包、電漿電視。這也想買,那也想買,刷信用卡等於借錢這種基本常識,已經完全被他拋諸腦後。好不容易,他終於停止刷卡。因為光付每個月的分期付款,日子就過不下去了。他想不開,跑去消費融資公司,隻需簡便的手續,三十萬現鈔立即到手。三十萬!換句話說,這代表自己的社會信用良好。他將一部分繳交分期付款,一部分當作生活費,剩下的錢拿去喝酒,到手的一大筆錢瞬間花得一毛不剩。於是他去別家消費融資公司,又借了三十萬。從此之後,他失去了自製力。消費融資公司打來催債的電話連日響起。為了還債,錢愈借愈多。光是聽見電話鈴聲,他的心髒就會揪緊。老子豁出去了,管他明天會怎樣,能借就先借再說。
酒、女人、賭博,圭介極盡奢華,令監視的裕一看傻了眼。「我知道這個人不想自殺的原因了。他徹底自暴自棄。因為把借來的錢恣意揮霍就是一種自殺行為。」
「說不定是他不曉得債台高築的恐怖。他在不知不覺間,遲早會走上上吊這條路。」市川敲打電子計算機,敲出一個嚇人的數字。「這個人實際的年收入明明才三百萬,卻過著一年花六百萬的生活。」
「他和日本一樣。」裕一說,「不惜借錢寅吃卯糧,消費多出收入一倍。」
「什麼?日本也舉債?我的天啊!」隻剩下靈魂的八木說,「破產不是就擺在眼前嗎?要怎麼還債呢?」
「日本嗎?還是這個人?」
八木低吟後說:「這家夥。」
「他不可能還得了吧?這麼簡單的算數連三歲小孩都會。」
「豈止債還不了,他內心的創傷隻會日漸加深。」市川說。
「那該怎麼辦嘛。」美晴說,「如果不還清債務,他遲早會死吧?」
眾人麵麵相覷。替為巨額負債所苦的人指點財路,是救難隊的工作嗎?恐怕是吧。就算帶他去醫院治療憂鬱症,除非他不再為債務所苦,否則隻是杯水車薪。
市川問裕一:「現在這個時代中,也有聲請清算的製度嗎?」
「聽是聽過。」然而他不知道詳情。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請你們盯著這個人,我和八木先生去打聽。」
「我們要去哪裏?」八木問道。
「律師事務所。說不定有什麼解決問題的方法。」
石原圭介拿著剛借來的三十萬圓到銀行的自動櫃員機,各彙兩萬圓到兩家信用合作社和四家消費融資公司,再將剩下的錢放進錢包,然後繼續自己原本跑業務的工作。
借錢太過容易,令裕一大感驚訝。為什麼要借錢給還不起的人呢?究竟是向人借錢有錯,還是借錢給人有錯呢?
「對了,」裕一回想起來,「最近電視上地下錢莊的廣告很醒目。廣告慫恿人:即使借錢也要買想要的東西!」
「我在醫院的電視上看到了。」美晴應道。
「為什麼媒體不大肆撻伐呢?」
「因為電視台拿地下錢莊的廣告費。就連介紹商品的雜誌,也是仰賴廣告收入才能發刊吧?」
「賺錢的是媒體人,借錢的是受騙上當的人。」
「可是,受騙上當的人是最笨的。」
市川和八木接近傍晚才回來。搶救對象在客戶的辦公室裏談生意時,眾人在一旁討論如何善後。
「放心好了。我們學到了大量的知識。」市川自信滿滿,「現在新設了我那個時代沒有的製度,處理、減少或消除債務的方法一共有六種。」
裕一感覺,這句話給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
「但是門外漢很難了解,總之要讓他找專家討論。」
「律師嗎?」
「對。或者律師協會也有提供法律諮詢。除此之外還有法院。」市川看著字條說,「全國信用卡,高利貸被害者連絡協商會也有這類的服務。」
「但是,為債務所苦的人請得起律師嗎?」
「到時法律扶助協會會代墊費用。」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八木說,「先把這家夥帶到律師麵前再說吧。」
