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奇不奇(2 / 3)

“媽唉,媽唉,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們人多,不會吃虧的!”

可是一看到滿老太太和楊大娘兩雙皺紋四鎖濕瑩瑩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婦一雙帶笑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輩擔心的還有更深一層意義,不免顯得稍稍慌張失措,結結凝凝的說:“娘,你放心!我們不會隨便殺死人的。都是家邊人,無冤無仇,縣長也說過,這回事隻要肯交出冬生和……罰一點款,就可了結。我不會做蠢事殺一個人,讓後代結仇結恨,纏個不休!”

老太太說:“你萬千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縣官,天大的禍事都惹得起。你是本地人,背貼著土,你爺爺老子墳都埋在這裏,不能做錯事!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我為你許了兩隻豬!”

新媳婦年紀輕不甚懂事,隻覺得大隊長格外威武英俊。

一行人眾向老虎洞出發時,村中婦孺長老都一同站在門前田塍上和藥王宮前麵敞坪中看熱鬧,這個亂雜雜的隊伍和雪後鄉村的安靜,恰恰形成一個對比,給人印象異常鮮明。都不像在進行一件不必要的殘殺,隻是一種及時田獵的行樂。

老虎洞位置在高峴偏東二十裏,差二裏許路即和縣屬第九保區接壤。田姓在九保原為大族,先數代曾出過一個貢生,一個參將,入民國又出過一個營長。有一房還管過兩年猴子坪的水銀礦,這點功名權勢,在鄉下結果是有相當意義的,影響到這一族是一部分子弟從莊稼漢轉入縣裏中學讀書,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裏轉上山砦,保留個對泥田硯田均無興趣,不耕而獲的幻想,先還是用鐮刀獲人的莊稼,隨同民國民族曆史墮落的發展,到後即學會用火器收獲他人的財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腳後,方轉入高峴屬刨荒山。高峴屬土地最富腴原在滿家住的村子,那一壩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再加上去本村五裏官路上的那個大市集,每逢三六把附近五十裏貨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貨雜物鹽布茶漆的集散,影響到許多人經濟生活,得天獨厚處,已夠其他村保人民羨慕,自恨不如。加上滿姓大戶財富勢力集中,自然更遭物忌。老虎洞在高峴屬算極荒瘠,地在XX河上遊,平時水源小,滿河灘全是青石和雜草。夾岸是青蒼蒼兩列懸岩,有些生長黃楊樹雜木,有些卻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灘百丈懸岩上,位置天生奇險,上不及天下不及泉,卻恰好有一道山縫罅可以上攀。一洞幹涸,裏麵鋪滿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細小懸瀑。兩洞麵積大約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時隻有十月後鄉下人來熬洞硝,作土炮火藥或煙火爆竹用,到兵荒馬亂年頭,鄉下人被迫非逃難不可時,兩屬村子裏婦孺,才帶了糧食和炊具,一齊逃到洞中避難,待危險期過後再回村中。後來有逃難人在洞中生育過孩子,孩子長大成了事業,因此在幹洞中修了個娘娘廟,鄉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來求子,把廟中泥塑木雕女菩薩穿上繡花袍子。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蹤。隻是究竟太險,地方雖美好實荒涼,站在洞口向下望,向遠望,有時但見一片煙嵐籠罩樹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鳥一鳴,令人絕俗離世。

兩個洞既為人預先占據,把路一堵住,便成絕地。除附近小小山縫還生長些細藤雜樹,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過是把土貨奪過手,放冬生回去傳話,估量滿家有錢怕事,可以換兩支槍。湊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砦子吹嗩呐的一位迎麵碰頭,於是把冬生暫時扣下,且俟派人接頭換得了槍,大家向貴州逃奔時再釋放冬生。不意吳用孔明算左了計,把握不住現實,大隊長為麵子計,竟邀縣長出巡剿匪。這一來,因激生變,不能甕中捉鱉,讓人暗算,大夥兒隻好一齊入老虎洞,以逸待勞,把個大隊長拖軟整溶再辦交涉。

當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懸崖兩頭,預備用封鎖方式圍困洞中一夥時,洞中一夥當真即以逸待勞,毫不在意的,在上麵打鼓打鑼的叫嚷笑鬧。一切都若有恃無恐,要持久戰下去,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峴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勞饑餓下失敗。地勢既有利於洞中一夥,下麵新火器不僅無從使用,且得從草叢石礫間找尋掩蔽,防備上麵用火器或石卵瞄準。好些情形都和荷馬史詩上所敘戰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處即在這種情形下,縱再有個聰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馬裝載武士,也無法接近洞口,趁隙人洞。

