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奇不奇(3 / 3)

幹洞攻下第五天,水洞口也被幾個鄉下猛人攻入,逼得剩餘的一群,不能不向洞中深處逃去。但這一回情勢可大不相同,攻守雙方都十分明白。這個洞的形勢十分特別,一進去不到五丈,即有一道高及丈許的岩門,必向上爬方能深入。裏麵井泉四時不竭,洞裏還溫暖幹燥,非常宜於居住。且裏麵高大宏敞,漆黑異常,看洞口卻居高臨下,十分清楚。若放毒藥便溺入水流出,占據洞口的人飲料就成問題,得從山下取水。冬生和巧秀都在洞中,前一回辦法顯然也不宜用也不中用,還得用坐困方法等待變化。因此在洞裏近崖壁處,依然砌了一道牆把內外封鎖,大隊長和十多個人就守住洞口,也用個以逸待勞方法等待下去。

楊大娘又來回跑四十裏路,爬上懸岩洞口為冬生辦了一次交涉,不能成功,虛虛怯怯帶住碎心的憂苦回轉村子裏去了。局裏師爺願意告奮勇進洞,用生命擔當彼此平安,也商量不出結果。洞外為表示從容,大隊長派人從家中搬了留聲機來唱戲,慰勞團隊族人。裏麵也為對抗這種刺激,卻在鑼鼓聲中還加上一個嗚嗚咽咽的嗩呐,吹了一遍《山坡羊》,又吹一遍《風雪滿江山》,原來中砦人帶了巧秀上路時,還並不忘記他的祖傳樂器!

但彼此強弱之勢已漸分,加上縣長又派了個小隊長來視察了一回,並帶了個命令來,認為除惡務盡,悍匪不容漏網,並獎勵了幾句空話。使得滿大隊長更不能不做個斬草除根之計。洞裏一麵知道事已絕望,情緒越來越凝固激切。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處分出氣,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時,總虧得巧秀解圍,請求不要把他人出氣,好漢作事好漢當,才像個男子。冬生終得個幸而免。

先是上下兩洞未陷落,山頂未封鎖時,大家要逃走還來得及,本可拋下重器悄悄沿山縫逃走。不過既有言在先,說要拖個一年半載,把高峴人滿家累倒,這一走未免損失田家體麵,將來見不得人。加上個自以為占據天險,有恃無恐,十年一小亂三十年一大亂,經過多少朝代,都不聞老虎洞被人攻下過。所以這次膽大輕敵,不免小覷了對方。到半月後經過一回會議檢討,結果有十六個少壯,揣帶一腰帶煙土,半夜裏爬山逃走,預備向下河去避避風浪,並掉換幾枝短槍,再計劃返回來找機會打救援。其餘人都刺手指吃血酒,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離本位。下洞既已失陷,生力軍犧牲大半,上洞中連同巧秀和冬生,已經隻餘八個人。雖說洞口已砌了牆。隔絕內外,還是不能不防備萬一,六個人分成兩班,分班輪流坐在洞裏崖壁高處放哨。巧秀和冬生卻不分派職務,像個自由人,可以各處走動。

冬生和巧秀原本極熟,一個月來患難中同在一處,因此談起了許多事情。冬生和她談起逃走後一村子裏的種種,從滿家事情談起,直到他自己離開藥王宮那天下午為止,加上這一個月來洞中生活,從巧秀看來,真好像是一整本《梁山伯》《天雨花》,卻更比那些傳奇唱本故事離奇動人。把這一月經過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歲月對比,一切都簡直像在夢裏!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夢。

巧秀聽過後籲了籲氣說:“冬生,我們都落了難,是命裏注定,不會有人來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靈,忽然觸著了機關,從石罅間看出一線光明:“巧秀,人不來打救我們要自尋生路,我們悄悄的去和五哥說,大家不要在這裏同歸於盡,死了無益!隻有這一著棋是生路!”

“他們都吃了血酒,賭過咒,同生共死,你一說出口,刀子會窩心紮進去!”

“你和他有床頭恩愛情分,去說說好!他們做他們的英雄,我們做我們的爬爬蟲,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當巧秀趁空向吹嗩呐解悶的中砦人訴說心意時,中砦人愣愣的不則一聲。巧秀說:“你要殺我你就殺了我,我哼也不哼一聲。我願意和你在這洞裏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塊。不想我死,你也不願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條生路,楊大娘家隻有這一個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報應,天有眼睛的!”

中砦人心想:“冬生十四歲,你十七歲,我二十一歲,都不應當死!可是命裏注定,誰也脫不了!”

巧秀說:“你拿定主意再說吧;要死我倆一塊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砦人低低歎了口氣:“我要活,人不讓我們活,天不讓我們活!”

談話於此就結束了。思索卻繼續在這個二十一歲青春生命中作各種掙紮燃燒。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兩個人守哨。大家都已經一個月不見陽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緊張中苦撐,吃的又越來越壞,所以都疲乏萬分。兩個人不免都睡著了。隻中砦人五哥反複嚼著和巧秀白天說的話,興奮未眠。在洞中生活過了很久,原來還有一盞馬燈,大半桶煤油,到後來為節製耗費,在燈下也無事可作,就不再用燈,隻憑輕微呼吸即可感覺分別各人的距離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較近,休息的在裏邊,兩者相去已有二三十丈。中砦人從呼吸上辨別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輕輕的爬到他們身邊去,搖醒了兩個人。

“冬生,冬生,你趕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帶她出去,憑良心和隊長說句好話,不要磨折她!這回事情是田家弟兄和我起的意,別人全不相幹!我們吃過了血酒,我不能賣朋友,要死一齊死在這個洞裏了。巧秀還年青,肚子裏有了毛毛,讓她活下來,幫我留個種!你要為她說句話,不要昧良心!”

