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隻點著一顆燈泡的小房間裏,有名男子正與神對話。不,應該說他正在對神講話比較正確。開心或難過時,他總會對神講話。他知道神不會有所回應,因為神扮演的就是這種角色。神是慈愛的天父,無論人類遇上何種痛苦,袍都會默默傾聽。
他決定讓今晚的禱告成為最後一次。天國不會來,神也不能赦免人的罪,他遇上各式各樣的考驗,失去了未來。他做了一切的努力,將這份自負深藏內心,覺得自我了斷的時候到了。
主啊……我已經累了……今晚,我可以到您身邊嗎?
「不行!」八木說道。
男人以一輛轎車為家。回首五十三年的人生,總是一次又一次跌倒,一次又一次爬起來。自己在人生這條路上跌跌撞撞,已是鼻青臉腫。到頭來,男人失去家庭,和家人離散,隻剩買汽油自焚的錢。
男人丟下沒油的車,前往加油站的途中,心想:將手中的零錢用於其他用途如何?於是,生鏽的腦袋瓜開始快速運作。打電話?打給誰?法律諮詢?債務一筆勾消?順便預約精神科?為什麼?想自殺的人大多患有憂鬱症?但是治療費哪來?能夠接受國家補助?向市公所申請,還能接受社會福利救濟?
他轉念一想,別引火自焚了吧。
「還剩幾個人?」美晴問道。
「十六個。」裕一答道。
傍晚的車站月台上,有個男人忽然中了邪想躍入鐵軌撞電車,然後又忽然卡到陰似地身體往後退。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他直接搭上電車,認為自己該去看精神科。
大企業的高階幹部在電視上道歉。然而沒有半個人打從心裏感到愧疚。他們早已將責任全推給現場的負責人。那名愚蠢的員工,為了累積多一點退休金,遇上了被公司解雇的命運。
幹部並不曉得可憐的中級主管已放棄自殺,且開始著手搜集資料,準備向公司內部舉發幹部的所作所為。
有個人認為,唯有自殺能帶給人完全的自由。他自己卻沒有自殺,反而將這個想法寫成書出版。
有人因此受到煽動,而想自殺。他打算基於自己崇高的自由意誌自殺,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那麼回事。其實,他隻是無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門的楣運和自己的缺點而得了憂鬱症。人類的自由意誌是希求幸福。他沉思了一整晚後,才察覺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我們救了幾人?」八木問道。
「吉祥數字八十八。還有十二人。」市川答道。
假如打從心裏替他人著想的話,這世上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事。
有位家庭主婦懷第一胎時發現丈夫外遇。她想一生下孩子就帶著孩子一起自殺。她的精神狀態是典型的憂鬱症。救難隊員誘使她去看精神科。
一名國中生殺了人,父母替變成殺人犯的兒子請律師,但周遭的人都指責他們教育失敗,無論怎麼替自己和身邊的人辯護,也無法改變兒子殺了人的事實。養育孩子是一場沒辦法重新來過的實驗,卻以失敗告終。然而,父親在自殺前想起了另一個必須扶養的孩子,不得不下定決心活在人間煉獄中。
有位兒子將年邁的父親綁在柱子上。他父親是個酒鬼,經常對家人施暴,一有錢就拿去買酒,如果將他在關在家中,不管是生發水或漱口藥水,隻要含有酒精的東西就往嘴裏灌。身心俱疲的兒子心想,父母和自己究竟誰會先自殺?這時,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隻要家人和醫師同意,就能將父親強製途進精神病院。於是一家人活了下來。
「各位,救人的速度變慢了。大家大概累了吧。請再努力一下。」市川氣喘籲籲地替眾人加油打氣。
「隻剩三天了。」裕一說。
美晴不耐煩地說:「還剩下九個人欸。」
「老人自不量力。」八木說。
人總是會替自己找借口活下去,但是也有人無法這麼做。例如有個開車撞死了小孩的上班族。
也有個道德高筒的人明明自己的經濟環境不好,卻將所有過錯攬到身上,甘心承受。有個年輕女子為了替父母償還債務,下海到泰國浴賣淫。愈是犧牲奉獻,愈是遭人輕蔑。
人情冷暖,反複無常。有些人看似冷淡,其實卻出人意料地溫和,但真的有事相求,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有個男人太過依賴這樣的世間人情,再也沒有人肯幫助他。他不停借錢而還不起,無顏見江東父老,最後變成翻垃圾維生的流浪漢。
救難隊員不斷救人性命,拚命打消刹那間想不開、想一死了之的念頭。
裕一默默工作,心想:為什麼人不能過得更幸福?因為軟弱?無知?欲望?還是因為總有一天會老?