縣長先是遠遠的停在一個石堆後,指揮這個攻勢。打了百十槍後,不意上麵鑼鼓聲更加熱鬧。天已入暮,山穀中夜風轉緊,隻好停止進攻,派兵士砍鬆樹就僻處搭棚,升火造飯,大家過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調三十名縣警隊從三裏外紅岩口爬上對山,伏在崖上向洞中取準。把鑼鼓打息了一會兒,隨後卻忽然見到洞中三尊穿紅緞袍子的塑像,直通洞口,鑼鼓又重新自洞中傳出,槍彈雖打中洞口目標,實無從傷著那些混和野性與頑劣作成的嘲侮表現,這一天的攻勢隻證明一件事,即洞中人當真有新式武器,洞口也還擊了十來響槍,大隊長從槍聲中分辨得出有當時著名的春田,小口緊,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枝槍,比偵探報告還多一枝。

大隊長雖殺羊宰豬作犒勞,還為縣長預備臘肉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從家中帶了虎皮狸子皮褥墊,行軍床,過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縣長的打獵趣味已索然興盡,剿匪興奮則真如田家兄弟說的,完全用疲倦代替,借故說縣裏還要開清鄉會議,得趕回去主持。又說洞中匪徒,已成甕中之鱉,遲早終必授首。隻要派少數人把住山腳路口,再好好計劃把守住岩壁兩端和紅岩口村子大路,匪黨縱再頑狠,不久也依然會授首成擒!縣長於是召集高峴人民,訓話一個半鍾頭,指揮了一大套戰略,還零零碎碎稱引了許多似可解不可解《孫子兵法》上的話語,證實武德武學兩臻善美外,縣長於是騎上馬,押著三十個縮縮瑟瑟的土製隊伍,和幾擔土產,一大壇米酒,一大壇菌子油,以及一筆來自人民的犒勞,騎在馬背上搖搖蕩蕩回返縣城去了。

大隊長作了督戰官,采用了“軍師吳用”的意見,用《孫子兵法》上成語,穩住了自己失敗意識,繼續包圍下去。

到了第七天,高峴屬其他村子裏自衛隊,帶來的糧食大半已吃光了,又已快到過年時節,各有事做,不能不請求回家。照大隊長意見,天氣那麼冷,全部回家也極自然。可是縣長卻於此時來個極嚴厲命令,限旬日攻克,不得牽延支吾,致幹未便。末尾一句話,好像是把大隊長踢了一腳,不免悶昏昏的,又急又氣。真真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深悔事先不和母親商量,結果真是騎虎難下。

局中師爺和我各背了個被卷去紅岩口老虎洞觀戰,先是到河下看了許久,又爬上對山去,欣賞一番。一切情景都像隻宜於一個風景畫家取材而預備的,不是為流血而預備的。可是事實兩個山洞中卻正有三十來個生氣活躍的人在被圍困中。倘若一直圍下去總有一天洞中人會全體餓斃的。然而這時節山洞中卻日夜可聞鑼鼓,歡呼聲。師爺即景生情,想出了個新主意,以為對麵山岩也必然可以爬上去。若爬得上去,估計頂上距洞口不會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為什麼不調遣兩個到老虎洞山穀頂上去,慢慢的從縫岩打條小路下達洞口,從上麵作個攻勢?不及到洞口,我們就可以派個人去辦交涉,和裏麵掌舵的談談條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談得開!

兩個石匠當真就著手工作,到得峰壁頂上時,方知道山夾縫石頭錯落,還可攀藤附葛勉強上下。因此同時在山頂上也派了人防守,免得從這條路逃脫。僅僅四天,那懸崖路已開到離上洞不及三丈遠近,已可聽得洞中人談話。大隊長告奮勇從頂上攀著繩子溜到那個地方去,招呼洞裏人開談判。隻要允許把人貨槍三者一齊交出,即可保障一夥人生命安全。洞中人卻答應還人還貨,可不繳槍。為的是繳過了槍,雖目前可以由族上高年作保,一切無事,此後幾個人安全可就無多大把握。尤其是首謀的田家兄弟,和那個拐巧秀逃走吹嗩呐的中砦人,在洞口稱五哥管事,怕大隊長饒放不過。若果不繳槍呢,大隊長一方麵又不免擔心。因為鄉下人習性他摸得熟,事本來即從“不服氣”而挑釁,這次不成功,從口中摳出了肉團團,氣不降下,還會閃不知作出更嚴重的舉動,再向三十裏邊上一跑了事。到後又由局裏師爺和那中砦人商討辦法,問題依然僵持,不能解決。不過卻因此知道巧秀的確藏在洞中做押砦夫人,師爺叫她時她不則聲。

