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後來是大笑,從那笑中我悟出這是軍需大人昨夜晚到閘北一個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養的猢猻當妖怪耽誤一夜睡眠的故事,這年青體麵人把話說來津津有味,我為這十全十美的長沙人氣勢也隨便笑了。
那年青體麵人見我也笑,似乎有點不服氣了,就問副官朋友:
“老成,你不信鬼嗎?”
“我看到過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門,一共有十個鬼,我們三個人就走去把鬼嚇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嗎,問我這沈二哥,他是同過我在一堆過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麼賭。我們放哨就專選有鬼地方去放哨,男子漢怕鬼?”
說是要他問我,這年青軍需大人自然不願。本來我的樣子也太寒磣了,坐到這五塊錢一天的房間大椅上,就總覺得不相稱。我的新刮過的臉與我一身衣服,隻增加別人對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長沙內行坐在一起的顏色又毫不能隱瞞,聽到副官朋友說到鬼,使我想起許多舊事,若無人在身邊真要哭了。
我靜靜的觀察這年青體麵人的身材,望到這少年事業得意的臉孔,就安慰自己,認為別人是很有理由對自己加以忽視,且自己也還有理由對別人加以原諒了,我就不再顧及這個人,同副官朋友談起往年的事來了。
“成,遂宜近來做什麼?”
“他發了財,不做事,隻在家中做父親。”
“方吉生?”
“還是營長,駐XX。”
“魏三?”
“做XX局長,這樣一個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麼一個好太太。”
“太太什麼地方人。”
“陳……”
“他那女兒也長大了嗎?”
“早養兒子了!這是怪物,大約養十個兒子還是臉嫩嫩的如十八歲女人。”
“……”我默然了,因為想起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裏,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紅塗了臉,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還如昨天的事,想不到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麗。
朋友見我不做聲,知道我是想到往日過去的事了,他笑。他說:
“姑媽來了,打她的左臉,打她的右臉,呆一會兒這被打處都得了治療,用嘴安慰……虧你記得到這些事。”
他說的是我在一篇回憶的文章裏所寫到關於那女子故事的話,料不到這朋友,居然還這樣有耐心,把我寫的文章也記到,真使我覺得感謝紅臉了。
朋友又說:
“還是回去看看吧,許多人你都不會認識了,老朋友是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見你這……”他意思是在下麵加“文學家”三個字,但經我眼睛一鼓,他知道這將引起軍需大人的笑話,他把話中止了。
那軍需大人很無聊,就從洋服外氅口袋裏取出一疊小報來,有些用紅紙印就的,有些是大報,一一打開來看,大約從這些中間他也能夠如上海一般大學生一樣,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軼事花國消息的知識。望到那神氣躍如的臉兒,我不由不在心上羨慕這種人的天真了。
不知為什麼,那軍需看到了一段報紙,隻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麼?”
“喔,角母多!”
“多什麼?”
“老成,這裏牛皮哩。這裏說上海一個地方有十萬野雞,這是牛皮哩。十萬,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團長朋友托帶的兩百塊錢送了我,有了錢,我可以請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離開這年青體麵人。
我說:“成,我們出去好不好?”
“等一會也好,恐怕曾處長要來,他很想見見你,還托我介紹!”
“這些偉人我真怕,到底是鄉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這隻能怪你,太隨便了點,不知道的自然就……”
朋友的話是指那軍需大人對我的禮貌。我除了承認幾年來朋友皆飽經世故,能追上時代,而自己反如孩子處處使氣任性,到處吃虧,沒有可玩味的事了。因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覺得自己可憐。我的世界分明是與這些人兩樣的世界,其中應無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像總還有一種虛榮在心,以為是總應當還有人相信做一個上等人並不單是靠兩件衣服就行,所以聽到他姓曾的一個同事說很想要見見我,隻得仍然等待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還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說的那人,他問副官朋友:
“老成,沈XX也是你們地方人!”
我對朋友做了一個眼色,要他不說話。
那軍需大人於是一麵燃了一支煙,一麵又說道:
“這是一個名人!你地方是真不錯的,有武裝同誌也有……”
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點氣的神氣,問那軍需大人:
“你認識他嗎?”
大約是這個年青體麵人要顧全他的體麵,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會說出很可笑的話來,他說曾到一個地方吃酒見過我。我很覺得這是奇怪,就過細看看這個人,看了一陣也仍然想不起是到什麼地方會過。我就說:
“想不到你先生還認識他,我們許多同鄉還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哩。”
這人毫不忸怩的吸著煙,放了一口煙氣。他大約也是到過省一中學之類讀過新書之人了,他繼著就說他還認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舉出來,大有背誦如流之概。他又說他也做過編輯為新文學鼓吹過,同誰在副刊上作過戰。到後見我笑得很久,似乎對於他所說的話很有趣味,他就漸漸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諒,問起我到什麼地方讀書的話了。
我說:“我不是讀書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們那個同鄉他也就當過兵!”
“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也不相信。不過,這是他說過的。"
“他同你說的嗎?”
“不,他同別人說,我聽到過。”
“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還有許多不相識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個作家,他是料不到……”
姓曾的人來了,又是一個年紀青青標致人物,脅下挾了一個皮包,一進房就走過來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聰明的對原來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樣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給軍需大人介紹:
“這是曾同誌,四十三師駐漢辦事處,這是向同誌,八十師經理處。”
於是交換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這方麵來。
“這是曾,——這是我那老大哥沈XX。”
“哈,XX先生嗎?(我的手被兩隻軟綿綿的手捏緊了,我隻點頭笑,不做聲。)真好極了,我還同成同誌說來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極了。……”
我們即刻就到那長椅上並排坐下了,這年青人心上的誠實歡喜流露到顏色上使我感到溫軟,一方麵我想起適間那軍需大人的談話,所給我的不愉快,就又覺得在這時真是一個可笑的局麵。我去望那軍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說話。
那軍需大人用著還不十分相信的神氣低低問副官朋友:
“這是沈XX嗎?”
副官朋友笑,點頭,他說:“我以為你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