對於急著死的人,救難隊員不斷叫他們「等會兒」。等待的手段多得是,喘口氣的方法也數不清。幾乎所有的苦惱,都源自於憂鬱症這個心病。哪怕是沒來由地對活著感到空虛,也有專家好商量。想逃避痛苦的現實並不可恥。根本不需要硬擰。總之,隻要等待生命走到盡頭。
明天就是上天堂前的最後一天了。剩下的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
五月三十日早上,在醫院裏找到的第九十八名搶救對象,是個等不及生命走到盡頭的人。年紀輕輕,才三十多歲便得了不治之症。她希望安樂死,主治醫師也覺得如果沒人發現,替她打劑量足以致死的肌肉鬆弛劑也無妨。
即使如此,救難隊員還是救了她。他們相信,生命不能放棄。
她需要的是可以消除身體疼痛的醫療,與緩和抑鬱情緒的抗憂鬱藥。然而,光是如此就得付出許多代價。光是高額的藥費和藥效,並不足以徹底消除她的痛苦。
因此,救難隊員隻能祈求她活到生命的盡頭。
當剩下十六個小時的關頭,他們找到了第九十九名搶救對象。
2
老人習慣了每天下午在書桌前度過一段時光。
每天在稿紙上用鋼筆寫下自己的過去。
書寫是一件快樂的事。在稿紙上一字一句地記錄下記憶中從出生至今,關於自己的過去。現在,過世的祖父母、父母與弟弟的大小事情正躍然紙上。
他對自己的人生心滿意足。他勤奮工作,活得十分有意義。在努力熬過冗長而平凡、千篇一律的生活當中,突發的悲歡離合隻能夠算是漣漪般的小小苦難。
他當然舍不得逝去的歲月。回首過去,一切都是轉眼即逝。沒想到年華老去的速度快到幾乎令人措手不及。三十歲之後,時間愈過愈快,一日邁了四十歲,有一種像是每年舉辦奧運的錯覺,孩子們如雨後春筍般長大,過沒多久,孫子也出世了。
然而,這無論對誰而言都是一樣。每個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時。唯有這一點是公平的。
他對自己沒沒無名過一生並不後悔。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爬格子,留下安田重夫這個人到這個世界走過一遭的痕跡。
誰會看自己寫的東西?孩子?孫子?不可能留傳到曾孫那一代。老人避免不小心使用過時的語彙,盡量用時下的語言。
門鈴響起,家人全部出去了,老人從座墊上起身,走到玄關看是誰來了,但是沒半個人。
他麵露微笑,心想大概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時,忽然擔心起一個兒時玩伴。他今年初喪妻,變得意誌消沉。
重夫心想,該不會是他發生了什麼事吧?
門鈴之所以響起,會不會是所謂的心電感應?
