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 最後一人(2 / 3)

裕一離開妹妹的身體,慘白著一張臉,覺得事情嚴重了。果然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因為自己上吊自殺,結衣才會——

裕一將大聲公對著結衣,忘我地叫道:「哥哥會死,不是你害的!你要明白這點,是真的!結衣真的是個好妹妹!別把哥哥的事放在心上,快樂地過日子!到新的高中交朋友!有心事就對朋友坦白說!」

然而,結衣陰鬱的表情依舊。裕一麵向母親,想拜托她帶妹妹去看心理諮詢師或精神科醫師。但,母親的表情更凝重。裕一害怕地想逃出車外。但他不能那麼做。裕一進入母親體內監視。

……從那天早晨開始,玄關的門鈴就就像警報聲似地在我心裏響個不停。打開大門,看見附近的太太在蹓狗。高岡太太,糟了。你家裕一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你先跟我來再說。我丟下煮到一半的早餐不管,衝上二樓。看見裕一房裏的床上沒人,馬上前往公園。巡邏警察在三棵樹前麵,有幾個人別過瞼從樹前麵經過。有一個人吊在中間那棵樹的樹枝上。巡邏警察問我:「你是高岡太太嗎?」這位是不是府上的——我立刻回答:「不,不是。他不是裕一。我兒子裕一的眼睛細長,臉頰更紅潤。不會像那樣邋遢地吐舌頭、流鼻水。屍體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他不是裕一。裕一這孩子不會做出那種事。他真的是個好孩子。昨天晚上我們也一起吃飯,他洗完澡把自己關在房裏,然後,然後……」

裕一徹底動容。

雅代哭到臉頰腫脹,大聲呼喊到無法閉口。身體軟癱在地,雙膝跪地痛哭失聲,從那一瞬間起,心靈與身體分離,成了旁觀者。她隻是冷眼旁觀自己做出的事。警方展開調查以及準備辦喪事。過了頭七之後,她才回過神來,自己四周被薄紗包圍,無論做什麼,都沒有其實感。內心悔恨不已,宛如受到千刀萬剮般的折磨。裕一獨自離開家時,為什麼自己沒有被他發出的聲音吵醒?為什麼自己沒有察覺兒子想自殺?他是我的心肝寶貝,為什麼我沒有發現他不對勁?我好想再和他見一麵。我想和他見麵,向他道歉。他真的是個好孩子……玄關的門鈴響個不停……好可怕……我明明剪斷電線,讓門鈴別響了,但是卻一直在耳底響起……

裕一無法置信,沒想到母親如此深愛著自己。自從懂事以來,母親就將自己送進實施英才教育的補習班,口口聲聲叨念著用功讀書,將自己養育成人。隻有在自己得到好成績時,才會獲得父母的誇獎。裕一已經不想責備母親,但是他心裏有個疑問——這就是對兒子的愛的表情?

母親心中浮現無法釋懷的情緒。自責的念頭,轉變成對家中唯一沒有血緣關係的丈夫的憤怒。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當初先離婚就好了。

