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晨曦中。
李崢嶸打著赤膊,身下穿著一條肥大破舊的褲子。他的褲管是挽起來的,剛好露出緊實的小腿。仔細看時,可以發現他的小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傷口,有些已經愈合成疤,有的尚未結痂還在流血。盛多男遠遠地把漁網拋來,他麻利的接住,飛快的撒進河裏,正好趕上攔住一波結群遷徙的魚。漁網開始繃緊,李崢嶸動作嫻熟雙手交叉握住漁網,肌肉鼓起充滿力量,但這樣的身材下,依然還是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的纖細骨架。盛多男默契地配合他絞動盤索,滑輪吱吱呀呀的呻吟,漁網升起,河水帶著新鮮的魚腥味淋了李崢嶸一身。沒人在意,李崢嶸伸手抹一把臉,跑過去處理鮮魚。奮力跳躍的鮮魚甩動尾鰭,尖利的骨刺在李崢嶸小腿上再添無數劃傷。
“嘿!今兒不錯!”盛多男很是興奮,鼓勵似的在李崢嶸肩頭拍了兩下。
距離李崢嶸在這個世界重生已經過去了兩年,日子也從深秋輪到了初夏。
總的來說,李崢嶸過得還算不錯。個子長高了不少,身板也健壯了些,這是他最滿意的地方。雖然五官沒什麼變化,還是有些娘裏娘氣,皮膚也曬不成他想要的古銅色,隻比原先稍稍曬黑了一點點,但至少不會有人再錯認他的性別了。兩年前他推說自己傷了頭不記得以前的事情,盛家索性就收留了他。
其實翠枝心裏是害怕的,她打定主意李崢嶸必是哪家失蹤的公子哥兒,一來崢嶸摔傷額頭是她的緣故,二來養著李崢嶸看著像恩惠,但保不齊哪日李崢嶸想起身世,這些恩惠可都會變成怠慢了——人家明明應該在家裏享著榮華富貴的呀,誰稀罕你家收養!尤其李崢嶸不肯白吃白喝,執意常常去幫著孩兒他爹。又是下田又是出河,她更加惴惴不安。盛多男很喜歡李崢嶸,覺得他年紀小小特別懂事,平日裏支撐著幫了他不少忙,還聰明,比如在他船上安了個叫“滑輪”的東西,嘿,別說,有用!能省好大力氣!
盛多男索性找到裏長,給李崢嶸報了戶籍,扯謊說是從遠方表哥家過繼的孩子。因為李崢嶸推說名字家鄉一概忘記了,盛家便給他起了個新名字,喚作盛蓼藍——那天出河,盛多男正順手在江邊拔了一株蓼藍草。
盛家有三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叫做盛紫蘇(嗯,盛紫蘇出生那天盛多男順手拔了一顆紫蘇準備回家和魚一起煮湯給翠枝補身子),已經十六歲,平日並不在家,多在鄉裏進學。小女兒便是寶兒,虛歲也才七歲。最小的孩子是個男孩,是崢嶸來了八個月以後出生的,如今還在翠枝的懷裏啜奶。盛家唯一的壯勞力隻有盛多男。崢嶸於是更加覺得自已有義務幫著這一家人幹些活,他知道自己不是外表那樣的小少年,若是莫名其妙享受少年人特有的任性懶惰的福利,他會良心不安。
踏著暮色,盛蓼藍和盛多男興衝衝往家趕。今天他們不僅打到一船好魚,還趕巧遇到鎮上的一戶大家擺宴,賣了個好價錢。盛多男給翠枝添置了盒搽臉的油膏,蓼藍看見路邊買些頭繩的,尋思寶兒也許喜歡,便自己拿隻魚跟攤主換了幾條鮮亮的。
盛蓼藍過去不曾體會過合家美滿的幸福滋味。上一世,他幼時父母便離了婚,他上頭有兩個極其出色的哥哥和一個同樣是人中龍鳳的小妹。大家族中,優秀的哥哥妹妹在方方麵麵都壓著他,那時還叫做李崢嶸的他永遠隻能蜷縮在被忽略、被遺忘的角落。直到高考之後,李崢嶸撕掉重點大學的通知書,帶著身份證件不聲不響跟“好哥們”棄家從軍,他們家裏仿佛才意識到還有這麼一個逆子的存在。然而李崢嶸在軍隊幹的不錯,他們倒也罷了,順勢盤算能否把勢力擴張到國家機器裏。再後來,李崢嶸上了軍事法庭,被開除軍籍,令李家在輿論之中顏麵掃地。李崢嶸父親希望兒子回家跟某個合作夥伴的醜女兒聯姻,不要再出去丟人現眼,不想李崢嶸歸家之後又投下一顆重磅炸彈——他高調出櫃了!
“我有自己的愛人,雖然他現在還不能站在我的身邊,不過,我會等他。”
李氏家族激怒之下,登報聲明剝奪李崢嶸繼承權,對於李崢嶸的李氏子孫身份永不承認,逐出家譜——你讓家族頭疼,家族就讓你丟臉。你不是要搞基麼?那就讓你出大名,屌絲啊師奶啊對豪門醜聞大家辛秘最是趨之若鶩,從此李崢嶸不論走到哪裏都將被打上基佬的烙印。而且,李家當時幕後控股多家出現疲軟態勢的傳統紙媒,索性抓住這個機會惡炒一把,時時拋出猛料,李崢嶸被成功地塗鴉成了臉譜樣的壞人。在勁爆八卦的帶動下,報紙雜誌發行量劇增,為後來李家轉讓股票打下良好基礎,估價幾近翻倍。饒是李崢嶸已經不甚在意所謂家人、家庭,也被狠狠傷到了。嗬嗬,喪家之犬,果真無比狼狽。
然而現在,他在一個落後的世界裏,一個平凡的家庭中,以一個橫插一腳進來的陌生人身份,卻體會到了真正的家庭溫暖,天倫之樂。這裏不會有人在吃早飯的時候播報各國股指,不會有人麵無表情討論道瓊斯指數(天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這裏不會給他深深的壓抑感。上一世,他日日似在水中掙紮,他把唯一的戀人視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最後落得被這根稻草壓死,自殺。他偶爾回憶曾經的生活,隻覺得荒謬。如果不是那些記憶太過鮮活,那些簡單的科技知識也真的有用,他簡直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跨越時空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