平野康介將繩索搭上門框上方的橫木,忽然後背有人對他說:
「你在做什麼?」
康介嚇了一跳,從墊腳的椅子上回頭。
安田重夫瞪大眼睛地站在走廊上。
「你才在做什麼呢?」康介問道。
「我叫你也沒回應,所以我就繞到院子來了。」相交六十年的老友說,「那,那條繩子是怎麼回事?」
康介到底感到尷尬,隻好從實招來:「我想上吊自殺。」
「我想也是。」重夫脫鞋穿過走廊,走進四坪大的房間。「唉,坐下來吧。」
重夫老是反客為主,不曉得究竟誰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康介心情稍微輕鬆了些,從椅子上下來,隔著矮桌與總角之交的老友對坐。
「活得那麼不耐煩?」
「嗯。」康介邊泡茶邊說。
「因為克子?」
康介將目光落在茶杯上,這是克子喜愛的茶杯。長年相伴的妻子先走一步,世界突然變得冷冷清清。妻子是個光陪在身旁就令人感覺幸福的女人。康介在她下葬之後才發現到,原來失去平常不會特別意識到的人,是最悲哀的。
「再在這個世上多待一會兒吧。」重夫說道。
「我已經活夠了。我的情況和你不一樣,我沒有孫子,活著已經沒有意思了。」
「你不用在意這件事,現在好像愈來愈多夫妻不生小孩了。」
「可是……」
「那,找點樂子怎麼樣?像是唱卡拉OK或打麻將。」
「內人就是我的快樂泉源。」
「嗯……」這下重夫可傷腦筋了。
「花心思討她歡心,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這真了不起。」重夫誇讚道,「但是,你的人生不該因為她走了而隻剩下寂寞吧?接下來不是該為自己想想嗎?」
重夫對著悶不吭聲的康介說:「你是不是得了老人常有的憂鬱症呢?」
「你說什麼?」
「上了年紀會得的憂鬱症。」重夫笑著說,「我五年前也得過。」
「噢?我倒是沒聽你說。」
「我害怕死亡。對了對了,五歲的時候,知道人遲早會死時也覺得好害怕。上了年紀之後,個性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那個什麼老人常有的憂鬱症,你後來是怎麼治好的呢?」
「這很簡單。我去看醫生拿藥。服藥的過程中,心情就漸漸好轉了。當然,我現在也覺得死很可怕,但還是一天天勉強過著日子。」
「那麼有效嗎?」
「嗯。立即見效。我可以替你介紹醫生。你心裏的陰霾也會一掃而空。」
「這樣啊。如果那麼有效的話,那就算了。」
重夫吊起眉梢,吃驚地問:「為什麼?」
康介雙手緊握茶杯,低下頭說:「我吃了那種藥之後,就沒人替克子難過了。」
好一陣子,四下隻有掛鍾指針移動的聲音。佛壇上,故人愉悅地微笑著。
重夫接著說:「可是啊,如果你上吊自殺,結果還不是一樣?」
「這麼一來,我就能在另一個世界與她重逢。」
「我不認為她看你這麼做會開心。她生前不是很討厭你說喪氣話嗎?」
「你真清楚。」
「嗯。」重夫頓了一下,看著毋需靠老花眼鏡看見的遠方景物。「小時候,我生於江戶時代的爺爺常說:凡事不能半途而廢,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做到最後。現在回想起來,我發現他指的是人生。我們生下來,不就是為了活到生命的盡頭?神會替我們決定什麼時候往生,我們不用替這件事負責任。是否不要想太多,隻要活在這世上就好了呢?」
康介低聲沉吟。
「你也可以將人生想像成一場馬拉鬆。我們一路上跑了那麼久,半路上精疲力盡,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偷懶,卻假裝賣力地跑。」
康介看見重夫做出揮動雙臂的動作,麵露微笑。
「我們現在剛跑過四十公裏,終點就在眼前,你就要在這裏停下腳步?隻要再努力一下,就能順利跑完全程,你要放棄先前的努力?你不覺得可惜?令人慶幸的是,你還有餘生。」