離婚?裕一意外地凝視母親的想法。

我對於人生伴侶當上高級官僚感到十分滿意。然而,丈夫工作忙到幾乎不回家,顧慮周遭的目光,反對妻子工作。沒生小孩的第七個年頭,開始隱約察覺丈夫有外遇,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根據他回家時的言行舉止,女人的直覺告訴我丈夫背叛了自己。我一度逼丈夫招供,看見丈夫忐忑不安地搪塞的狼狽身影,我確定他外頭有了女人。於是,自從我假裝視而不見時起,夫妻關係出現了裂縫。丈夫成了美觀的霓虹燈飾。因為虛榮心作崇,將仿冒品穿戴在身上的自己委實可悲。我也想過要離婚,但是礙於對丈夫的眷戀和麵子,遲遲無法跨出離婚這一步。就是在這時肚子有了裕一。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丈夫是為了避免離婚而努力讓自己受孕。因為當時婚姻失敗,會影響到仕途升遷。然而自己的孩子出世,實在是件令人開心的事。家中多了個小成員,更有家的感覺了。夫妻感情根本不重要,好好教育裕一,將他養育成能抬頭挺胸地說自己是高官之子的人,就是我的生存意義。該說是幸福嗎?丈夫也很關心孩子的教育問題,夫妻間總算有了一項共通任務,一家人凡事以裕一為首要。結衣出世後,家中的氣氛更趨穩定。裕一是個頭腦聰明的孩子,沒有辜負父母的期待。妹妹沒有強出頭,扮演支持哥哥的角色。夫婦一時間的危機頓時消失無蹤,自己的家庭關係比起丈夫的同事毫不遜色,當然並非凡事都稱心如意。當丈夫前後合計五年,兩度隻身外派至縣政府時,我總是疑神疑鬼,動不動就神經緊張。不但如此,結衣還處於需要人悉心照顧的時期,而且裕一要考小學入學考。我經常因為兒子連簡單的題目都解不出來,而對他大聲嚷嚷。裕一報考明星國中時,這個家也差點分崩離析。結衣不小心說出「落榜」兩個字時,挨了父親一頓痛罵。然而,裕一從小學、國中,一路過關斬將,就讀偏差值(注46)高的學校,而且總是拿下全班第一的成績,長男成了我們全家的驕傲。但是裕一卻沒有應屆考上東大,全家人一起經曆了意想不到的挫敗,夫妻關係前所未有地緊張。裕一的實力毋庸置疑,問題在於將裕一養育成抗壓性低的孩子,是夫妻哪一方的責任。爭論的結果,總是妻子贏得勝利:隻要指責丈夫沒有當家人的天分就行了。他因為工作而不回家,還搞婚外情——縱然不曉得父母間的恩恩怨怨,考生裕一和妹妹結衣好像也察覺到考試慘遭滑鐵盧使得家中的氣氛為之一變。裕一除了去重考班之外,成天把自己關在房裏,而結衣則努力表現得比之前更開朗。坦白說,我鬆了一口氣,全家人還是團結一條心,各自善盡自己的職責。隻要一年後,裕一順利考上東大就好了——但是一年後,大家合力守護的這個家,卻遇上超乎想像的事態,使得凝聚眾人的向心力瓦解了。

計程車抵達位於西荻窪的自己家。裕一監視完畢,先行下車。他茫然地看著這個過去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小房子,他認為誰都沒有惡意。大家都沒有惡意,卻將我逼上了絕路。

他想起了生前住在家裏的感受。無論是看電視或漫畫,隻要做讀書之外的事,就會感到一股沉重的氣氛壓在脖子上。當時他猶如置身迷霧中,不明白自己肩負的使命,一心認為隻要讀書考上東大就好,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裕一監視母親的內心世界,讓他清楚看見家中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運作。這個家是仰賴長男考上東大這個夢想才勉強維持形貌。包括不堪一擊的夫妻關係、家人的生存意義以及世人的目光,高岡家所背負的重擔全都壓在裕一肩頭。自己大概也下意識地察覺到了吧,隻要進入東大,自己全家人未來都將走在充滿希望的康莊大道上。然而,裕一接連失利,二次東大落榜。收到不錄取通知的同時,靠成績堆積起來的自尊心也應聲崩塌,自己甚至在家中失去了容身之處。無法帶給全家人幸福的自己,是可有可無的。

母親和妹妹下了計程車,垂頭喪氣地走進家門。兩人今後將過著何種人生?裕一如此心想的那一刹那,激動的情緒忍不住爆發。「媽媽、結衣!你們完全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沒有人責怪你們!所以,請你們忘了我,幸福地活下去吧!我求你們!」

母親打開大門。等著兩人的是黯淡無光的家。

「現在從頭來過還不嫌晚!隻要大家努力,一定——」裕一話說到一半,將話硬生生吞下肚。大家努力?父親洋平不是不在這裏嗎?對了。父親仍然身體晃動亮著紅燈,離開了母親和妹妹的身邊。

裕一撇開自己的事情不管,咒罵道:「多麼無情的父親!都是他害這個家變成今天這種境地。」若是追根究柢,若父親沒有發生外遇,事情應該就不會走到這一步,有如疙瘩般的厭惡感在心中打轉。父親搞婚外情。難道電視裏廉價的愛情肥皂劇,不斷在自己家裏上演嗎?裕一覺得,如果是因為父親一再偷情而逼得自己走上絕路,就更罪加一等,自己實在無法原諒他。

然而,裕一仍抱著一絲希望。他心想,公務員出身、做事一絲不苟的父親會做出那種事?會不會是母親的誤會?

