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 最後一人(3 / 3)

——我之所以自殺,都是父母害的。

放在書桌上的遺書中如此寫道。

——我希望過更快樂的人生,而不是隻有讀書。

我實在沒辦法讓妻子看見這封遺書的內容。

——至少讓結衣盡情玩樂。

為什麼不了解我為人父的苦心?我甚至感到憤怒。我一心一意都在為你著想,為什麼你要做出這種傻事?然而,不管我再怎麼生氣,也換不回兒子的命。自從那天之後,各式各樣的苦惱從天而降。在葬禮的座位上,親戚痛罵我們教養無方才會害死兒子。鄰居不懷好意的視線如利刃般刺進胸膛。出現自殺者的家庭,自殺者的家人被當成犯人對待。而且我們是高級官僚的家庭,大概正好是他們消除平日積憤的好機會。我擔心結衣未來的工作與婚事。不過,就目前聽到的內容而言,外人的議論還算客氣。當一時的喧囂吵嚷平息下來,無從推脫的自責念頭卻排山倒海而至。逼死兒子的是自己、害死兒子的就是自己,怪不得別人。扼殺兒子這塊心頭肉的罪惡感令人難以承受。我沒臉見妻子女兒。我認為這是天譴。我對妻子不忠,滿腦子隻想穩坐在權力的頂端,沒有一絲為人民服務的念頭,用偏差值交換對孩子的愛,這是我應得的報應。過去四十九年來,我飽受侮辱。未來破滅了。現在死意堅決,浮現心頭的唯有希望回到小時候這個願望。年幼時,不知辛苦為何物,被抱在父母膝上。家是溫暖的。隻要一哭,一定會有人來安慰自己。好想回到那時候,好想回到被母親牽著手,走在這條路上的那時候……

兒子自殺身亡,父親將目光落在腳底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生長的家。他決定將那裏當作葬身之地。

裕一隻能愕然地凝視父親的內心。

這就是父親的一生。

距離偉人十分遙遠的人生。

洋平的前方,出現了他生長的家。荒涼的破房子,餘溫暖人心的回憶瞬間化為悲哀。從前溫暖的家中,已經聽不見家人的聲音。現在,就算自己哭天喊地,也沒有人會溫柔地安慰自己。洋平試圖收集幸福的碎片。最後一次全家團圓是什麼時候?和父母、弟弟四人圍著餐桌時,應該不是最後一次。玩累了回家時,母親總會在二樓的曬衣台揮手相迎。母親當時還年輕,身體硬朗,比現在的自己還年輕:對采橘子的客人鞠躬哈腰的父親,當時也還健在,精力充沛地工作。一家四口為小小的幸福而歡笑,為小小的不幸而哭泣,在這個家中生活。但是,父母早已過世。他們一直種橘子,貧困地與世長辭。他們現在在哪裏?真希望再一次被父母抱在懷中,回到放聲大哭的小時候,全身投入溫柔擁抱自己的溫暖懷抱。

我現在要去找你們了,洋平在心中低語。請你們溫柔地迎接我這個被人世艱辛給擊敗的不肖子。

洋平搖搖晃晃地走向老家,低聲啜泣。

裕一再也無法忍耐,離開父親的身體,當場無力地蹲了下來。真丟人。原來不斷鼓勵我考上東大的,是這樣的父親?而且,還將我逼上自殺絕路?

洋平站在家門前,摘下眼鏡,用襯衫的袖口擦眼淚。他繞到走廊,平靜地動手準備自殺。他從手上的公事包中拿出繩索,從走廊底下拉出放橘子的木盒。他大概是打算將那當成墊腳石吧。他站上去試了試牢不牢固,但箱子耐不住重量而垮了。洋平摔倒在泥地上,弄得灰頭土臉。

裕一心想,趴在地麵上的男人不是父親,是隨處可見的一般人,絕非完美無缺的人。但是,撫養自己長大的是這個平凡無奇的人。他飽受自卑感折磨,對踐踏人民心懷愧疚,以他那雙手付出的勞力作為代價,讓母親、自己和妹妹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

裕一正眼看著父親。這個與自己內心的軟弱對抗、戰敗、對無法挽回的過去耿耿於懷而想自殺的男人。他是一名企圖自殺者,和至今遇見的搶救對象沒有兩樣。

父親。

他是自己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爸爸。

「裕一老弟,你還在拖拖拉拉什麼?」市川從裕一身後,悄聲對他說。留下妻小自殺的男人,語調溫柔地說:「去你父親身旁。然後,救你父親的命。」

裕一抬頭看三名夥伴;至今齊心合力,搶救九十九條人命的重要夥伴。八木、美晴和市川都露出精疲力盡的表情。他們身上穿的橘色救難隊製服破破爛爛。然而,他們臉上麵露微笑,溫柔地催促自己去救父親。