石原圭介和生產機械的采購人員談笑風生。八木用大聲公在他耳邊說:「這樣下去的話,你會完蛋!」
圭介肩膀抖動一下,陷入沉默。
「你忘了債務嗎?事態可是分秒必爭唷!在你打屁聊天的時候,利息也在不停增加!快去找律師商量!」
黑道老大的恐嚇迫力十足,不容分說。圭介臉色慘白,慌張地起身說:
「對不起。我忘記還有別件事要辦了。最近我會再來拜訪。」
采購負責人錯愕地目送像一陣風呼嘯而去的業務員。
眾人來到馬路上,在市川的帶路下,前往先前去打聽的律師事務所。住商大樓的外牆上掛著「室原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圭介看見門檻很高,一度猶豫,然而,受到八木「能夠打消借款唷!」這句花言巧語所誘,他拿出行動電話,在事務所正前方預約法律諮詢,一腳踏進大樓內。
二樓的辦公室隔成兩間,外麵坐著行政人員,內側是律師的辦公室。「我是剛才打電話預約的人。」圭介話一說完,男性中年行政人員馬上請他進內側的辦公室。
「我是室原。」上前相迎的律師年紀一大把,或許超過了七十歲。
「這人應該會替你解決問題。」市川拍胸脯保證。
律師讓客戶坐在待客沙發上,首先展開每半小時五千圓的諮詢。
室原律師麵露和藹微笑,傾聽年輕人說。圭介和盤托出自己借錢的事,最後夾雜歎息地說:「剛才我忽然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然後突然害怕起來。」
「沒事的。請您放心。我會替您妥善解決。」
「真的嗎?」
「是的。請交給我來處理。那麼,您可以正式委托我辦理嗎?」
「麻煩你了。」圭介鬆了一口氣地低下頭。
室原律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拿著契約書說:「我們首先辦理任意處置的手續吧。」
陌生的專有名詞,令圭介感到困惑。「那是什麼意思?」
「和債權人協商,好讓你容易償債。有時候甚至還能拿回額外的利息。首先,我們將債權集中在一起好嗎?」
圭介賣弄粗淺的知識,「不是聲請清算嗎?」
「像你這樣借錢揮霍是不能聲請清算的。正確來說,我認為法院應該不會同意讓你破產,宣判免責債務承擔。」
「咦?是這樣啊?」
失望地垂下肩膀的不隻有搶救對象。但是,市川對失望的裕一他們說:「我總覺得事有蹊蹺。這個律師說的話和剛才打聽到的內容不一樣。」
市川戴上無線電,進入年邁的律師體內。裕一他們馬上聽見市川「哇」地慘叫。「這個律師沒有職業道德!」
裕一他們大吃一驚,盯著慈眉善目的老律師。
「他和重整人掛勾,想將受債務所苦的人啃得連一根骨頭都不剩!他打算平白拿錢,自己什麼事都不做!」
「那麼,請你在契約書上簽名。」室原遞原子筆給搶救對象。
裕一連忙阻止他,「別簽名!這家夥是缺德的律師!快點離開這裏!」
「呃……」圭介對年紀相當於祖父的法學專家說:「可以讓我考慮一個晚上嗎?」
「考不考慮都是一樣。」室原不改柔和的笑容,「我啊,看過很多人,所以很清楚。你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很有福分,是大福大貴之相。最好快點解決這種無聊的債務,朝光明的未來邁步前進。」
「巧言令色鮮矣仁。」八木搬出孔子的教誨,「錢周圍總會引來善於花言巧語的人。」
「就像蒼繩一樣。」市川點點頭,對圭介吼道:「讓你好好上了一堂社會課吧!社會就是充滿陷阱的地方!快點離開這裏,去找位正派的律師!」
「請你讓我考慮一下。」圭介無力地說,從沙發上起身。
律師看到煮熟的鴨子快飛走了,眼中閃爍著邪惡的光芒,但是八木馬上封住他的口。
「你這個老不死的訟棍!你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趕快給我下地獄去!」