「好啦,我知道了。」康介對陪跑的夥伴說,「我再跑一下。哪怕腳步踉蹌,我也會繼續跑。這樣可以了吧?」
「嘻嘻,」人生的長跑者笑逐顏開,「你的腸胃還好吧?」
「還算可以。」
「今天要不要吃壽喜燒?」
「好啊。」
「太棒了!」
四名救難隊員戴著夜視鏡互相道賀,所以隻有眉毛和嘴角露出笑容。
就這樣,他們成功搶救了第九十九個人。
3
「我們總算走到這一步了!還剩一個人!隻要再救一個人,我們就能實現上天堂的心願了!」
八木在回新宿車站的電車上鼓舞眾人:「各位要更加努力!」
「不過,天氣晴朗,海浪滔天。」市川看著手表說,「時間限製是到明天淩晨四點。時間隻剩下十一小時。」
每當電車要轉彎,疲憊不堪的眾人就會大幅左右搖晃。裕一發現事到如今已不用在意別人眼光,於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總之,要盡早找到搶救對象。」
美晴側身坐著點頭,「幸好今晚是星期五,而且是月底。外出的人潮洶湧,說不定能找到為錢所苦的人。」
「嗯。」八木和市川也坐下來,救難隊員圍坐成一個圓圈,思考善後方法。
「我們四人分頭找吧。」市川提議道,「我去消費融資的窗口;八木先生去醫院;美晴小姐去鬧區:裕一搭電車巡邏各車站。」
「了解。」
眾人在新宿車站分道揚鏢。如果有人找到搶救對象,其餘三人應該能在一小時內趕去支援。
裕一戴上夜視鏡,搭乘山手線到各主要車站觀察中央大廳。新宿、澀穀、五反田。時間是晚上七點多,剩下九小時,他仍沒有找到第一百名搶救對象。最後一人究竟在哪裏呢?
當裕一一麵在品川車站的月台下車,一麵思考,是否該回到上下車乘客較多的新宿,換成定點監視比較好昵?行動電話響起。是市川打來的。
「請戴上無線電,美晴小姐發現了搶救對象。」
裕一趕緊掛斷手機,從道具袋中拿出耳機戴在頭上。「地點在哪裏?」
「有樂町!快點來!我在這裏遇見了第一百名搶救對象!」
裕一詢問詳細位置,衝進即將出發的電車。但是車站內廣播—山手線由於「受到自殺意外的影響」,暫時停駛。
跳車自殺!又少救了一個人。裕一改搭京濱東北線,懊喪地緊咬嘴唇。他一麵趕往現場,一麵向美晴打聽內容。「搶救對象的狀況如何?又是為債務所苦?」
「我還沒展開監視。對方人在餐廳裏,所以我沒辦法接近。就我隔著玻璃觀察,對方身上亮起了紅燈,情況相當危急。」
「男的?女的?」
「中年男子,而且帶著家人。」
狀況出人意料之外。企圖自殺者亮紅燈,和家人一起用餐?
「他太太和女兒快要變黃燈了。如果不管他們,說不定會一家集體自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有什麼災難降臨到這一家人身上?
裕一在有樂町下車,不把銀座擁擠的人群當一回事,筆直穿透人群,奔向美晴在等候的店家。整個街區都是櫛比鱗次的高級名牌店和餐飲店。美晴站在行道樹下,盯著麵向馬路的餐廳窗戶。
裕一將目光轉向店內,「哪一個?」
「右邊內側的一家三口。」
裕一馬上看見了亮紅燈,身體晃動的中年男子。他的身材一般,戴著黑框眼鏡,身穿深灰色西裝。一同圍著餐桌的母女,雖然是亮綠燈,但身體也晃動得相當嚴重。
裕一將夜視鏡挪到額頭上,確認他們的表情。在旁人眼中看來,三人的身影就像個幸福的家庭,周末夜裏,在銀座的高級餐廳用餐。一家人吃著甜點,不時麵露微笑交談。然而仔細一看,微笑全是裝出來的,所有人露出疲憊的表情。
「情況如何?」從無線電傳出八木的聲音。
「還不曉得。」美晴答道。
「連名字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裕一說,「搶救對象是高岡洋平,四十九歲,職業是官僚。」