裕一心想,自己是救難隊隊員。為了拯救自殺者的性命,救難隊員被送至這世上。如果眼前有人想自殺,就必須救對方。無論對方是誰、因為什麼事情想不開,都得視搶救對象為人生的挫敗者,救對方一命。

裕一站起身來,走向最後一名搶救對象。父親仍將雙手撐在壞掉的橘子箱邊,眼淚都哭幹了。裕一跪在他身旁,祈求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不用大聲公直接在父親耳邊說:

「爸爸,你聽得見嗎?我是裕一……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你的兒子裕一……你或許看不見我,但是我現在在你身邊。」

父親停止嗚咽。他心中大概起了變化。

「我不希望爸爸自殺,我希望你活下去。媽媽和結衣也希望你這麼做。她們應該認為,隻要你待在她們身邊就好。因為爸爸對我們而言,是這世上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人。」

八木他們戴著夜視鏡。父親全身大概還在晃動吧。裕一想摟住他的肩,但是手臂卻穿透父親的身體。裕一滿懷悲傷地繼續對父親說:「自殺百害而無一利,隻會傷害身邊的人。爸爸你應該最清楚這點才是。因為你的蠢兒子自殺,還將你逼上絕境。你要將同樣的痛苦,推給媽媽和結衣嗎?如果她們步上你的後塵,也自殺的話怎麼辦?別幹這種傻事了。」

為了母親和妹妹,也為了父親,裕一卯足了勁地繼續說:「爸爸有家可歸……隻要別自殺,回到媽媽和結衣身邊就好了……你要抱住結衣,告訴她你很愛她。對她說,你是爸爸引以為傲的女兒……結衣一定會很開心。」

裕一發現,自己也希望父親對自己這麼做,垂下了頭。假如自己當初曉得父親是在為子女操心,知道他是全天下最愛子女的父親,自己大概就不會自殺了吧。

「結衣是個體貼的孩子……她很愛爸爸。她雖然因為你老是工作,沒時間帶她出去玩而感到寂寞,但是她心裏毫不埋怨。結衣是個聰明的孩子,她總有一天會了解,爸爸是為了我們而一直工作……你有時懊惱、有時悔恨,或許做錯了一點事,不過是你拚命工作,賺錢養育我們對吧?結衣一定對爸爸心存感激,遲早會向你道謝。那麼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你,你為什麼現在要自殺?太可惜了。我求求你,活下去吧。繼續活下去,待在媽媽和結衣身邊。」

裕一說著說著,過去心中一直折磨著他的頑固情緒,一點一點地冰消瓦解。對父親說的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真實的心聲。「我好愛爸爸。但是不知不覺間,我卻對你生厭。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你沒有將心裏的話化作語言對我說。你沒有告訴我們,你很愛我們兄妹。所以,我沒想到自己死了,爸爸會這麼悲傷。但是,我現在察覺到了。原來自己心底深處,一直深愛著爸爸。」

裕一悔不當初的情緒,排山倒海而至。早知道就別自殺了。早知道就在父母、妹妹都在的家裏活久一點。「為什麼我要自殺?為什麼?……其實,我明明想活下去……卻留下那種遺書,對不起。但是,我已經不怨恨爸爸媽媽了。我不會再把過錯推給任何人。我是因為自己的因素自殺的。我擅自將家裏的事、成績,一切的一切解釋成我自殺的原因。但我明明還有許多條路可走……爸爸你沒有錯。是我太不懂得如何和身邊的人溝通。」

父親的模樣逐漸改變。原本痛苦不堪的表情和緩下來。從之前的搶救經驗,裕一能夠敏感地捕捉父親內心的變化。由絕望變成了寂寞;由紅燈變成了黃燈。裕一想讓父親更開心。「爸爸,你聽我說。我至今救了許多想自殺的人一命,我救了九十九個人,很厲害吧?雖然過程辛苦,但是我很努力。在這裏的八木先生他們,也陪我一起救人。大家都是好人。他們是優秀的夥伴……如果爸爸知道的話,會誇獎我嗎……我救人性命,你會以我為傲嗎?」

