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生活的地方,我看到的景象(1 / 3)

我是漂浮的一個。在沙漠,戈壁隻是一個過渡。四萬七千平方公裏的無人地帶,無數黃沙鋪散開來,洶湧浩蕩,有的堆成沙丘,隨風位移;有的匍匐層疊,日積月累。雙腳踩在上麵,鬆軟而又結實,但有一種身不由己的陷落,與此同時,也會覺得輕微的暈眩感。隨之而來的是恐懼。由此,我想到,一個人,其實就是這千萬沙子當中的某一粒,所有的失敗和勝利,現實和夢想,再怎麼慘烈和宏大,也都建立其上,最終也會瞬間傾倒,像這些沙子一樣崩散和逃亡。

後來我才懂得,沙漠與密林、雪域、草原,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宜隱居、安妥靈魂的地方。沙子與人,微末和具象,其本質相同。多年來,我反對那些一提到沙漠鼻孔就發出輕蔑哼聲的人,我以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自己”,一個人和一粒沙子,沉靜的和喧嘩的,奔跑的和靜默的,其實都不過是在某個生命在他者眼裏的一種“姿態”。

進入巴丹吉林,迎麵的地域無限伸展,鐵青色的戈壁上搖動著滿身白土的植物,長風席卷中,堅硬的雪粒能把人的臉頰和手背打疼。那一刻,我覺得了荒蕪沙漠與故鄉山巒翠草的不同。植被繁茂的地方,生命必然擁擠,哪怕翻開一塊石頭,也會看到彎曲小草、奔跑甲蟲甚至正在萌芽的種子。

而在荒蕪之地,“看到即存在”雖然不盡正確,但至少說明,在巴丹吉林,具體的裸露才是真正的存在。稀疏甚至有些憔悴和孤獨的駱駝草、沙蓬、紅柳、芨芨草乃至沙棗樹、梭梭木,是在戈壁表麵上的最強大的生存群體和舞蹈家。對它們來說,風沙是開始,但不是最終。被植被和沙丘掩藏和保護的野兔、沙雞乃至駱駝、狐狸和黃羊,隻是一種血肉與移動的存在。黃沙深處的四腳蛇、黑螞蟻、蠍子乃至在梭梭和沙棗樹間張網捕捉的紅蜘蛛,是被忽略了的隱秘者。

我每年都要穿過戈壁,到沙漠去幾次,在它的外圍和內裏,走走停停,那些與我遭遇的物事及景觀,姿態不同,但本質類似。走在戈壁上,褲管上沾滿細若麵粉的灰土,這些細碎的粉末,是沙子在一次次飛行中自行磨損的,長時間漂浮,最終落在地麵及聳立的動植物上。

巴丹吉林春夏的陽光最為暴烈,是一種斂取性的掠奪與殺伐。所有植物的軀幹都顯得幹硬和僵直。其中,駱駝草較為常見,在戈壁和沙海深處,它們的生長和存在是對荒蕪的柔弱抵抗,是卑微之物向著洶湧的災難示威性的抗擊和挑釁。但在形體上,駱駝草並不像眾人所言的那樣“堅韌”,反而有些虛憐。春夏兩季,駱駝草身披微薄綠色,葉子小,微圓,白晝貼在枝莖上,向內打卷,就像一個個抱著自己哭泣的孩子,把所有的心事都收縮進去,連一點秘密都不留給窺探的人。傍晚才全部舒展開來。舉著高挑而多枝的身體,像樹一樣站立。

與駱駝草近親的沙蓬似乎大膽些,努力把所有莖稈都舉起來,在頭頂織成一個足以安妥自己肉體和靈魂的龐大冠蓋。沙蓬根部,大都被沙雞占據,這些總也飛不高的動物,用稀疏的草籽和為數不多的昆蟲養活自己。在沙蓬庇護下,它們繁衍、衰老和死亡,用簡單翅膀和遲鈍觸覺,躲避蒼狼、紅狐、鷹隼襲擊。

芨芨草長勢“開放”,根部很粗,無數根須抓緊每一粒土,並從中汲取稀薄的水分和養分。葉子無限散開,朝各個方向,其中表皮發嫩的“芯”直衝天空,以至於周邊散開的莖稈成為它的堅強擁護者。秋後,芨芨草逐漸變黃,顏色如同黃沙,呈白色,但在朝霞和落日中,會變得妖豔、輕佻,有時則顯得格外孤絕、纖美。

在戈壁間或生長的沙棗樹是一種反叛,始終保持寧死而立的硬漢形象。沙漠的“利器”是無盡的風沙,不妥協的吹襲使得沙棗樹身體扭曲,麵目猙獰,皸裂的皮膚褪了一層又一層,表皮薄處,泛著一抹紅色,像血,但從不流出。沙棗樹總是朝著熾烈的太陽和深邃的天空揮著手臂,把頭抬得更高。

沙棗樹其實也是有夢想的,盡管這種夢想總是被現實擊碎。每年春天末尾,接連盛開的沙棗花是巴丹吉林沙漠最純正和隆重的香味,類似黃米粒,幾十、幾百個掛在一起,但不顯得擁擠,更不相互遮蓋。最熱烈時,隔著一堵高牆或者幾百米都能嗅到。聞久了,會醉倒,身體輕盈,猶如空中盤旋而落的羽毛,也會在閉眼狠嗅的同時,發出讚美,並對世界和生命的美好心生貪戀和感恩。

與沙棗樹截然相反的是一種紅色灌木,叫紅柳。一叢叢擠在一起生長,根須相連,肢體相互糾纏。這一株和那一株,枝條抽空插入,占據對方空間。春季,它們開花,花色為紅,和紅得發紫的枝條一起,像是一道道紫紅色的花壇。可是,紅柳花兒並沒有太多的香氣,尾部發黑的大黃蜂經常光顧。

當然,它們的根部,通常也是蜥蜴、螞蟻、野兔和沙雞的理想巢穴。牧人們休息的時候,也會鑽到他們下麵,好遮住風和陽光。

如果細心,肯定會在這些沙漠植物下麵找到紅蜘蛛。還有善跑的恐龍後裔蜥蜴,從這裏竄到那裏,再停下來,舉著扁平而尖的腦袋四處看看,然後再跑一段,再停下,再看看。蜥蜴和紅蜘蛛爭奪食物,太多的甲蟲、蚊子和蒼蠅成為它們的生活必需品。紅蜘蛛似乎悠閑些,一張大網,便可網出全部生活。

這種大蜘蛛和沙漠中的蠍子、四腳蛇脾性相同,一方麵用膚色與戈壁植物相混淆,一方麵用“毒”捕獵和自衛。兩相比較,由駱駝和羊隻的糞便、腐爛屍骨而生的蒼蠅以及在海子邊蘆葦叢中繁衍的蚊子是最無力的抵抗者。 每一個生命都會在人之外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及生命方式。飼養與被飼養,這種殘酷的運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照樣進行得有條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