缺德律師突然神經質地擔心起自己是否罹患癌症,將話硬生吞下肚,手按著胸口幹咳。
6
結果,到了隔天才有一道曙光照進石原圭介未來的人生。他決定去找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紹的律師,辦理聲請清算的手續。
最後確認時,圭介問了一件令他擔心的事:「我聽說如果借錢揮霍,法院不會宣判免責債務承擔,真的是這樣嗎?」
「理論上是。」律師笑道,「但是,隻要不是太誇張,應該不會有問題。這個部分就交給法官裁量。現在宣判免責的比例相當高,聲請清算的案例當中,有九成會獲得認定。畢竟在這個時代中,每一百個日本人就有一個人經曆過破產。再說,就算不是全額免責,隻要部分免責就能減少大量債務。」
圭介這下放心了。年紀輕輕才二十四歲就宣布破產,這個現實問題曾令他的心情跌到穀底,但是總比每天一聽到電話鈴聲就嚇得心髒差點停擺好。律師告訴他,破產者的姓名隻會記戴於官報上,所以不用擔心會被公司知道,破產、免責後幾年內不能借錢,反而是一件令人求之不得的事。剩下的問題是,如何籌措支付律師接案費、報酬及車馬費等,合計四十五萬圓左右的金額,於是圭介心想:反正借的錢都不用還了,就借最後一次錢吧。
「這家夥真是堅強啊!」八木高興得手足舞蹈,但其餘三人卻一臉怏怏不樂。
圭介的身體在接受律師的詳細說明過程中,晃動漸漸停止了。
裕一見識到了金錢的魔力,如雪球般愈滾愈大的債務金額,會左右人的性命。
四人為了尋找下一名搶救對象,走在前往消費融資公司的路上。市川往銀行一看,嚇得差點腿軟。「活期存款的年利是百分之〇·〇〇一?存一百萬圓才十圓?」
八木和美晴也聽得目瞪口呆。
「連現金卡的手續費都付不起。」裕一說,「歡迎來到泡沫經濟後的日本。」
「這太詭異了。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市川搔著頭走來走去,「剛才那位律師的說明當中,有提到消費融資的利息上限。如果借款不到一百萬圓,法律上規定最高利率是百分之十八。」
「是啊。」裕一也想起剛才聽見的對話內容。利息限製法。大型消費融資公司的利率卻超過法律規定,謀取將近百分之三十的暴利。這種違法行為之所以橫行於世,除了因為利息限製法沒有罰則規定之外,更嚴重的是出資法禁止企業收取百分之二九,二以上的利息,這種雙重標準才會讓不肖地下金融業者有法律漏洞可鑽,遊走法律邊緣。律師說,如果客戶訴諸法律,大部分情況下都能拿回多付的利息。
「地下錢莊的利息,是存款戶實得利息的一萬八千倍!」
「但是對方是在做生意。」
「不、不、不,你仔細想想,就是因為有存款這個字眼,大家才會被騙。存款啊,是我們市井小民把錢借給銀行,免保證人、免擔保品唷。然後銀行再拿彙集的錢做生意。但是,我們隻能拿到少得可憐的利息。另一方麵,消費融資公即卻向借款人索取高於銀行一萬八千倍的利息。同樣是一百萬圓,一邊是十八萬圓,一邊是十圓,相差十七萬九千九百九十圓。」
裕一還搞不僅市川想說什麼,「的確不公平。」
「還有一點,」市川接著說,「法院輕易宣判聲請清算的免責,這簡直是在鼓勵大家這麼做嘛。」
「法院這樣不是想幫助有困難的人嗎?」
「或許也可以這麼解讀,但就結果而言,這麼做是在認同可以揮霍到破產的行為。他們借的錢會經由消費流入市場,恐怕金額超過一兆日圓吧。說不定就是這筆錢,支攆著即將瓦解的日本經濟。」
八木說:「但是那麼多錢不用還,為什麼地下錢莊不會倒掉?」
「所以說那是暴利啊。認真還錢的人支付高額利息,讓破產者揮霍、融資公司賺錢。這是一個把老實人當作傻瓜的體係。」