裕一終於想到什麼話能夠救父親了。為什麼沒有發現如此簡單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議。「隻差一個人,我們就救了一百條人命。如果爸爸放棄自殺的念頭……你不自責的話,我就能上天堂了。爸爸穩定的情緒,能夠救我。」

裕一總算發現,是搶救對象救了大家;是決定活下去的九十九人,使裕一他們一步步接近天堂。應該被拯救的是大家。借由活在這世上的人的力量,大家才得以升天。「爸爸!如果你替我著想的話,就別自殺!帶給媽媽和結衣幸福!大家過得幸福,我就能上天堂了!永遠讓媽媽和結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求求你!」

父親睜開淚濕的雙眼。他改變心意了。大概是察覺到孩子死後仍替自己著想的心情。裕一為了救父親傷痕累累的心,聲嘶力竭地吼道:「我雖然要上天堂,但是我會一直活在爸爸心中……隻要你想起我,我隨時都能和你見麵……所以爸爸要活下去……為了我活下去。」

父親抬起頭來,眼看著嘴角漸漸扭曲。「裕一……」父親低喃道,趴在地上號啕大哭。

裕一把話說完了。他祈禱自己的想法傳達至父親心中,默默地陪在父親身邊。

「搶救成功!」裕一聽見市川這麼說。

「搶救成功!」美晴也說道。

「搶救成功!」八木最後一個說,歎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辦到了。」

裕一拿出行動電話,看了熒幕一眼。搶救人數的地方浮現「100」的數字。裕一出聲叫道:搶救成功!

耳邊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寧靜。裕一將目光從淚流不止的父親身上,轉向高崗下的馬路。車頭燈漸漸靠近。裕一心想:噢,總算來了。母親和結衣大概是擔心遲遲不歸的父親而趕來吧。

父親站了起來,連忙拭去淚水,將壞掉的橘子箱和繩索一起塞進走廊底下。

車停在大門前,雅代和結衣衝下車。「爸爸!爸爸!」兩人一麵呼喊,一麵往這裏衝過來。

洋平拂去衣服上的塵土,邁開腳步,但沒有試圖隱藏剛才哭過的淚痕。

雅代和結衣衝過來,擔心地問:「你怎麼了?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洋平吸吸鼻子,盯著妻子和女兒的臉說:「我已經沒事了。」

「什麼叫沒事了?」

「沒什麼,」洋平含糊帶過,坦白說:「我聽見裕一的聲音了。」

咦?母親和女兒麵麵相覷。

「我確實聽見了。裕一剛才在對我說話。要我過得幸福。」

雅代和結衣眼中浮現淚光。洋平伸手搭在兩人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雖然會很辛苦,但是我們大家重新來過吧……為了裕一,我們要一起過得幸福。」

「嗯。」雅代小聲應道,泣不成聲。

父母和妹妹三人站起來,裕一一直看著他們,直到他們回到車上。裕一不打算追上前去。等到一家人坐著車離去,車尾燈隱沒在樹木間,感慨之情才湧上心頭。

這下結束了。

拯救人命的任務成功了。

美晴來到杵在原地的裕一身旁,摟住他的肩。

市川也從另一邊撐住他的身體。

八木從正麵抱緊他,沒有說話,隻是使勁地撫摸他的頭。

裕一哭了。

一道微光從夜空中射下來。

裕一躺在地上,看著不可思議的天空。萬裏無雲的黎明天際覆蓋地球,由東至西鮮明地變換色彩,從橘色變成深藍色,然後再變成黑色,生前竟沒察覺,天空是如此地美,心中更添後悔之情。

「現在隻能勉強看手表,」市川坐在地上,精疲力盡地舉起手臂,看了手表一眼。「期限到了。」

四人搖搖晃晃地起身,將脖子彎成直角,抬頭看天空。頭頂上,浮現一個小紅點。

「來了。」八木說道。

過一陣子,看見了降落傘的形狀。大限到了。深紅色的降落傘忽左忽右,慢騰騰地輕輕搖晃。似乎還要好一段時間,才會到達地麵。

「要和這個世界說再見了。」美晴離情依依地說,「我們真的要死了吧?」

八木將臉轉向大家。

裕一、市川和美晴看著至今率領救難隊的老黑道老大。

「終於要上天堂了。」八木說,「能夠救一百個人,都是托你們的福。我要謝謝你們。」

「不,哪裏。」市川放鬆眼部肌肉說,「如果沒有八木先生拉我們一把的話,我們什麼也辦不到。我由衷地感謝你。」

裕一和美晴懷著敬愛之情點頭。

「我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悶著頭猛衝而已。」黑道老大謙虛道,「總之,和你們攜手合作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們。」

