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一吼道:「打開副駕駛座車窗!快!」
聲音似乎傳進了車內。搶救對象伸手按下動力車窗的按鈕。裕一爬上行駛中的車頂,從敞開的副駕駛座車窗溜進車內。
他坐在車椅上鬆了口氣,近距離看了搶救對象一眼。他身穿繡著「菅原工廠」的工作服。他是小工廠的老板,還是員工?
「你叫什麼名字?」裕一先在搶救對象耳邊發問,然後進入他體內。
他名叫菅原五郎,是小工廠的老板。
「你打算去哪裏呢?」
於是,他腦中浮現高樓大廈。這是哪裏呢?裕一問他所在地,得知地址位於中央區,於是透過無線電告訴大家。
「了解。我們馬上趕過去。」裕一從耳機聽見市川的聲音。
裕一立刻發現這位工廠老板不是省油的燈。債務纏身加上憂鬱症以及隻有死路一條的堅定信念。第八十名搶救對象,甚至令裕一有預感,他或許會是集之前搶救對象的問題於一身的超級棘手人物。
「他去大樓打算做什麼?」
答案果然是跳樓自殺。他選擇高樓大廈作為自殺地點。
裕一進進出出菅原的身體,獨自繼續調查打聽。他是蒲田一家小工廠的第二代老板,今年四十五歲;雇用五名員工在不怎麼寬敞的工廠裏工作,一直以來是大型電機廠商的下遊承包商。不祥之兆出現在泡沫經濟時期。空前的繁榮景氣令世人忘了自己是誰,日圓迅速升值,導致出口產業瀕臨危機。許多大企業到海外尋找生產據點,產業結構開始出現空洞。當來自母公司的訂單愈來愈少時,往來銀行的融資專員到工廠來,低聲下氣地央求菅原貸款。隻要拿土地抵押,要貸多少錢都沒問題。添購最新型的生產機械,提升競爭力如何?菅原問道:如果土地價格下降怎麼辦?銀行行員打包票道:不可能下降啦。土地和畫作絕對不會貶值。菅原信以為真,向銀行借了錢。因為是股票進場的好時機,所以加貸買了股票。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泡沫經濟馬上就瓦解了。當菅原知道自己受騙上當時已經太遲。由於土地的擔保評占金額下降,因此就算賣掉還是會留下大筆負債。然而仔細想想,評估土地價值的是銀行。難道他們打算把判斷失誤的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菅原隻好做好賠大錢的心理準備,出清大量股票。他事後才知道,交易窗口的證券公司會貼補大戶投資者的損失,而將自己這種散戶投資者視為「垃圾」。菅原氣憤難平。倒黴事接二連三發生,他向兩家銀行貸款作為周轉金,但這兩家銀行並成一家,融資額度減半,導致資金周轉不靈,資金需求刻不容緩,於是菅原每天開始四處奔走籌款,跟地下錢莊借錢補足員工薪資,慢性的資金不足則仰賴工商貸款。受不了連日催債,就到親戚家借錢。但是,理應最靠得住的叔父一家,卻因十二億的負債弄得妻離子散。叔父在銀行行員的慫恿之下,向銀行貸了十二億,將位於中央區代代相傳的老家改建成大樓,卻受到泡沫經濟瓦解的波及,因招商不足而破產。菅原不希望自己重蹈叔父家的覆轍。自己有妻子和兩個讀國中的女兒。不知是幸或不幸,因為同業接連倒閉,工作訂單增加。自家工廠之所以存活下來,是因為自己專注於本行,以嚴格的品質標準徹底把關的結果,隻要設法籌到周轉金,就能讓工廠重現生機。好不容易看見光明的未來時,銀行開始緊縮貸款,菅原為了維持工廠運作,隻好四處向地下金融業者借錢。一到票據付款日,他就煩惱得睡不著覺。明明天氣不熱,他卻汗如雨下。他不眠不休地工作,無論再怎麼拚命籌錢,負債仍然繼續增加,從四千萬變五千萬,再從五千萬變六千萬。家中的氣氛漸漸變得凝重。妻子或許是害怕自己破產,話說得愈來愈重。她大概對兩個女兒說了自己的壞話,她們也不跟自己講話了。商場上征戰十一年,到頭來捅自己最後一刀的終究還是銀行,菅原拜托銀行延後還款期限,銀行以大幅提高利息為條件答應了,但下一步卻是抽銀根,好個「前恭後倨」的銀行。不久,出現了第一次跳票。債權者一個接一個上門討債。銀行凍結了包括活期存款在內的所有帳戶,令菅原一腳踏進了棺材。想設法解決問題的力氣已經消失殆盡。他明知會給下遊廠商添麻煩,卻亂開支票。明天即將第二次跳票。他自己最清楚,今天之內是籌不出錢軋票了。最後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自殺。壽險加上要員保險的保險金,一共五千萬圓。再加上將工廠連土地賣掉的錢,不但能夠打消負債,還能留給家人一大筆錢。隻要自殺就行了。隻要自殺,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
菅原開的廂型車在中央區的一棟大樓前停下。大樓上掛著寫了「大樓出售」的大型橫布條。這似乎是將他叔父一家人逼得妻離子散的那棟大樓。