無論如何,八木他們現在肯定在搶救父親。等他回到這個家,還有時間問出真相。

這時,無線電中傳出市川急迫的聲音:「裕一老弟,聽得見嗎?」

「嗯,聽得見。」

「我們到你父親的上班地點找過了,但是沒有找到他。」

咦?裕一發出嘶啞的聲音。

「他行蹤不明。要回職場工作是個幌子,他好像想去別的地方自殺。你能不能查出他的下落?」

裕一渾身開始顫抖。事情嚴重了,如果除了自己,連父親都自殺的話,母親和妹妹將會如何呢?孤獨、失落、抑鬱、生活壓力、債務纏身——至今的搶救行動中見過的各式各樣災難,肯定會降臨在兩人身上。

裕一衝進家中,將大聲公對著母親。「爸爸想自殺!」

正在脫鞋的雅代回頭看女兒,有氣無力地說:「你爸說他要去工作,對吧?」

「嗯。」結衣點點頭。

「不對!爸爸想找地方自殺!你心裏有沒有個底?假如爸爸要自殺,你覺得他會選擇哪裏自殺?」

裕一扯開喉嚨大叫,進入母親體內監視。雅代這幾天覺得丈夫行跡有異。他居然會在天黑前下班回家,處理掉自己保管的工作文件或整理舊相簿。今晚也突然從辦公室打電話回家,邀自己和結衣三人一塊兒吃飯。

裕一認清這是自殺警訊。父親要在死前整理好身邊的事物,和妻子、女兒三人度過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光。

雅代的意識中,浮現丈夫說的一句話。這句話格外令她在意。

……好想回鄉下老家啊……

不知是昨天或前天,丈夫在上班前以精疲力盡的語氣說。丈夫明明不喜歡回故鄉,雅代匪夷所思地心想:今天是吹什麼風啊?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想到什麼?」裕一叫道,再度進入她體內監視,但是母親心中沒有出現其他地名。

「說不定是出生的故鄉!」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報告,「在靜岡縣的下田附近!」

「這麼說來,是伊豆半島的東邊?」市川問。

「對。但是沒有確切證據!」

裕一發現,救難隊正被迫下一個重大的決定。假如憑猜側跑去伊豆而沒有發現父親的身影,搶救第一百名搶救對象就失敗了。裕一看了手表一眼,已經晚上九點了。距離時間限製隻剩下七小時。如果隻考慮達成目標,直接待在東京,尋找其他搶救對象比較保險。

「你們給我聽好了!」裕一聽見八木用破鑼嗓子激勵眾人的聲音,「我們至今一次也沒失敗過!這次也要搶救成功!朝伊豆出發!」

「了解!」市川接著說,「我們去東名高速公路兜風吧!」

「裕一,你快點過來這裏!」美晴叫道。

裕一強忍住呼之欲出的淚水,用大聲公煽動母親打開大門。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這個家了。裕一站在門廊上回頭望,凝視著母親和妹妹的臉,直到大門關上。

「媽媽、結衣,我走嘍。」裕一對兩人說,從關上的大門前離開。他這才發現,原來死者也會替生者祈福。「你們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再見了。」

4

裕一透過無線電連絡的結果,和八木他們約在東名高速公路的交流道會合。

裕一跑到家附近的八號環狀道路,跳上南下車輛的引擎蓋直奔用賀。裕一衝向東名高速公路西向車道的入口時,無線機傳出八木的指令。

「我們已經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了!你也找輛卡車跳上去!」

隻要是往西行的車輛都行。裕一跳上一輛在高速公路交流道前減速的卡車,趴在車頂上。

卡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行駛一陣後,裕一看見另一輛卡車從後方飛馳在內線車道上。美晴坐鎮在副駕駛座上,煽動司機加速。裕一從耳機聽見人在駕駛座上的八木和市川的聲音。