裕一覺得,與其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而自殺,不如幹脆欠債不還。
「我們一路走來救了各式各樣的人,」八木麵露冷笑,「但是為錢自殺是最愚蠢的死法。」
「是啊。居然有人會為了錢自殺。」市川無力地重複,一臉想不開地咬著嘴唇。
遲鈍的八木見狀才總算察覺,拍拍市川的屁股說:「我們快點去救下一個吧。」
從這時開始,救難隊員化身為財經顧問展開搶救行動。
之所以有許多人即將麵臨破產,是因為人們不自量力地消費。最典型是購買公寓或透天厝的人。上班族篤定未來的收入會增加,而擬定勉強能支付的償還貸款計劃,購買不動產。或者像是家庭主婦因為買了房子膽子變大,想將家具汰舊換新,而向消費融資公司借錢。繼石原圭介之後找到的搶救對象,也是這樣的人。
他是一名四十六歲的上班族。從他內心的觸感研判,是典型的憂鬱症。泡沫經濟瓦解後,他於一九九六年受到免頭期款的甜蜜誘惑,不自量力地買了東京都內的公寓。但,房地產價格持續下跌,又遇上公司減薪,貸款變成沉重的負擔壓在肩上。三年後,公司不發年終獎金的那一年,兩個孩子分別上了高中和大學。他為了籌措學費,伸手向消費融資公司借錢。然而收入不可能增加,一家人的生活變得愁雲慘霧,連妻子也一頭栽進四處舉債這條路。他們住的公寓中滯銷的單位以跳樓促銷價賣出,價格低於自己剩下的貸款,令他大受打擊。從此之後,他變得對未來感到悲觀,融資公司的討債人員暗示要扣押他的薪資,逼得他最後得了憂鬱症,向公司請假,債務愈變愈多,造成惡性循環。借來當生活費的債務超過一千萬圓,問題已經沒辦法解決了。如果聲請清算的話,當然就得變賣公寓。失去住的房子,變得身無分文,身為一家之主實在難以忍受這種屈辱。
「太太,告訴你一件值得一聽的事,」市川在搶救對象的妻子耳邊低語,「你知道個人更生手續(注43)嗎?」
這是劃時代的新製度,不但能將房屋貸款的還款期限延長十年,還能將其他債務減少至五分之一。換句話說,不必賣掉房子也能一口氣減少債務。
「詳情請找律師討論。」
接著出現的搶救對象,是一對簡直快在地獄中斷氣的夫婦;兩人都得了憂鬱症,從年輕到現在過了半輩子隻能說是借錢成癮的日子。丈夫賭餐馬、打小鋼珠,妻子有購物癖,父母留給他們位於東京都內的房子早已轉手他人。後來仍不斷借錢,欠了三千萬圓的負債而聲請清算。一旦被列入消費融資公司的黑名單而借不到錢,終於上了地下錢莊的當。違法貸款業者得到四處舉債者與聲請清算者的名單,鎖定這兩頭肥羊。「有過破產經曆的人也可借款。免擔保品、免保證人,隻要一通電話就OK!」他們被這句吸引人的廣告詞所騙,跟一家借錢之後,其他地下錢莊也開始不停寄DM來。接下來就是固定的劇情模式,非法利息是四十分利,每十天繳息一次,這對夫婦借錢還錢,債務像滾雪球般愈滾愈大,結果落得被三十家地下錢莊追債六千萬圓的下場。一群麵露凶相的男人不分日夜上門討債。明明宣傳單上寫著:「為您的生活加油!」但是電話答錄機中卻立刻錄滿了「借錢不還的家夥,去賣心髒還債吧!」這類的叫罵聲。夫婦倆討論的結果,覺得人生無望了,到文具店買用來寫遺書的信紙時,被救難隊員發現。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向地下錢莊借錢可以不還唷!」八木技巧性地開口說,「讓法律站在你們這邊!去拜托律師!請他將你們從地獄中解救出來。」
實際上,如果地下金融業者的行為明顯違法,拿法律當盾牌最容易對付他們。
「有許多機關提供向地下錢莊借錢如何自救的諮詢。如果律師讓人望而生懼的話,就先去找那些機關!也可以將恐嚇電話錄下來交給警方。別縱容違法的人!」過去違法的黑道老大說道。