菅原下車繞到大樓後方,拿出通往逃生梯的鐵柵門鑰匙。他打算爬上屋頂跳樓自殺。
裕一著急了起來。如果菅原關上這扇門,晚來的其餘三人就進不來了。「八木先生!你們還沒到嗎?」裕一對著無線電問道。
「快到了。」八木回答。
假如搭電車趕來的話,應該會花不少時間。裕一拚命拖延菅原。「等一下!這樣的話,你等於是被銀行害死!這樣子你甘心嗎?」
裕一回到菅原體內,他心裏湧現怨恨。說要貸多少錢都沒問題,害得自己和叔父一家人走投無路的銀行行員,現在大概也領著高薪繼續在工作吧。視散戶投資者為「垃圾」的證券公司,現在也從「垃圾」身上彙集資金做生意。沒有人負責。被害者隻有自認倒黴。泡沫經濟處於顛峰期時擔任財政部長的男人,為什麼現在還能繼續從政?政策失敗的結果,縱使人民陸續上吊自殺,政客仍從人民繳納的稅金中領取豐厚的薪資,生活不虞匱乏。
說起來,這個國家看不起生產者。讓別人生產商品,將完成的貨物買進賣出的聰明人賺最多。吃虧的是像自己這些生產者,為了支攆這些人的生活,汗流浹背地生產優良製品。
菅原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他內心的觸感和之前的搶救對象略有不同。菅原並沒有被打垮。他內心對於死亡的渴望並不強烈。裕一察覺他的憤怒是來自於生產者的尊嚴,而感到希望。
「就是說嘛!不對的是這個世界!你用不著死啊!」
不,隻有死路一條。
「為什麼?」
事到如今,隻有死路一條。
裕一側首不解,這個堅定的信念是打哪兒來呢?他雖然認為菅原大概是想以自殺作為抗議,但是事情好像不隻如此。就算想向他打聽,也想不出問題。裕一發現自己的無能。要救菅原,需要救難隊的頭號財經專家市川的支援。
菅原為了爬上通往死亡的階梯,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
裕一對著無線電叫道:「八木先生,你們還沒到嗎引我需要支援!」
這時,八木像黃金骷髏(注44)一樣,「哈哈哈」地傻笑現身。市川和美晴也一起出現。
「好像趕上了。」
裕一驚訝地問:「怎麼這麼快?你們是怎麼來的?」
「搭霸王車。我們對計程車司機使用大聲公,讓他載我們來這裏。」
「大家一起趴在車頂。」市川邊梳整淩亂的頭發邊說。
「快,去救他吧。」美晴扳折手指關節,嗶剝作響,提振士氣。
菅原開始一階階地爬上長階梯。屋頂位於十九樓的高度。裕一想起搶救的理論,說:「要救擁有堅定信念的人,應該需要第三者的協助。」
「我去找人來。」美晴從鐵柵門的門縫間溜到外麵。
其餘三人和搶救對象一起前往屋頂。
「怎麼下手?」八木問道。
裕一提議,「以聲請更生,減少債務如何?」
然而市川卻予以駁回,「那隻適用除了房屋貸款之外,負債在三千萬圓以下的情況。再說,讓這人最受打擊的,是自家工廠倒閉,而不是債務的金額。」
「可是啊,倒閉是避免不了的。鑽牛角尖也於事無補。」
「可是,鑽牛角尖是人之常情。」
市川或許是因為感同身受,顯得沒有精神。他生前應該是名古屋一家公司的老板。
八木說:「既然這樣,隻好聲請清算東山再起了。」
「事情會進行得那麼順利嗎?」市川偏著頭說。
菅原爬上四樓,裕一進入他體內監視,其餘兩人展開勸說:「別想用壽險的保險金還債!雇用律師聲請清算!一切從頭來過!」
然而菅原腦中立刻否決聲請清算這個選項。如果破產,除了被趕出現在住的房子,變得身無分文之外,還會被社會拋棄,一直找不到工作,使一家四口流落街頭。
「利用社會資源!接受社會福利救濟不就好了嗎?」
自尊心不容許他這麼做。菅原不想讓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過著沒有半文錢的淒慘生活。
「隻要忍耐到找到工作就行了!再說,有社會福利救濟不是嗎?還有行政服務!你就當作是之前繳納的稅金退回來不就得了嗎?!」
不行!絕對不能破產。
八木焦躁了起來,「為什麼這麼頑固呢?」
「我懂你的心情。」市川用低沉的嗓音地對菅原說,「你之所以不能聲請清算,是因為需要保證人對吧?」
菅原在十樓的樓梯間停下腳步。市川的指摘切中了問題的核心。六千萬圓的債務,需要親戚和往來公司的社長等五名連帶保證人。就算聲請清算,債務也不會消失。融資公司會將討債的矛頭轉向保證人。搞不好會發生骨牌效應,使保證人接二連三地破產。為了保護他們,隻有盡早自殺,提領保險金還貸款。
「果然沒錯,」市川喪氣地垂下肩膀,「現在還存在連帶保證人這種製度。那是產生自殺者的體係,等於是拿保證人當人質,交換暫時不用還貸款。」
菅原之所以想自殺,一心一意就是不想給身邊的人添麻煩。
八木呻吟道:「他打算恪守情義自殺嗎?」