八木話一說完,四人形成的圈子聚攏。救難隊員搭著彼此的肩,互祝堅持到底。

裕一想起至今監視過的眾多苦痛,心想,為什麼大家能這麼努力呢?除了自己之外,八木、市川和美晴也奮力搶救企圖自殺者。大家是為了上天堂嗎?一開始是這樣沒錯。但是,那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借口。大家都放心不下這些因為無法忍受這世上的痛苦,而想自殺的人們。

「不過……」八木話說到一半,閉上嘴巴。他一臉苦惱的表情。

「不過什麼?」美晴問他,但是八木不發一語,隻是抬頭看著天上。

降落傘逐漸接近地麵。跳傘員的服裝和上次一樣,是純白的跳傘衣。降落傘勾勒出圓滑的曲線,瞄準好了似地降下來,依舊技巧高超地在四人麵前著陸。

身材高挑的跳傘員解開係繩,摘下風鏡和安全帽。令人聯想到魔法師的白發老人現身。神降臨在伊豆熱川的土地上。

山區的微風,吹來神聖的氛圍。四人敬畏地後退一步。

神臉上浮現樸拙的笑容,目光掃視眾人,然後嚴肅地說:「七周沒見了。」

裕一他們唯恐惹袍不高興,搓揉著手諂笑。

「放輕鬆、放輕鬆。」神消除眾人的緊張情緒,滿意地微笑。「我確實看見你們的努力了。你們一條不差地將一百條人命還給我。我由衷感謝你們。」

「哪裏。」八木應道。

「想必很辛苦吧。」

「不不不,沒那回事。」市川畢恭畢敬地應道。

「今天是黃道吉日,適合升天的大好日子。為了慰勞各位,盡早離開這個世界吧。」神肅穆地說,「那麼按照約定,八木剛造、市川春男、安西美晴、高岡裕一,我帶你們四人上天堂。」

神豎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用食指畫大圓。

八木慌忙地說:「等一下。」

神的指尖在快畫完圓之前停止。差一點。

「什麼事?」

「我們四個人有話想私下說。」

神對毅然的黑道老大露出柔和的表情,答應他的要求。「好吧。」

八木帶著其餘三人,稍微往山路下走。裕一回頭看神,心想:反正對方是順風耳,遠離袍也沒用,但是沒有說出來。

八木停下腳步,眺望山底下的城鎮。日出之前,社區的窗戶再度亮起燈光。

市川悄聲問:「什麼事?」

黑道老大重新麵向眾人,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才咕噥說道:「我們仍大有可為。」

市川和美晴停止動作。

坦白說,裕一嚇了一跳,但總覺心中的疙瘩迅速消失了。

八木一臉悲傷地繼續說:「雖然體力徹底減退了,但是稍微走得動。還能大聲喊出來。下山到那個城鎮,說不定會發現一、兩個想自殺的人……我們還能救人……能救第一百零一人。」

美晴淚水在眼裏打轉,垂下頭。

「怎麼樣?大夥兒要一起繼續幹下去嗎?抱歉,牽連你們了。」

「不,八木先生。」市川說,「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拚了!」

「算我一份。」裕一說道。

「還有我。」美晴點點頭。

八木微微一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神身邊。「我們有了結論。感謝您的獎賞,但是我們謝絕上天堂。」

「噢?」神說,「那,你們有何打算?」

「到鎮上去,尋找搶救對象。」

神凝視年邁黑道老大的眼神中,帶著和藹的光芒,看起來甚至像在哭。神微微搖頭地說:「沒那個必要。你們已經救夠多人了。」

「不,還不夠。」

「救了一百條人命還不夠?」

「才區區一百人。」

「對每個人而言,那是無可取代的寶貴生命。而你們救了他們一命。」

「那又怎樣?」八木粗聲粗氣地說,他的語調和平常不同,帶著悲壯的感覺。「我們在救一百人的時候,其他地方死了好幾千人。比起救回來的生命,救不回來的更多。」

「我派給你們的任務太艱辛了。但是,已經夠了。從苦役中解放的時候到了。」神說完,想豎起食指畫圓。

八木臉色大變,抱住祂的手腕。「等一下!我在森林中,看見一具被蛆啃蝕的屍體。他好可憐,沒有人能救他,孤伶伶地死去……如果早一點發現他的話,就能救他一命了。我們原本能救的!」