看見夫婦倆的身體晃動停下來後,八木鬆了一口氣地說:「這下就能贖罪了。」
「贖什麼罪呢?」市川問道。
「我生前是地下賭盤老板,向不少人討過債。」
裕一心想,八木之所以被留置在空無一物的山頂上四分之一個世紀,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雖然救了這對借錢成癮的老夫婦,裕一他們的心情卻五味雜陳。縱使向地下錢莊借的錢一筆勾消,他們今後要如何維生呢?沒有金錢觀的個性與無知,兼具這兩種性格缺點的人,終究無法指望過幸福的人生。救難隊員雖然想守護這對夫婦的未來,但是他們沒有這種閑工夫了。
7
距離搶救一百人的期限剩下十天,陸續出現值得救的搶救對象。這些人和之前的四處舉債者不同,明明錯不在己,卻為債務所苦。
有替失蹤的敗家子還債,從微薄的年金中拿錢出來,一點一點慢慢償付的悲哀母親。
有正值壯年期卻遇上公司裁員,從此找不到下一份工作,為了養活妻小而欠了一屁股債的不幸男子。
有名義遭信任的朋友盜用,一生積蓄化為烏有的老人。
有帶妻子和三個小孩去遊樂園,當作一家人集體自殺前最後回憶的懦弱父親。
救難隊員救了他們一命。
他們全都得了憂鬱症。對於沒有力氣去找各種法律諮詢的人,救難隊員展開「律師開講/轉播搶救計劃」。聲請清算或更生,即使不透過專家,也能靠自修辦到。所以救難隊員遵照律師的建議,告訴他們填寫所需文件的方法及到法院接受法官審問的要領。
不知不覺間,裕一他們感到精疲力竭。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那麼多金錢與生命糾纏不清的事情。
裕一認為—人際關係、身心健康以及經濟。如果這三個條件齊備,或許就沒有人會自殺。反過來說,當缺少其中一個條件時,人心就會受到考驗。因此,人真能隨心所欲地活在這世上嗎?
債務纏身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會一口氣毀了這三個條件。四處借錢的沉重壓力和死纏爛打的討債行為,再加上為了還債而不斷向親朋好友借錢,導致自己被身邊的人孤立,旋即陷入重度的憂鬱狀態。債務加上憂鬱症的組合,等於讓人一路朝自殺前進——這是救難隊員學到的公式。必須償還債務的責任感雖然令人敬佩,但是與其得憂鬱症自殺,不如透過法律容許的方法解決債務。
「再救一個人,就破『80』大關了。」
四個疲憊不堪的幽靈,徘徊在小工廠林立的蒲田一帶。市川發現一名對股票投資感興趣的老人,上前打聽泡沫經濟瓦解後的世態,了解因景氣低迷而大受衝擊的地區。
一整排不見人影的倒閉工廠。明明是平常日的上午,卻有許多工廠的鐵門拉下來。
「我們分頭找吧。去找愁眉苦臉的人。」
八木話一說完,有一輛從小徑駛來的廂型車進入視野中。裕一透過夜視鏡一看叫道:「發現搶救對象!在車上!」
眾人目視前方。一名手握方向盤、四十五、六歲的男子全身劇烈晃動。
「他身上亮紅燈,怎麼辦?」美晴說,「對方在車上欸!」
「撲上去!」
八木一聲令下,救難隊員一起擺好姿勢,準備撲到急馳而來的廂型車上,但沒想到車子的速度遠比遠處看起來更快。
「哇!」八木和市川大叫,美晴跟著逃到路邊,跑最後一個的裕一被撞飛。飛在半空中時,裕一咒罵自己真衰。好處輪不到自己,倒黴事總有自己的份。「咚」一聲肩膀落在引擎蓋上。
「好極了!」八木在車子後方叫道,「用無線電告訴我們車子的目的地!」
裕一緊貼在擋風玻璃上,以免被甩出去,然後從腰上的道具袋中拿出耳機戴上。玻璃正後方的駕駛,給人的感覺是個非常土氣的中年男子,皮膚粗糙,臉色蒼白,一臉精疲力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