搶救對象佇立原地,從圍著逃生梯的鐵柵欄間俯看地麵。映入眼簾的是都市銀行的支店——假仁假義說要聲援菅原的工廠,卻逼它倒閉的銀行。
「那家銀行,」裕一咬牙切齒地說,想起了生前看過的新聞。「打消融資給大企業的款項。」
「打消?」市川問道,「放棄債權的意思嗎?」
「是的。而且不隻一家大企業。像是建設公司或百貨公司,將超過一億日圓的融資一筆勾消。」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不,是真的。銀行將大企業上兆的巨額貸款一筆勾消,卻向平民百姓催討幾百萬圓。」
八木的聲音氣得發抖:「欺善怕惡。邪魔歪道指的就是這種人。」
一直無言以對的市川說:「不、不、不,裕一老弟你是不是有所誤會?如果那麼做的話,銀行應該會破產。」
「那是因為有稅金,或者可以說是公家資金補助,銀行才沒有破產,政府已從國庫提撥了好幾兆日圓。」
裕一邊說邊想,銀行破產是什麼情況?使用跟人借的錢,而無法還錢的狀態,就像刷爆信用卡的石原圭介一樣。如果個人破產,就會被討債逼得走投無路,被迫破產,但是銀行破產,就用人民繳納的稅金解救。而且國家挹注給銀行的公家資金,有一半是借來的。再沒有比日本金融業界更沒有金錢觀的集團了。
「簡直瘋了!銀行就厚顏無恥地接受那些錢嗎?」
「是的。銀行說如果自己倒了,日本經濟就有危險了。」
「什麼?」八木強烈抨擊,「明明拿老人或孩童當人質就會被槍斃,拿日本經濟當人質卻沒事嗎?不但如此,還要付贖款給歹徒?」
「可是,銀行聲明遲早會還錢。」
市川勃然大怒,像是要發泄生前對銀行的怨恨。「開什麼玩笑!借一兆圓要準備什麼當作擔保品?連帶保證人呢?什麼時候要還?還不出來的話,銀行行長會被逼上自殺的絕路嗎?不會吧?如果免利息、無還款期限、不用保證人和擔保品,和送給銀行有什麼兩樣?銀行會以相同的條件,貸款給平民老百姓嗎?從人民納稅的血汗錢中,借钜款給那種家夥?利用超低利率剝奪人民的實際收入,讓銀行大撈一筆,還要動用稅金填補他們的金融黑洞?國家和銀行都是吸血鬼!日本簡直腐敗到了極點!這個光靠欺壓弱者才能存活的國家!」
喪盡天良——真想用這句話痛罵推動這個國家的那群人。欠缺道德觀的無賴,化為烏雲籠罩社會頂層。無論老百姓再怎麼拚死拚活,也看不見天降曙光。大家都說是社會不好,但是,肯定存在為害社會的決策者。這些人假借「社會」、「國家」或「業界」的名義,以各式各樣的字眼當遮羞布,不以個人的名字與容貌見世人,不肯負責任,活得逍遙自在。
搶救對象的不甘心與悔恨傳進裕一心中。他看過眾多搶救對象失意落魄的一麵,現在,這些負麵情緒正要將裕一眼前這人逼上絕路。
菅原再度拾級而上。
「不能讓這家夥自殺。」八木說道。眾人追在搶救對象身後。
裕一向市川求援,「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然而,市川無力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因為我和這個人的遭遇一樣,而服毒自殺。」
雖說裕一某種程度上預料到了,但他仍無言以對。
八木急得發脾氣,展開柔性勸說。「你要留下妻小自殺嗎?仔細想清楚!你是他們在這世上唯一的丈夫、唯一的父親唷!」
菅原十分明白這一點。他不想讓家人傷心難過,但是他別無選擇。隨著屋頂愈來愈近,悲哀的情緒在菅原心中蔓延開來。我不想死。但是,我非死不可。
哎,裕一歎氣。這人一心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想以意誌力自殺。本人並不想死。他想繼續活下去,卻不得不自殺。
無論八木好說歹說,都動搖不了菅原的決心。為了領取壽險保險金而自殺,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結論。
階梯終於爬完了,搶救對象再度從口袋拿出鑰匙,打開通往屋頂、附有鐵絲網的柵門。
屋頂上狂風大作。周圍三百六十度,都能看見大都市東京的市容。菅原環顧屋頂四周的鐵絲網,開始思考要從哪裏攀越。
「你們那邊怎麼樣?」裕一的無線電傳出美晴的聲音。救命的女神登場。「再拖延一下!我現在和巡邏警察一起在爬樓梯!」
「了解!」
裕一心想,這下有救了,但是聽見菅原在心裏責怪衝上樓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我得在被人發現之前自殺……
裕一緊張起來。菅原是來真的。「美晴姐,你現在在幾樓?」
「我到八樓了!」
「八木先生、市川哥!爭取時間!」
「六千萬算什麼?!難道你的生命隻值一間公寓嗎?」
「幹脆和銀行行長互刺身亡怎麼樣?」