最後一著是冬生的媽楊大娘,腰上係著一條粗麻繩,帶了兩件新衣,一雙鞋,兩斤糍粑,攀藤援葛慢慢下到洞口上邊絕壁路盡處。

“冬生,冬生,你還在嗎?”

隻聽到洞裏有個人傳話:“冬生,冬生,有人叫你!你媽來了!”

被扣留的冬生,一會會也爬到了洞口邊,仰著頭又怯又快樂的叫他的娘:“媽唉,媽唉,我還活著!”脆弱聲音充滿了感情。

楊大娘淚眼婆娑的半哭半嘶:“冬生,你還活著,你可把人活活急死!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麼孽,報應到你頭上來!你求求他們放你出來啊!”一麵悲不自勝一麵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巧秀,巧秀,你個害人精!你也做個好事,說句好話!田老大老二,我楊家和你又無冤無仇,楊家香火隻有這一苗苗,為什麼不積點德放他出來?”

洞口田老二說:“楊大娘,要你大隊長網開一麵就好!大家都是家鄉人,何必下毒手一網打盡?大隊長說要餓死我們,再拖半年我們也不怕。我們說話算話,冤有頭債有主,不會錯認人。滿家人仗勢逞強要縣長來紅岩口清鄉,把一村子裏雞鴨清掉倒回去了。我們田家有一個人死了,要他滿家賠一雙。我們能逃也不逃,看他拖得到多久!”

“這是你們自己的賬,管我姓楊的娃娃什麼事?”

“楊大娘你放心,你冬生在這裏,我們不會動他一根毛。你問問他是不是挨餓受寒。解鈴還是係鈴人,事情要看隊長怎麼辦!”

楊大娘無可奈何,把帶來的一點東西拋下去,隻好離開了那個地方。這地方不久就換上了幾個鄉下憨子,帶了大毛竹作夾辣子的煙火,綁縛在長竹杆一端,點燃後懸垂下到洞口邊,一會會,就隻見有毒煙火吼著向洞口噴火,使得兩山夾穀連續著奇怪怕人回聲,洞裏人卻把一個臨時縛的木叉抵住竹杆向旁邊挪移。煙火爆裂時更響得怕人,可是很顯然這一切發明實無濟於事,完全近於兒戲。

攻守兩方都用盡了鄉下人頭腦,充滿了古典浪漫氣氛,把農村莊稼人由於漁獵耕耘聚集得來的智慧知識用盡後,兩方麵都還不服輸,終不讓步。熬到第十七天後,洞中因人數不足,輪流防守過於饑疲,一個大霧早上,終於被幾個高峴鄉下壯漢,充滿獵獸勇敢興奮,攻占了幹洞口,守洞的十四個人,來不及向上麵水洞逃走,不能不向裏麵退去,雖走絕路還是不肯繳械投降。因為攻打這個洞口高峴人有一個受傷死去,高峴的石匠,於是在洞裏較窄處砌上一堵石牆,封住了出路,幾個輪班守住。一麵從山下附近人家抬了個車穀子的木風驢上山來,在石牆間開了個孔道,預備了二三十斤辣子,十來斤硫磺,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濃煙來,就搖轉木風驢,把毒煙逼扇入洞口。一切設計還依然從漁獵時取得經驗,且充滿了漁獵基本興奮。這個洞裏既無水可得,那十四個鄉下人半天後就被悶死了。過了三天毒煙散盡後,團隊上有人入洞裏去檢查,才知道十四個人都已伏地斷氣多時,還同時發現了二十多隻大白耗子,每頭都有十多斤重,和小豬一樣。隊上人把十四個人的手都齊腕砍下,連同那些大耗子,挑了一擔手,四擔耗子,運到高峴團防局,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掛到局門前胡桃樹下示眾。一村子婦女小孩們都又嚇怕又好奇站在田梗上瞧看這個陳列。第二天大清早,副隊長就把這個東西押上縣城報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