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伍(3 / 3)

這時我望到他們兩人,兩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紹給那年青軍需了。那年青人紅著臉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狽的做出笑容,結結巴巴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我也仿佛極為難。本來對這說謊話的長沙人我感到的隻是無聊。但如今見到那神氣,且手是被握著,欲掙不能,也顯出受窘的氣概了。

“好像是會過,一時真想不起了。”這人這樣說著還不放手。他大約還想從謊話中挽救自己。

我說:“好像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到過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長沙見過。”

“可是我還不到過長沙。”

到底是長沙人,隨機應變的天才是並不缺少,雖說明白不會有那過去晤麵機緣了,他把我的手一放,卻怪起副官朋友來了。他說副官朋友剛才為介紹時隻說這是姓陳的朋友,不說姓沈的朋友,所以才發生了這樣一個笑話。他接著就想用一笑了事,大聲打著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種神氣,說幸好是沒有說過沈先生的壞話,不然可真使人難為情了。但是認真說起來呢,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這事忘去以後,他是也不至於忘記的。他知道我就是沈XX,於是也走過來坐下,我就坐中間,這兩個年青人坐兩端,把話談下去。曾姓的人還不知道先前的事情,隻見到這時這軍需大人的神氣,心中似乎就不甚高興。然而這軍需大人他仍然還是談下去,同我談文學,同姓曾的談黨務,同副官朋友談鬼,前後照應,全無空隙,到後是曾姓的人把我們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單獨放棄了。

同這兩個年青人在一塊時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夠了又到公園散步。我一麵是在這陌生的朋友方麵,感到一種難得的友誼而快樂,另一麵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調而感傷。我很明白那長沙生長的軍需大人,雖然在我麵前說了謊,有點負疚,但到後仍然是因為我行動言語的平凡,把他對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於姓曾的處長呢,許多地方還太天真了一點,他對我的趣味似乎一半還隻是為好奇,他勸我不妨到漢口方麵去玩玩,把生活可以換換,又勸我就同他過漢口去,住了一陣再返鄉。這完全是一種好意而且極其誠實,我沒有什麼可言。我不能說我在上海還負了若幹債,又不能說我離開上海以後在北平方麵家中人無辦法的情形,隻含含糊糊的答應下來。到後分手一個人獨回到了我住處的小樓,卻想到淒涼起來了。人世的炎涼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像姓曾這樣年青人,我覺得無端生出責備自己頹廢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麵一個快信,我那有肺結核的母親病轉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得發燒,寫信來的妹要我想辦法,或是自己回平來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移到上海來調治。我雖然得了兩百塊錢,在各方麵負的債總有四個數目多。並且這錢是朋友特意為我彙來的路費,若是要返鄉,這錢就隻能到地。我正感到為難,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處長來到我住處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樓,說姓曾的無論如何要為我製點衣服,且勸我搬家,為我買一點用具,因為他不好意思講這個話,所以請副官朋友說。我紅著臉到樓下去,眼中含著淚。

那人見我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話說過了,就握著我的手不放。

“XX先生,你不要覺得難過,我是頂不會客氣的人,成同誌知道我為人,所以我才敢這樣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這些事在我都覺得有說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興頂好就同我們在十天以後過漢口去,不能動身離開上海,就搬一個家。我聽到成同誌說到你這住處,我心裏就極其難過,我們是吃白飯的人,卻各事無所牽掛的坐大房子享幸福,你們這樣受苦,中國革命的成功建設期中還有這種事,真太不合理了。”

“這自然是自己個人的事,與革命無幹了。”

“我看到許多人都該死,卻做了無數事情!”

“那是你們革命同誌!”

“一群無恥的東西。”

朋友同我全笑了。

過一禮拜,朋友同姓曾的返漢口去了,我也不過北平,也不返鄉,也不搬家,也不做衣服。我手邊有了四百四十塊錢:有八十是副官朋友留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團長的兩百。我已寫信告了那在鄉下帶兵的團長,說感謝他的錢正來的是時候,且說明我一時無法離上海的苦衷。我把錢彙回到北平去有兩百,還了兩筆整數的債,為另外一個在別地的朋友周濟了四十,我剩了八十多塊錢,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個多月。到今年武漢還無戰爭時,我還得過那姓曾的寄來過一次錢,數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則來信說已轉到鄉下接新娘子了。

已經過了一個年了,我生活仍然還是過著為那長沙籍的軍需大人驚訝的生活,衣服還是一樣邋遢,人還是一樣萎靡不振,在上海作奉命執筆三塊錢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時就流一點鼻血,左右這病又不至於長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幾天,過一陣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來,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寫下去。

近來家中人因為在北平實在無法支持,且為了一個小妹妹的讀書事情無法解決,隻好一同來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這地方住下,夥食到無法繼續時,就走到XX書店賣書處去向營業處X君說點好話,請他打電話得經理一句話,讓我拿一點版稅,又另外向熟人借一點錢,又把可以進當鋪的東西當一點錢,一家三人終算活下來了。

舊五月的端節將到,一切的難處也隨了這節日壓迫到自己身上了。各處寫信去借錢皆無回音,寫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麵有太多的牢騷無人能賞,家中的母親一到下午就發燒,額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熱舊病發作,間一兩天得流一點在別人看來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節越近,自己的災難也越迫身了。

我近來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不照到那姓曾的年青人勸告,另改一種事業來對付生活是蠢事,就是來到這桌邊,想怎樣來把我生活徹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還是回到鄉下去看看,且把這意思說得極其樂觀,在病人床邊商量過了,我的母親知道我這話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點頭,用她那聰明的眼睛很可憐我似的對我注意。她見我站在桌邊總是半天,以為我是為了目下情形著急,恐又得流鼻血了,總故意同我說話,使我可以休息。

我雖每日看報,卻從不敢注意到日子。因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從不提起日子,這日子才似乎容易過去。見到家中的情形,見到未來也同樣渺茫,很蠢的思想時時刻刻在我腦中打轉,我想到的是我應當使自己苦惱把一家人活下來還是自己圖安寧殺了自己?我想到這解決時是沒有一分牢騷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皆在病中,而自己又實在無生存能耐,恐怕終會要走到這一條絕路上來了。但是這愚蠢而又可憐的思想,家中人是不曾知道的。我仍然也還是成天做我的文章,來了客仍然陪客人談談天氣及國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隨意討論一下近日相熟幾個人的生活。客一去,來了空虛,看看周圍一切,我茫然了。各樣的計劃全作到了,還沒有可以把一家從貧病中挽救出來的方法。在無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著我在呆官日記上所寫的“日子,滾你的吧!”這樣話,心中酸楚之至。在這時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時代的老同事,總仍然還有念及這落伍的我,我就這樣對了屋頂作著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雖然沒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初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