每句話都沒有切中要害。裕一忍不住離開搶救對象的身體,使用大聲公。「你覺得從這裏跳下去會怎麼樣?會摔得頭破血流晴!跳樓自殺的屍體慘不忍睹!老婆小孩看見你的屍體會發瘋!」
菅原爬鐵絲網爬到一半,停止動作。他顯然在猶豫。俯看高度相差六十公尺的地麵景色。腦中好像這才出現對死亡的恐假。
「我現在到十五樓了!」
「很痛唷!很可怕唷!別跳樓自殺了!下樓吧!」
菅原交相看著鐵絲網頂端和逃生梯。腳步聲已經逼近跟前了。
「放棄吧!巡邏警察來嘍!他會在你攀越鐵絲網之前發現你!」
結果,菅原采取了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從鐵絲網上跳下來,拂去衣服上的灰塵,打開通往樓梯的門。
年輕的製服警官氣喘籲籲地衝上來,他詫異地盯著獨自站在無人大樓屋頂上的男人說:「我看見樓下的鎖打開了,所以上來看看。」
「那真是辛苦你了。」菅原笑著說,將手環過警察的肩,和他一起下樓。「我不是可疑人物。我親戚從前住在這裏——」
「啊!」市川叫道。屋頂和樓梯間的鐵絲網製的門被關上了。
「且慢!」八木撲到門上,但是門文風不動。救難隊員被留在屋頂上。
「他身上仍然亮著紅燈!」裕一說,「他打算用別種方法自殺!」
「得快點追上他才行。」市川環顧屋頂,「我們要怎麼從這裏下去呢?」
菅原和警官的腳步聲漸漸往樓梯底下遠去。
「從這邊!」八木呼叫眾人。他似乎找到了脫身之路。
看似鍋爐室的四方形水泥牆麵上搭著梯子。「爬上梯子!」
其餘三人迫不及待地遵照黑道老大的指示行動。爬上了梯子,是鍋爐室的屋頂,在這個沒有任何遮蔽物的空間,狂風從四麵呼嘯而來。遙遠的下方有一條線;那應該是大馬路,隻看見芝麻大小的車輛和路人在動,裕一嚇得身體縮成一團,動彈不得。「八木先生,然後呢?」
「從這裏跳下去!」
裕一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八木朗聲大笑,「我們是不死之身!就算摔在地麵上也不會有事!」
「正是!」市川說,「我們的身體就算被大象踩過也不會壞!」
「好,走吧!」八木威武地叫道,將市川推下去。
「哎唷……喂啊……!」市川發出慘叫,沿著大樓牆麵下墜。
裕一來不及戒備,就被八木從背後推了一把,從屋頂邊緣墜入空中,完全以自由落體的方式落下。不管他怎麼揮舞四肢,身體仍舊不停打轉。他想從背部著地,在空中扭動身體,看見留在屋頂上的八木也想對美晴伸出魔掌。但是美晴反抗。兩人拉拉扯扯,腳底打滑一起摔了下來。
裕一全身感到一陣衝擊力道,耳邊聽見「啊」的慘叫。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市川被壓在自己底下。
「市川哥!」裕一連忙想照顧他,但是八木和美晴從頭頂上掉下來了。裕一和市川同時「啊」地大叫。
四人被跳樓嚇得驚魂未定,過了老半天才回神。
「呼呼呼,好像搭了超快列車。」八木一麵擦拭冷汗,一麵佯裝從容。
市川回頭問道:「搶、搶救對象人呢?」
「忘記這回事了。」八木想起身,但是還站不起來。
裕一當場發足狂奔,跑向麵向馬路的大樓正麵。廂型車還在,但菅原已經坐上駕駛座了。
「等一下!」裕一出聲阻止,但是車子打著方向燈駛出。裕一衝到馬路上,和車子並排叫道:「菅原先生!請你別自殺!請你活下去!」
但是菅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廂型車加速,裕一想抓住副駕駛座的車窗,快被甩開的那一瞬間,看見了汽車導航係統的熒幕。
機器正在搜尋前往青木原森林(注45)的路徑。
8
目的地是青木原森林——
如何盡早追上前往葬身之地的菅原,是決勝的關鍵所在。
救難隊員首先從地圖推論行車路徑,然後對計程車司機使用大聲公,讓司機將車開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再從那裏跑到收費站,向暫時停車的長程卡車司機打聽,尋找前往大月方向的機會。
「這輛車!」
這是一輛五噸重的卡車,司機是名頭發染成咖啡色的年輕女孩。卡車馬上就發動了,於是裕一他們將進入司機體內監視的美晴留在車上,三個男人從貨台兩側爬上車頂,展開時速超過一百二十公裏的恐怖兜風之旅。
既然不曉得搶救對象的目前位置,隻好全速衝向青木原埋伏。車上的美晴不停對司機吼道:「多踩一點油門!女人要有膽量!」裕一他們拚命抓緊車身,以免從車頂上滾下來。
卡車過了新宿,經過高井戶,進入通往大月的單行道,裕一他們好不容易漸漸習慣了。隻要趴在車頂上抓住窗框,似乎就不會掉下去。他們嚴密監視陸續超過的車當中,有沒有菅原的廂型車,但是都沒有找到。是還沒有追到他?還是早已超過他了呢?