「我們的車緊跟在你那輛車後麵。你到拖車的車屁股來,跳到我們這輛車上!」

「我們會接住你!」

事到如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裕一從拖車車頂跑到車尾,背著車行方向站立。美晴指引卡車到慢車道上,使卡車緊跟在自己這輛車後方。多麼亂來的開車方式,車間距離不到一公尺。

「快,跳過來!」八木和市川站在後方卡車的駕駛座上,張開雙手。

裕一助跑,從高速疾駛的前一輛卡車跳到後一輛卡車上。蹤身一躍的力道過猛,撞倒了八木和市川,三人一起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卡在車身與拖車之間的連結部分,這才平安無事。

市川以難以動彈的姿勢問道:「這車到下田。我們要在哪裏下車?」

裕一掏出地圖,擬訂計劃。讀小學時,祖母過世之前會去過幾次父親的故鄉。父親的老家是一戶位在開墾的山坡地上,種橘子的農家,小時候都是從伊豆熱川車站搭計程車過去。如果卡車前往下田的話,肯定會經過伊豆熱川車站。

「在這裏下車。」裕一指著地圖說。

「令尊打算怎麼去那裏呢?」

裕一想起剛才在西荻窪的家裏,看見了父親留下的車。「會不會是搭電車?」

「這樣的話,我們就能搶先他一步。」八木說道。

卡車在小田原下國道後,仍以高速行駛。在雙線道上不斷強行超車,往南駛在伊豆半島的濱海公路。陸續經過伊東、川奈、伊豆高原與度假勝地,終於來到了伊豆熱川車站。

「大家辛苦了!在這裏休息一下!」

美晴讓司機停下卡車,眾人下車走到馬路上。觀光區夾在海岸與山嶺之間,一整排民房、名產店、飯店與旅館。這個小鎮到了夏天,就會擠滿來泡溫泉的住宿客,以及攜家帶眷來海邊玩水的遊客,但在淡季的晚上十一點卻是萬籟俱寂。

車站就在不遠處。眾人走進車站調查時刻表。下行的最後一班電車將於十分鍾後進站。等電車的時候,八木和市川向車站人員打聽。結果,得知一項令眾人驚慌的資訊。就算裕一的父親前往這裏,假如他是從東京搭火車,就可能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

「或許他會困在熱海附近。」市川說道。

「他有沒有可能從那裏租車?」美晴問道。

市川看著貼在車站內的租車公司廣告。「營業處八點打烊。他不可能租得到車。」

眾人心急如焚,等待開往伊豆熱川的最後一班電車。結果,高岡洋平沒有現身。

裕一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不安的情緒了。大家能夠待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剩下五小時不到。難道自己非但阻止不了父親自殺,連搶救一百人也會失敗嗎?

「大勢已定。」八木說,「手忙腳亂也無濟於事。現在隻能靜觀其變。」

救難隊員離開車站,舉步走在進入山區的馬路上。裕一憑著模糊的記憶,帶領眾人前往父親的老家。一陣子沒來,附近的樣子改變了。現在似乎觀光產業發達,民宿與小型餐廳零星散布。爺爺的橘子園印象中明明是在深山裏,實際走起來卻花不到二十分鍾。

山路的盡頭,有一扇用兩塊舊木板圍成的門,門上了鎖,掛著寫了「土地出售」的牌子。跨過那扇門走了一陣子,看見一棟四周雜草叢生的兩層樓房。祖母去世時,裕一聽說父親將這間房子賣了。大概是找不到賣家,所以沒有人管任它空著吧。

救難隊員戴上夜視鏡,確認房屋四周,沒有人的動靜。裕一到變成一般樹林的橘子園找了一圈,也沒有看見父親的身影。

四人累得快動不了,回到門前,步履踉蹌地當場坐下來。八木、市川和美晴都沒說半句話,隻是茫然地從高崗上眺望夜空下的熱川城鎮。不知是不是高級公寓,他們看見了三棟造形各異的大型集合式住宅。一旁還有度假別墅。明亮的燈光從幾扇窗戶透出來,令人感到人的溫暖。