「已經夠了。」神說這句話的表情顯得悲傷。「你們的任務結束了。」

「不,還沒有。我們還大有可為。我們還能救人。對了,恢複我們的體力,代替上天堂。一個人或兩個人都好。讓我們救人。」

裕一他們低頭祈禱,希望神能聽見八木的心願。

神依序盯著眾人,慈悲地說:「你們真的夠努力了。你們表現得很棒。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死掉,搶救了所有人。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們升天吧。」

「別開玩笑了!」急得發脾氣的八木叫道,「喂,你看!你看那些房子!」

八木指著山下的社區,回頭看著神;淚滴從八木眼中甩出。

「那些窗戶中,一定有人在獨自流淚!用不著死的生命……如果我們出聲鼓勵就能得救的生命……」

「就像你們生前那樣……」

聽見這句話,淚水從八木蒼老的眼中撲簌簌掉落。

裕一、市川和美晴也忍不住壓低音量哭泣。

「我不想上什麼狗屁天堂。」八木不甘心地抖動肩膀,用救難隊製服的袖子擦拭雙眼。「我不想死……下半輩子……讓我留在這裏……讓我待在世人身邊。」

「往生的人,不能再待在這世上。這是生命的法則。」神諄諄教誨,「你們可以回想至今發生過的事,你們落入凡間之後,學到許多事情、工作,然後迎接死亡。珍惜地度過有限的生命。既然如此,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呢?」

八木抬起哭腫的臉,仿佛察覺了神的深謀遠慮。

「各位艱辛地長期奮戰,現在畫下了句點。幹得好。」

八木不再多說。倒是市川語帶哭腔地說:「神啊,我最後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請讓我和他們一起走。我想和八木先生、美晴小姐還有裕一老弟一起升天。」

「我聽見了你的請求。你們會一直在一起。來,到這裏排成一排。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時候到了。」

裕一他們遵照神所說的,排成一橫排。

四人低著頭吸鼻涕,神的聲音鑽進耳膜。「抬頭挺胸!打起精神!你們很優秀!所向無敵的幽靈救難隊!」

裕一挺直背脊,心中對大家完成任務感到光榮,感謝神給大家機會搶救人命。沒有帶著上吊自殺時的悲慘心情離開人世,真是太好了。

神豎起食指,畫了一個大圓。

裕一的身體失去重量,雙腳離地,和八木、市川、美晴維持同樣高度,朝天而去。大家都是一臉神氣的表情。

裕一心想,之前辛苦搶救的一百個人,現在在做什麼呢?於是在地平線對麵的天空彼端,浮現一個巨大銀幕,出現了他們的身影。

自己剛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父親。

痛失愛妻想上吊自殺的老人。

兩人都活著。

為債務所苦,進入森林深處的小工廠老板。還有想切腹自殺的憂國之士。

浮現在空中的畫麵,好像在依序回溯一百名搶救對象。

死於重病,靈魂已經脫離肉體的老婆婆還留在這個世上,和藹地保佑家人。

裕一意外地看見挾持人質案的犯人。大家一視同仁地救了討人厭的壞蛋。為什麼?是神故意如此設計的嗎?

想要得到幸福而緊握冰塊的女人;夢想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的少年;原本想掐死親生小孩,哭著抱緊她的母親;還有患憂鬱症的上班族、得適應不良症的大學生,大家都活著。

最後,出現了值得記念的第一名搶救對象小杉先生。他已經退掉了為孤獨所苦,服安眠藥而吐了一地的房子,搬進新公寓,和在超級市場打收銀機的大嬸一起生活。他大概不再寂寞了吧。小杉先生每天都平靜地微笑度日。

太好了,裕一心情平和地麵露微笑。

大家都沒有自殺,真是太好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他們都活著,真是感謝老天。

抬起頭來,一道溫暖的光線從白天黑夜交合的微妙色調中射過來。大概是天堂的入口吧。八木、市川和美晴臉上已變成了平靜的表情。和重要的夥伴一同離開人世的時候到了。裕一將臉轉向腳邊,放眼遠眺自己出生的大地。

他看見了樹木、鳥兒以及剛展開一天生活的人們。

裕一心想:噢,原來如此。

這個世界,是由一條條生命所構成的——

裕一閉上雙眼,讓光線包覆全身。

天堂的平靜感,靜靜地充滿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