「我發現一件嚴重的事了!」市川以不能隨便亂動的姿勢,一直敲打電子計算機。他大聲說話,好讓聲音不被卡車轟隆隆的引擎聲蓋過。「為了領取壽險保險金而自殺,一點也不劃算。如果考慮到自殺後的餘生,經濟上會蒙受重大損失!」
「真的嗎?」八木想挺身向前,卻快從車頂掉下去,裕一連忙撐住他。
「是的!而且,關於家人的未來,他的想法也是大錯特錯!」
市川如此解釋道。假如菅原放棄自殺,選擇聲請清算,不但會失去所有財產,還得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這就是他想避免破產的動機之一。但是等著家人的命運和他自殺後沒有兩樣。一旦他死了,遺族將能繼承蒲田的土地,並領到壽險保險金。但是,五千萬圓的保險金無法償清六千萬圓的債務,所以遺族會賣掉價值兩千萬圓左右的土地,再用多出來的一千萬圓重新過生活。然而,若考慮到專職家庭主婦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的生活,她們手上的錢不到三年大概就會用光,孩子們可能連高中部沒辦法念,不夠的部分隻好由妻子賺取,但是失去一家經濟支柱的家庭,平均年收入為一百四十萬圓。保險公司會在孩子十八歲之後,停止支付一百萬圓左右的遺族基本年金,這樣肯定會讓她們接受社會福利救濟。到頭來,無論菅原是否自殺,鐵定都得依靠社會福利生活。如果進一步思考一家人往後的生活,能賺錢的男人活下來肯定較為有利。脫離接受社會福利救濟的可能性也會比較高。就算菅原隻能找到條件差的工作,也總比妻子出去打工好吧。這麼一來,恐怕年收入會和他自殺的情形相差兩百萬圓以上。如果工作到六十歲,獲得的薪資將相差三千萬圓以上。而且,如果菅原現在死掉的話,就會放棄將來能領的年金,包含之前提撥的退休準備金在內,等於將幾千萬圓丟進了水溝。
為錢自殺會吃虧。縱然薪資低,長期工作者才是人生的贏家——這就是市川所下的結論。
「這樣應該能消除他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的抗拒吧?」裕一說,「因為就算自殺,結果也一樣。」
「嗯……」市川陷入沉思,「這不是一項爭論,而是感受的問題。接受社會福利救濟對於社會人而言,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裕一心想,是這樣的嗎?難道為每天的生活所苦的人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而向消費融資公司求救,深陷借錢地獄的泥淖,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嗎?於是他忽然想到,如果連生活費都沒有的人,全部仰賴社會福利救濟,會怎麼樣呢?社會福利機構恐怕會破產。所以國家才會認同高利率,讓消費融資公司貸款給為錢所苦的人,再以聲請清算製度解救還不出錢的人吧。這是一種社會福利政策。但是這麼一來,幫助沒錢吃飯的人就不是國家,而是沒有欠錢不還,不停支付高額利息的人了。貧窮人士互相幫助,說起來好聽,但說穿了這個社會結構就是輕視經濟上的弱者。而不愁沒錢的人則毫無負擔地過著舒適愉快的生活。人生中的贏家與輸家。裕一仿佛從哪兒聽見了誇耀勝利的笑聲。
「還有一點,就是那個堅定的信念。」市川接著說,「因為不想給保證人添麻煩而選擇自殺。要怎麼瓦解那個信念呢?」
「跟他提起剛才的內容應該就沒問題了吧。」八木提出樂觀的預測,「讓他思考留在世上的家人。如果為了保證人而自殺,妻子和兩個女兒將陷入痛苦的生活中。現在應該忍一時之恥,為了家人活下來。如果他是大人,應該會了解吧?」
裕一點點頭,覺得市川的預測結果能給菅原一記當頭棒喝。菅原得的並非重度憂鬱症。他隻不過是想以意誌力自殺。若是有條理地列舉數據勸導他,應該就能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拖回來。
決定了搶救方針,四人鬆了一口氣。
「看到那個人,總會聯想到我自己。」市川說,「我一個人為這種事情自殺就夠了。」
「市川哥的公司也倒閉了?」
「嗯。但是,我當時沒有察覺到,自己好像也得了憂鬱症……對未來感到絕望,受夠了纏身的債務……認為隻要一死,一切問題就解決了。覺得自己也能選擇自殺逃避。」
漫長的兜風,最適合用來許說身世。沒人問市川,他就自己說了起來。他大學藥學係畢業後,任職於製藥公司,夢想成為開發新藥的研究人員幫助病人。然而,他卻被分配到業務部,被公司同事欺負,上司將自己盜用公款的責任推到他身上,而被公司開除。他不得已隻好自立門戶,開了一家製造化學製品的小工廠,但是欠缺身為經營者的資質,偏偏又遇上日圓急速升值,工廠經營陷入困境,欠了一屁股債,最後隻好服毒自殺。
「人生在世,總會遇上幾次克服不了的難關。這種時候,會逃避的人才是最堅強的。但是我該逃的時候卻逃不了。」市川輕描淡寫地說,說到最後聲音在顫抖。「不知道現在,我老婆和兩個孩子過得如何。」
「他們一定過得很好。我保證。」八木開出空頭支票。
市川默默點頭。
長程卡車接近目的地大月交流道,救難隊員必須轉車。美晴煽動手握方向盤的咖啡色頭發大姐,使她將卡車停在談合阪服務區。四人下車後,分頭到販賣部和廁所等地方,向前往青木原方向的人打聽。於是輕易地找到了一對要去河口湖兜風的情侶。
「現在不是舔霜淇淋的時候!快點!」
在八木的恫嚇之下,這對可憐的情侶莫名其妙地回到轎車上,又是以遠超過速限的速度,疾駛在高速公路上。幽靈們在狹窄的車上擠成一團。裕一和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子身體重疊,知道她穿著性感的內衣褲。