「官僚?換句話說,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
「是。」
美晴愣了一下,「為什麼你知道?」
裕一看不下去,從自己的家人身上別開視線。「他是我父親。」
高岡家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後,八木和市川筒未抵達。
裕一不知所措。為什麼父親會想自殺?為何連母親雅代和妹妹結衣都亮起綠燈,身體晃動?自己的忌日是三月二十五日。兩個多月內,一個家庭出現兩名自殺者,無論怎麼想都不尋常。
「裕一的妹妹還挺可愛的嘛。」原本默不作聲的美晴,誇讚裕一的妹妹,把話題延續下去。「那,由誰進入他體內監視?他們就快出來了。」
裕一的遺族已經離開餐桌。洋平在收銀台結帳,雅代和結衣在一旁看著陳列著蛋糕的展示櫃。
裕一搜索落入人世那一天的記憶。自己首先回家。妹妹把自己關在房裏,父母麵如槁木前往斂財靈媒的辦公室,一心隻想見兒子的靈魂。
變成鬼魂的裕一,心髒撲通一跳。難道和自己的死有關?父親想尋死,是因為兒子自殺,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
三人離開餐廳,舉步走在銀座的林蔭大道上。「走嘍。」美晴說,裕一阻止她。「等一下!」
「幹嘛?」
「我們去找別的搶救對象吧。」
美晴怒目而視,「別胡說八道了!你打算做什麼?」
「我是被父母逼得上吊自殺的!口口聲聲東大東大、念書念書,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把自己的過錯推到別人身上,未免丟臉丟到家了!快,我們去救他們!」
洋平一家人在通往有樂町車站的轉角轉彎。美晴奔跑起來追在他們身後,裕一冷冷地對他說:「要救你自己去救。我要去找別人。」
美晴麵罩寒霜回過頭來。裕一想往反方向走,但是黑道老大出現眼前,擋住他的去路。
「你這個不孝子!」
八木話一說完,和市川兩個人抬起裕一。
「放開我!你們要做什麼?」
這時,美晴也加入了八木他們的行列。
「去追這家夥的父親!」
三人扛著裕一,發出「嘿咻、嘿咻」的吆喝聲,在夜晚的銀座街頭奔跑。
市川安撫掙紮的裕一:「你家裏大概發生了許多事,但是你要忍耐。有你在,我們比較容易查出細節。」
隊員們在轉角轉彎,追著裕一的父親。
「在哪裏?」
「那裏!」美晴指著計程車招呼站。
計程車的車門已經打開,雅代跟著結衣正要上車。
「趕快!」
三人扛著蜷著身體的裕一,火速衝向計程車。「不準關車門!」三人叫道,牽製司機,趁動作緩慢的雅代上車時,將裕一拋進車內。裕一跌在家人腳底下的空間,發出呻吟。
「換我們!」號令一下,八木他們擠進後座,一個個疊在裕一身上。眾人在計程車上相互推擠,車子發車前進。
「各位,幹得好!」八木慰勞隊員們,移往副駕駛座。
「快點展開監視吧。」市川坐起身子,環顧車內。「搶救對象是哪個人?」
「咦?」美晴說道。除了救難隊員之外,隻有兩名乘客:雅代和結衣。不見洋平的身影。
最後一個起身的裕一,隔著後車窗看見父親。他佇立在人行道上,一臉落寞地目送妻子和女兒。他的表情委靡不振。隨著計程車在十字路口轉彎,父親的身影消失了。
八木暴跳如雷,「裕一的父親怎麼了?快點打聽!」
美晴進入雅代體內,市川使用大聲公。「你先生怎麼了?」
從無線電聽見美晴的聲音。「他說有工作要做,得回辦公室。」
「他的上班地點在哪?」
美晴說出一個中央政府機關的名稱和洋平所屬的部門。
「下一個紅綠燈讓她打開車窗。我們下車!」
裕一百感交集地看著母親和妹妹的臉。兩人之間沒有交談,隻是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那底為什麼?因為我嗎?