大隊長在洞口擁著一條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覺,聽見牆裏悉率率響,好像有人在急促的爬動。隨即聽到一個充滿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隊長,大隊長,趕快移開石頭,救我的命!趕快些,要救命!”

大隊長一麵知會其他隊兵,一麵低聲招喚:“冬生,是你嗎?你是鬼是人?你還活著嗎?”

“你趕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鄉下頑童玩蟋蟀的術語,說得幾人都急裏進笑。

石牆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後,看看原來先出的是巧秀,前後離開了高峴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來後還來不及說話,就隻聽到裏麵狂呼,且像是隨即發生了瘋狂傳染。很明顯,冬生巧秀逃脫事已被人發覺,中砦人作了賣客,洞中同夥發生了火並。中砦人似乎隨即帶著長嗥,被什麼重東西扭著毀了。二十一歲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靜,洞中還反複傳送回音,十分淒冽怕人。幾人緊張十分的忙把牆缺封上,靜聽著那個火並的繼續,許久許久才聞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從洞穴深處喊出,雖微弱卻十分清楚:“姓滿的,姓滿的,你要記著,有一天要你認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發覺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紅色。兩個鄉丁冒險進洞去偵察,才發現剩下幾個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種瘋狂痙攣中火並,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斃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傷後方發覺和他搏鬥的是他親兄弟,自己一匕首紮進心窩子死了。那弟弟受傷後還爬到近旁井泉邊去喝水,也伏在泉邊死了。到處找尋巧秀的情人,那個吹嗩呐的中砦人,許久才知道他是摜入洞壁左側石縫中死去的。大隊長押了從洞中清掃得來的幾擔雜物,剩餘煙土和十隻人手,兩個從洞中奪回死裏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還提住那個嗩呐。封了洞穴,率隊回轉高峴,預備第二天再帶領這十隻慘白拘攣的手掌和兩個與案情有關的生口,上縣城報功,過堂。

當那一串人手依舊懸掛在團防局門前胡桃樹下,全村子裏婦女老幼都圍住附近看熱鬧時,冬生和巧秀,都在滿家大莊子裏側屋中烤火,各已換了幹淨衣裳,坐在大火盆邊,受老太太,楊大娘,師爺,大隊長,二少爺和作客人的我作種種盤問。冬生雖身體憔悴,一切挫折似乎還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還一麵微笑,一麵敘述前前後後事情。一瞥忽發現楊大娘對他癡癡的看定,熱淚直視,趕忙站起來走了兩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來了嗎?”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麼孽要這樣子!”

巧秀想起吹嗩呐的中砦人,想起自己將來,低了頭去哭了。

滿老太太說:“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隊長上縣裏去,過一過堂,大隊長就會作保,領你回來,幫我看碾坊,這兩天溪裏溶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壩,要碾米過年!冤仇宜解不宜結,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陸道場,超度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個中砦人。——”

當我和師爺和大隊長過團防局去時,聽到大隊長輕輕的和師爺說:“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隻聽到師爺安慰大隊長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太太還說要做七天七夜道場超度,得饒人處且饒人!”

……

快過年了,我從藥王宮遷回滿家去時,又住在原來那個房間裏。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幹草幹果香味的新被絮,一聲不響跟隨老太太身後,進到房中。房中大銅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著快樂火星,旁邊有個小茶罐噝噝作響。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麼站到火盆邊烘手,遊目四矚,看她一聲不響的為我整理床鋪,想起一個月以前第一回來到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麼說:“老太太,謝謝你!我一來就忙壞了你們,忙壞了這位大姐!……”不知為什麼,喉頭就為一種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說也說不下去了。我起始發現了這房中的變遷,上一回正當老太太接兒媳婦婚事進行中,巧秀逃亡準備中,兩人心中都浸透了對於當時的興奮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來的倏忽變化,卻儼然把麵前兩人浸入一種無可形容的悲惻裏,且無可挽回亦無可補救的直將帶入墳墓。雖然從外表看來,這房中前後的變遷,隻不過是老太太頭上那朵大紅絨花已失去,巧秀大發辮上卻多了一小綹白絨繩。

巧秀的媽被人逼迫在頸脖上懸個磨石,沉潭隻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個吹嗩呐的中砦人,才二十一歲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卻用另外一種意義更深刻的活在十七歲巧秀的生命裏,以及活在這一家此後的榮枯興敗關係中。

我還不曾看過什麼“傳奇”比我這一陣子親身參加的更荒謬更離奇。也想不出還有什麼“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

滿家莊子在新年裏,村子中有人牽羊擔酒送匾,把大門原有的那塊“樂善好施”移入二門,新換上的是“安良除暴”。這一天,滿老太太卻借故吃齋,和巧秀守在碾坊裏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