「從東京出發後過了一小時多。我們應該超過菅原先生了。」美晴看著地圖說,「我們要在哪裏埋伏?森林很大唷。」
「如果思考自殺者的心理,」市川沿著地圖上的國道移動手指,「他應該會觀察四周的環境來這一帶。我們在第一個岔道,國道和林道的分歧點等他吧。」
「好,」八木說,對著開車的男方大呼小叫:「目的地不是河口湖!前往精進湖!那裏最適合和女朋友談情說愛了!」
男友剛脫下四角褲又穿上,匆忙改變預定目的地,決定在精進湖向女朋友表白愛意。他無視河口湖方向的路標,一徑前行。
不久,開始出現蒼鬱的樹林包圍道路左右。是森林。裕一記得在哪裏讀過,企圖自殺者大老遠跑來這裏自殺,造成當地人莫大的困擾。或許是因為日光照不進來,林間顯得陰森嚇人。看著看著,裕一發現大家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糟了!如果他在森林裏自殺的話,就未免太笨了!不能讓菅原先生進入森林裏!」
「為什麼?」市川問道。
「因為,如果他在森林裏自殺的話,屍體會找不到!如果沒有確認他死亡,保險公司也不會支付保險金!」
市川驚愕地瞪大眼睛。
「這樣下去的話,連五千萬的保險金都拿不到!隻是一般的失蹤!」
「這樣的話,事情就大條了。」八木將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接下來我是專家。你們聽好了,下落不明的人得經過七年才算死亡。這段期間內,遺族每天都要擔心躲債逃亡的父親,為生活所苦,過著地獄般的日子。就算他老婆想再婚,除非找到丈夫的屍體,否則就不能再婚。大概也不能處分財產。」
「債務人下落不明時,債務會怎麼樣呢?」裕一問道。
說不出話來的市川,以微弱的音量回答:「債務並不會消失。債務人不在的話,債權人應該會向連帶保證人催債。而菅原先生的死,就會變得完全沒有意義。」
「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非得設法救他才行。」市川一臉悲壯的表情說。
車子接近埋伏地點,八木讓男人停車。「把車開進那邊的停車場!到名產品買禮物送女朋友!」
轎車開進沿著國道而蓋的寬敞停車場。救難隊員和情侶一起下車。停車場內停著幾輛觀光巴士。令裕一意外的是,森林中似乎打造了登山步道。公用廁所旁的觀光路線圖上,畫了幾條天然步道。
接下來就隻等菅原的廂型車來了。搶救對象抱著放手一搏的決心。無論對方以多麼快的速度急馳而來,都要設法跳上車。眾人心急如焚地監視車道半小時後,十倍變焦鏡頭的夜視鏡中,等了老半天的廂型車出現了。
裕一全神戒備,「來了!」
菅原的車打方向燈。他似乎打算開進這個停車場。劇情發展全在市川的預料之中。
「自投羅網。」八木暗自竊喜。
廂型車一度從四人麵前經過,開到通往天然步道的登山口附近停車。裕一衝向廂型車,但是這時,一大群國中生從森林裏三三兩兩地出來。一行人似乎是來遠足的。或許是害怕引人注意,廂型車再度移動。
「別讓他逃走!追!」八木叫道,腳程卻是最慢的一個。
裕一拚命地跑。菅原的車隱沒在從國道岔出去的林道中。隻好追了。裕一咬緊牙根,奮力狂奔之際,看見菅原的車停在遙遠前方。
請保佑菅原先生平安無事——
裕一一麵祈禱,一麵跑過去,但是車上沒看見菅原的身影。他似乎將車子丟在路邊,進入森林了。麵對覆蓋視野的幽暗森林,裕一膽顫心寒。
「進森林裏!」遲來一步的八木大喝一聲,自己帶頭一腳踏進森林。
裕一、市川、美晴依序跟隨其後。救難隊員發現自己的身體也能穿透植物,嚇了一跳。
「這下穩贏了!」八木樂極生悲,被凹洞絆了一腳跌倒。
「注意腳底下!」市川趕緊提醒八木,但為時已晚。「泥土下是熔岩凝固而成的岩石。一不小心就會扭傷腳。」
大家攙扶八木起來,佇足環顧四周。由於高低起伏的地麵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因此無法遠眺。
裕一大吃一驚,發現森林裏和想像中的不一樣。這裏迥異於富饒的大自然畫麵,給人一種像是誤闖都市水泥雜木林的晦暗感受。理應賞心悅目的綠意也帶著陰霾,沒入黑暗之中。景色之所以令人感覺蕭索,是因為土壤貧瘠?或是針葉林都是這種感覺呢?
八木不知所措地說:「該走哪?」
「這邊。」市川帶頭邁開腳步。
裕一跟在市川身後問道:「為什麼你知道?」
「我是站在自殺者的角度思考事情。菅原先生將車停在剛才的路邊並非巧合。那裏有一塊碎石地,足以停一輛車對吧?進入森林也是一樣。像這種地形,血肉之軀的人能走的路徑有限。」
裕一同意。要避開垂直陡峭的斷層或破土而出的樹根等障礙物走路,能夠前進的路隻有一條。
不久,陸續出現了替市川的話背書的可怕物證。扔在地上的夾克、生鏽的空罐、水果刀和藥盒。救難隊員沿路發現一些會有人來過的跡象。不曉得大家是否都自殺身亡,還是打消自殺的念頭,離開了森林呢?無論如何,過去幾年內肯定有許多人循著這條看不見的路前進。
不管怎麼走,景色都一樣。裕一發現沒有聽見鳥叫聲,也不見昆蟲的身影。果然隻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獨自走進這種森林深處。
不知何時陷入沉默的市川,忽然停下腳步。他一臉蒼白地麵向前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森林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有個岩石形成的洞窟。熔岩塊猶如房簷般突出,底下的低窪地麵形成一個足入容人進入的空間。
裕一有不好的預感。
菅原該不會在那裏麵吧?