今天已經過完了,變成五月三十一日。自從救難隊員回到這個世界,到今天正好過了七周。渾然忘我的四十九天內,一心隻想著搶救企圖自殺者。裕一拿出破舊不堪的行動電話。浮現在熒幕上的搶救人數,仍然停在「99」。

四人看著集合式住宅的燈光一一消失,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直到約淩晨兩點。

「喂,」寧靜的空氣中,響起八木的聲音。「一路努力至今,我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市川問。

「對這個世界絕望的人心中,包括生前的我在內,想自殺的人害怕的是麵對未來。一心認定將來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但是啊,沒有人能預言未來。就連諾斯特拉達穆斯的世紀末大預言也不準確。換句話說,我想說的是——」八木的視線在空中遊移,思考該怎麼說下去。「既然未來充滿變數,所有人的絕望都是一場誤會。」

這句話大概可稱之為名言。

「我們已經盡力了。」

「嗯。」市川說,「接下來無論結果怎樣,我都無怨無悔。」

「你在說什麼啊?」美晴安慰他,「既然未來充滿變數,就還有可能性。」

裕一打從心裏感到佩服,他們多麼堅強啊。

這時,從深夜裏寂靜的遠方,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裕一反射地起身,戴上夜視鏡調高放大倍率,在下行馬路上的樹木之間,隱約看見計程車緩緩朝這裏靠近。

「來了嗎?」八木問道。

計程車停在半路上沒有鋪柏油的地方,離裕一他們的所在之處還有數百公尺之遙。裕一擔心會不會是別人,但是從打開的車門下車的是身上亮紅燈、身體持續晃動的父親。

父親下班後仍穿著西裝。計程車離去之後,他垂頭喪氣地佇立在原地。裕一看見他這樣,忍不住跑了起來。他氣喘如牛,一口氣衝下砂石路,大叫:「爸爸!」但父親當然聽不見他的叫聲。父親抬起頭來,他的視線穿透兒子的身體,望向大門。

裕一站在父親麵前感到他的體溫。養育自己長大、天底下唯一的父親。裕一注視著父親的臉,自殺時的怨恨被驅逐到腦海角落。他心想,父親才是全家人的驕傲。光是說出父親任職的政府機關名稱,身邊的人就會送上充滿尊敬的眼光。托父親的福,我們家人總是受到良好的待遇。

八木他們追上來,圍著這對父子。

「監視他。」市川說道。

裕一點點頭。父親不可能有外遇,他之所以丟下家人不管,是為了社會、為了日本而拚命工作。一定是媽媽誤會了,裕一如此心想,進入父親體內。

父親的精神狀態處於重度憂鬱症。然而,裕一抱持希望。這樣總會有辦法。大家至今救了幾十名憂鬱症患者。

那麼,導致父親心情抑鬱的是什麼?是兒子自殺嗎?裕一做好背負罪過的心理準備,凝眸觀察父親的內心世界。

洋平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心神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遙遠過去。