計程車被紅燈攔下來。八木煽動雅代,使她打開車窗。
「下車!」八木、市川和美晴從車窗爬出去,命令裕一:「你也一起來!」
「讓我留在這裏。」裕一說,「我擔心媽媽和妹妹。我是說真的。」
「可是……」
八木話說到一半,市川阻止他。「我們相信裕一老弟吧。」
美晴定定地看著裕一說:「你不可以落跑唷。你仔細想清楚,上吊自殺是你自己做的決定,又不是你父母把繩子套到你脖子上的,對吧?」
裕一問自己:既然如此,自己隻不過是沒考上東大,為什麼就要自殺?他覺得,大部分的自殺者或許都是死於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理由。在喪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不曉得問題究竟是什麼的情況下,在意識不清的黑暗迷霧中自絕性命。一抹恐懼竄過裕一的背脊。到了最後一刻,終於輪到自己了。尋找自己死亡的員相,明白生命可貴的時候到了。
「請你一直戴著無線電!」市川說道。計程車放他們下車,發動前進。
裕一看著母親和妹妹,比起自己自殺的理由,首先要調查她們兩個為什麼快亮黃燈。
裕一對於調查親人的內心世界心存抗拒,但認為自己有義務知道她們的痛苦。他祈禱這和自己的死無關,進入結衣體內監視。
高中一年級的妹妹,好像因為過度內疚,而導致內心不堪負荷。她在高級餐廳享用美食,但其實她並不想去。然而,父親卻突然打電話回來,邀母親和自己同進晚餐:全家人偶而一起上館子吧。全家,指的是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但這不是全家,少了哥哥,哥哥已經再也吃不到美食了,我們三個人卻自己歡度時光。
裕一心頭一怔,跑出結衣體外仔細端詳她的臉。妹妹是這麼替哥哥著想的嗎?不可能。我們應該隻是一對不時拌拌嘴的普通兄妹。但是,什麼叫做普通呢?何謂普通兄妹?何謂普通的家人——?
「哥哥死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快想起來!」裕一扯開嗓子吼道,再度進入她體內監視。
春假的記憶在結衣的意識中複蘇。國中剛畢業,我這一天和各奔前程升上不同高中的朋友出去玩。一大清早,突然被父親叫起床。父親進入自己房間這件事就代表發生了緊急事態。父親說:「你哥哥出事了!」至今從未見過父親的表情如此嚴肅僵硬。他不肯說發生了什麼事。命令自己看家,取消和朋友的約會,我因為不安而直打哆嗦,走進哥哥的房間,看見書桌上放著一隻寫著「遺書」的信封。啊,哥哥死了。當我如此心想的那一瞬間,淚水自然奪眶而出。我害怕得不敢打開信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直哭,等待父母及哥哥回家。警察好像來了好幾次,還聽見了父親回答問題的聲音。到了傍晚,大家一起回來了。一副大棺材放在客廳裏。棺蓋打開時,父母「哇」地放聲大哭。哥哥躺在棺材中,鼻孔裏塞了棉花。終於見到哥哥了。但是叫他「哥哥」他也不回應,搖晃他的身體,叫「哥哥、哥哥」,他也沒有反應。哥哥的身體好冷,他身體冰涼地獨自去了某處。葬禮上發生的事幾乎都記不得了。不過,守靈夜之前,父親表情嚇人地說:絕對不能說你哥哥是自殺。後來,來了哥哥和我的幾個朋友,和我們家人一起難過地哭泣,淚水流個不停,但不曉得為何而哭,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哥哥會死,大概是我害的。每次吵架,我都會說很傷人的話。知道哥哥名落孫山,也不溫柔地安慰他,因為我懶得想安慰人的話。當哥哥在附近的公園上吊自殺時,我還窩在溫暖的被窩裏。哥哥痛苦不已,而我卻在做美夢。從此之後,我隻會做惡夢。無論做什麼都不開心。父母對哥哥的事也避而不談。從前每當家中的氣氛沉重,我就會開玩笑逗大家笑。父親工作繁忙,母親滿腦子想的都是哥哥的考試,哥哥成績優異是全家人的驕傲,總是拚命讀書想考上東大。使家中氣氛愉快是自己的責任,但是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也不想去上學。沒辦法告訴任何人自己心中的寂寞。好悲哀啊,哥哥。太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