裕一經過呆立不動的市川身旁,往下走進洞中。他矮身進入其中,雖然光線微暗,但是能夠看見洞內沒有搶救對象的身影。倒是地上有一支表帶斷掉的舊手表。手表生鏽了,所以顯然不是菅原的。
「怎麼樣?」八木他們也進來了。
「他不在裏麵。」裕一說完想出洞時,嚇得停下腳步。他看見手表旁有一顆灰色的石頭。然而,那不是石頭。粗糙的表麵有細縫。
「那是頭蓋骨吧。」八木說道。
裕一心想,大概是在這裏斷氣的手表主人吧。
「被動物瓜分啃食,隻剩下頭蓋骨。」
「不知道是幾年前的屍體。」
「那不重要,我們快點找菅原先生吧。」
大家在美晴催促下走出洞外,但是負責領路的市川仍留在洞中。
八木不耐地說:「你在磨蹭什麼引快點過來!」
市川沒有回應。他的嘴唇顫抖,鬥大的淚珠從眼中滾了下來。
「喂,你怎麼了?」
「這是我。」
「你說什——」八木話說到一半,整個人就此僵住。
市川拚命試圖擠出笑容。「兩千圓買的手表還在。」
裕一了解狀況的那一刹那,腦袋中變得一片空白。八木和美晴也啞然佇立。
市川在身體僵住的三人麵前,整個人緩緩地跪坐下來。「十五年前……我死在這裏……獨自一個人……喝下化學藥品……痛得在地上打滾……」
八木從咽喉深處發出粗重的歎息。
美晴也無聲地流下淚水。
市川抽抽噎噎地哭著,用指尖憐惜地撫觸自己撿不起來的骨頭。「這具白骨是我……曾是我寶貴的身體。」
打從裕一心底竄起一股悲傷。市川是救難隊的幕後英雄。個頭矮小的他,總是竭力幫忙搶救對象。然而,他的人生卻是在晦暗的森林深處,孤伶伶地畫下句點。
裕一想起市川想救受病魔折磨的老婆婆時說的一句話。
——要讓這麼好的人獨自死去嗎?
裕一想對生前的市川說這句話。
然而,裕一心中的哀悼,卻逐漸轉變成戰栗。市川的遺骸在十五年內,都沒有被人發現,無論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一直曝露在荒野之中,成為動物的食物,漸漸改變形貌——
這種死法未免太悲慘了。裕一感覺到深不見底的孤獨,全身起雞皮疙瘩。八木說的沒錯,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喂,」八木向美晴招手,「你留在這裏陪他。我和裕一去就好了。」
美晴點點頭。
裕一和八木兩人拔足奔跑,沒有再回頭。必須拯救菅原。不能讓他和市川走上同一條路。他們盡量挑容易走的地方,進一步深入森林,從前方的樹下聽見了撥開雜草的聲音。
是菅原嗎?
裕一和八木對看一眼,加快腳步,並在腦中複誦搶救方針。拜托讓市川想出來的勸導內容傳至搶救對象的心中。務必讓我們救回菅原的生命。裕一一心如此祈禱,摸索著人的氣息前進。
「找到了!」八木像是發現獵物的獵人般,悄聲說道。
樹木間,看見了一個坐在地上的男人背影。從他身上穿的工作服,馬上看出他是菅原。他打算割腕自殺,還是服毒自殺呢?裕一抽出大聲公,衝到搶救對象身旁,打算在他耳邊展開勸說,但是旋即將話吞咽下肚。菅原的樣子不對勁:臉色蒼白,精神恍惚。
「這家夥怎麼了?」
裕一和八木將臉轉向菅原凝視的方向。突然間,兩人瞪大眼睛,發出尖叫,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夕陽從樹葉間穿射而下,一個身上爬滿了蛆的怪物吊在樹枝上。那家夥穿著衣服——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肩上。除此之外,身上別無衣物。以繩索吊在半空中的身體,從臉部到腳尖都擠滿了成群的蛆。隱約可見的頭發在蠢動的小蟲子間不住晃動。從衣服底下溜出來的蜈蚣,撥開一隻隻白色的蛆,鑽進怪物嘴裏。每當死屍微微晃助,就有一大群小蟲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在地麵堆成一座小山。
有個人的遺體,在那堆蟲子裏——
裕一想像全身被蛆吞噬的感覺,感到作嘔欲吐。
風向改變,將避無可避的強烈腐臭味刮向眾人,令人分不清那是蟲子的臭味,還是屍體發出的屍臭。
菅原趴在地上,當場開始狂嘔。裕一和八木也忍不住跪了下來。胃裏沒有半點東西可吐,三人隻能不停幹嘔。
裕一待胃的嘔吐感趨緩,戴上夜視鏡看菅原。他全身的晃動停止了。
「搶救成功。」
菅原恐怕明白了,在森林裏自殺會有怎樣的下場。不,或許他是重新思考了人往生這件事。
八木非常遺憾地盯著吊在樹枝上的屍體。裕一也是相同的心情。如果他能再等一下,就會不禁思考生命的意義。如果他再晚一天上吊自殺的話,我們就能救他了……
吞噬自殺者的大自然,這就是青木原森林。
裕一和八木使用大聲公,引導菅原至洞窟。半路上,數度迷失方向,隻好以無線電和美晴連絡,請她從遠方高喊,好判定前進方向。薄暮中,市川和美晴迎接好不容易走回來的裕一他們。