我曾在目前腳底下的這條馬路上練習騎腳踏車。不知是五歲或六歲時,我勉強跨上大人騎的大腳踏車,而母親從身後幫忙推車。馬路兩旁的樹木仍是當時的模樣,青草的芬芳令人懷念。無論寒暑,我都走這條路上學念書、找朋友玩、交女朋友,然後走這條路回家。家,自己從小生長的家。我討厭家業,但父親居然能一直持續那種工作,實在非常不可思議。父親每天都過著種橘子、采收橘子的生活。到了觀光季節,好像會以采橘子招攬客人,但是笨拙的父親低聲下氣接待客人的身影,實在讓人不忍卒睹。母親除了帶小孩和做家事,也會幫忙父親工作。她的皮膚曬得黝黑,才四十多歲,臉上就已布滿皺紋。上高中時,我決定不繼承家業。我會念書,我想到東京念大學,進公司上班。當然,父親變臉反對:「難道你要變賣祖先代代傳下來的土地?我不會替你出學費!」我馬上回嘴:「反正這個家也付不起學費。」父親沉默了。母親悲傷地垂下目光。我到溫泉旅館打工,存錢搭電車到東京考試。我隻能報考設有獎學金製度的大學。國立大學落榜了,但我考上一流的私立大學,於是我離開家,遠赴東京展開獨居生活。每天拚命念書、打工賺生活費,將對成天玩樂的同學的嫉妒,化為發奮圖強的動力。既然如此辛苦,就要設定更高遠的目標。總有一天,我要讓這些人刮目相看。我認為司法考試遙不可及,所以試著報考國家公務員高等甲種考試,也就是所謂的公務員特考。結果我考上了,而且是法律組。我到理想中的政府機關接受麵試,獲得內定時,簡直樂翻天。然而,當我結束學生生活,才以公務員官僚的身分踏出第一步,馬上就嚐到挫折的滋味。中央政府機關是個極度重視學曆的小型社會,簡直和民間企業不能相提並論。唯有東大法學院出身的人才能爬上權力的頂峰。私立大學畢業的人根本不受重用。四十歲後,漸漸出現被金字塔結構的組織排除在外的人。四十歲之前,我努力工作,試圖挽回起跑點上落後別人的部分。或許是自卑感作崇,我很早就結婚。但是,一次又一次的人事異動,使我走遍各個職場,切身感覺到自己偏離了出人頭地之路。從流傳於省(注47)內的同期同事評價,就能預先知道誰會留下來,但至少不會是自己。就在我飽受失落感折磨之際,認識了一名在民間業界團體工作、年齡相仿的女性,我對她一見鍾情。我後悔自己沒認識幾個女人就結婚,一顆心立刻傾向她。我沉溺於婚外情之中,無法自拔。老婆應該察覺到了,但是假裝視而不見。我認為自己贏了,老婆隸屬於我。她明知丈夫外遇,卻緊抓著家庭不放,甚至讓我覺得瞧不起她。既然如此,隻要適度討她歡心,表麵上維持夫婦名義就行了。這時,裕一出世了。我對於妻子的愛意已蕩然無存,但孩子惹人疼愛。我發誓絕不會讓這孩子嚐到我曾吃過的苦頭。我和目不識丁、手無寸金的父親不同。我不惜花大錢,也要讓他受最好的教育。妻子也很關心孩子的教養問題,所以家庭關係穩定。每當我隻身外派,就會放心地在當地找小老婆。或許是我長得好看,身邊從來不愁沒女人。私立大學畢業的自卑感,透過欺負比我年長的普通職員而獲得紓解。然而,這樣的人生一旦過了四十歲,再也不能安逸度日。自己的眼前出現了搶奪幹部頭銜的結果,恐怕不到五十歲就得離開政府機關。我在職場上最後的位置是課長,別奢望能空降到條件好的民間機構。我放棄了自己的將來,將希望寄托在裕一身上。身為官僚為國服務,明白了日本是個殘酷的國家,人人若無其事地恃強欺弱,大家見怪不怪。政治家和公務員盡可能榨取人民的血汗錢維生。除了基本薪資,還有各種津貼及超乎一般人常識的優渥福利。官舍蓋在東京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每個月隻要幾萬塊就能租到,但是民間的分售價格卻要上億日圓。而且這些建築物的管理費,還是挪用人民的年金準備金。不光是如此,政府還會收受上億的賄款、盜取稅金。由公務員空降的特殊法人機構,會吞噬掉數兆日圓的勞工保險等人民的準備金。無論是政治家或公務員,都是寬以律己,嚴以待民,和企業老板沒兩樣。老板之所以讚揚員工對公司的犧牲奉獻,是因為老板本身的身價會隨著員工的業績而水漲船高。若是公司經營不善,就以裁員克服難關。在這個未來發展可以預見、行事馬虎的國家,我希望兒子裕一是站在欺壓人,而不是受欺壓的一方。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他考上東大。與其遭人踐踏,不如踩在別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