市川已經止住了淚水。他看到活著的搶救對象,麵露微笑。「抱歉,我剛才失態了。」
「不,」八木說,「人想哭的時候哭出來對身體最好。」
市川無力地點頭。
「搶救成功了對吧?」美晴問。
「是的。但問題是,」裕一凝視覆蓋森林的黑暗。「已經晚上了。我們怎麼回到車上呢?」
「在這裏過一晚比較安全吧?我們連手電筒都沒有唷。」
菅原四處張望,害怕著什麼。裕一感到擔心,進入他體內監視。「他非常害怕。一個人待在晚上的森林裏,害怕會不會出現自殺者的鬼魂。」
「已經出現了。」八木不悅地說。
「我想,還是帶他到車上比較好。」
「我們有夜視鏡。」市川拾回了天生的機靈聰敏。「伸手不見五指也不是問題。隻不過,我們摸不清方向。」
「這也不是問題。」美晴拿出便條紙,「我事先記錄下掉在地上的刀子或空罐了。隻要把那些東西當作記號,順著它們前進就行了。」
救難隊員帶著菅原邁開腳步。日落後的森林裏,比一片漆黑的夜空更黑暗。不但什麼都看不見,還充滿了高低起伏的地勢和迎麵而來的樹枝等障礙物。美晴和市川先走一步找出路徑,八木和裕一比手畫腳地指示搶救對象:「那裏的地麵凹凸不平!避開右邊—有樹枝!彎腰!」
菅原順利地走在黑暗的森林裏,平安抵達廂型車。
林道上沒有車水馬龍的車輛。四下一片寧靜,唯有打開車門的聲音響徹四周。
車內燈的照明下,坐上駕駛座的菅原伸展四肢,重重地歎了口氣。熟悉的車上很曖和。他插進鑰匙發動引擎,自己還活著的強烈真實感湧上心頭。上午到工廠,為了尋求葬身之地而從大樓屋頂跑到森林,感覺已是好久以前的事。活著真好。這條命等於死了一次。今後無論遇上再大的風浪,自己大概都能撐過去吧。
菅原從死亡的沉重壓力中獲得解放,盡情地伸了一個懶腰。
裕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接下來隻剩回東京了。菅原想驅車前進,但又踩下刹車,看了陰暗的森林一眼。他心想,最後是那具在森林裏上吊自殺的屍體救了自己一命,丟下不管好嗎?
裕一也在煩惱,有沒有辦法將市川的骸骨交給他的遺族,於是試著問三人:「剛才的遺體怎麼辦?」
「放著就好。」市川答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菅原先生的家人應該很擔心他。我們快點回家吧。」
然而,沒有人勸說菅原。大家都很擔憂市川。結果,隻好由市川本人負責勸說:「別管往生者!那麼做是出自他們本人的意思!你要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
菅原猶豫了半天,最後踩下油門。這麼一來,市川和另一個人的屍首將再也不會被人發現,回歸塵土。
高速公路上沒什麼車,但是菅原仍舊遵守限製速度慢慢開車。救難隊員依照市川想出來的方針勸說菅原,叮嚀他讓人生重新來過。
回到蒲田工廠林立的街頭,抵達與工廠相鄰的家門前,是在晚上快十點。有兩個讀國中左右的女孩子,無聊地站在倒閉工廠的鐵卷門前。
菅原下車,對兩個女兒說:「這麼晚了,你們在做什麼?」
「媽媽她——」姐姐嘟著嘴說,口吻顯得十分不耐。「說爸爸這麼晚了還沒回來,要我們等你。」
菅原看了一眼工廠後方自己家的小房子,窗戶還透著燈光。
「姐姐,」妹妹說,「電視節目要開始了。快點。」
「嗯。」
父親製止跑起來的姐妹,「等一下。爸爸也一起回去。」
兩個女兒回過頭來,老大不情願地等菅原。她們將永遠不知道今天降臨在父親身上的性命危機,漸漸長大成人吧。
菅原和孩子一起走進家門。
「真是太好了。」市川麵露虛弱的笑容,喃喃自語道。
救難隊員無暇休息,回到夜裏的鬧區,尋找搶救對象。達成目標的最後一天是五月三十一日這個黃道吉日,距今隻剩下一星期。
裕一和美晴爬上新宿一棟住商大樓的樓梯,從四樓的樓梯間用夜視鏡觀察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頭;有上班族、粉領族、國中生和高中生,還有餐飲店的店員和身穿華麗衣裳的夜店女郎。
裕一看著他們,心想:再救二十人,大家就能上天堂。到時八成能夠從現在的苦役中獲得解放,不用再回首那座空無一物的山頂,能得到永遠的安息。再救二十人,絕非不可能的任務。隻要努力振作起疲憊不堪的身體,大概就能達成這個目標。
然而,裕一的心情卻很沉重。為什麼?明明努力不懈至今,現在好不容易看見了終點,為什麼心情卻沉鬱得化不開?
望向一旁,霓虹燈的光線反射在美晴的臉頰上。她戴著夜視鏡,所以看不見她的眼神,但是裕一推測,想必她也是相同的心境吧。
裕一將視線拉回路上,心想:
我不想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