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與沙漠是這些動植物天造地設的疆場,它們因荒涼而生,也因荒涼而與眾不同。少雨的沙漠,也會在每年的春夏時節蒙受少量“恩惠”,化生萬物的雨水,在巴丹吉林,絕對是上蒼悲憫精神的體現。與之相輔相成的是源自祁連山的弱水河,這條冰涼刺骨的雪水河,於沙漠及其生靈而言,似乎更具有“眾生皆同”的普世意味。弱水河一名出自《山海經·海內西經》,詩意得讓人心生漣漪。司馬遷《史記·夏本紀》載:“(大禹)導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與梭梭林中的菌類植物肉蓯蓉、鎖陽一樣,富有傳奇色彩。《本草綱目》說肉蓯蓉以並州(太原)為最優,河套及阿拉善次之。據說,這種具有“溫胃”和“壯陽”功效的名貴藥材乃野馬精液落地而生,通常俯在梭梭木根部,身長丈餘者最好。鎖陽如其名,春天冒出地麵,昂昂乎猶如勃起之陽物,顏色紫紅,根部有兩個圓形的連體肉球。其主要功效為“固精”、“療治陽痿”。
額濟納出自匈奴語,至今無人更改。這些年來,在這裏生存的人時常到荒漠間獨立成片的梭梭林中采挖肉蓯蓉和鎖陽,賣給藥材販子,也會留一點泡製藥酒。在漠風不斷的古日乃和額濟納,酒是肉食、蔬菜、茶葉和鹽粒之外最好的東西,那些在馬背和摩托車上穿越戈壁沙漠的人,時常趁著酒意舞蹈,唱我聽不懂的歌謠。
這些牧人絕大多數是蒙古土爾扈特部後裔,他們在戈壁放牧,任由滿身塵土的雙峰駝和羊群,還有為數不多的驢子滿戈壁跑。蘆葦是最豐盛的草,四邊堆積的黃沙日日推進,被掩埋的青草與先前戰死的將士及其屍骨一樣,成為巴丹吉林沙漠中寂寞的亡靈。有幾次去古日乃草原,為數不多的牧民雖然保留了些許“逐水草而居”的民族習俗,但也在各個駐牧地和久居處修建磚瓦房或土坯房。
古日乃草場的朝霞和落日都是在蘆葦尖上完成的。朝霞在東,落日向西,正午才在正頭頂上。朝霞的美仍舊是中世紀甚至“曆史黎明”時期的,紅色的太陽將雲彩燒紅,在黑色雲邊鑲上黃金。落在梭梭林和草原上的光亮呈暗紅色,連結由無數各色卵石鋪成的黑色戈壁灘,微醺如醉酒的騎手。更遠處的沙丘由紅而黃,鋒利的邊刃一邊黝黑,一邊明亮。無數沙丘組成洶湧的乳房,爆發著最壯觀的景象。
我覺得,這些沙丘構成的乳房喂養的是整個天空,長驅的風實際上是一種清洗。來自祁連山的鷹隼在高空盤旋,很容易讓人想起駿馬與長刀、木車與篝火的遠古遊牧時代。地麵上的沙雞和野兔,乃至駝羔、羊羔正在吃草,忽然一片疾馳的陰影,閃電一樣襲擊而來——奔逃已經失去效用,哀憐的嘶鳴在空中漸去漸遠。鷹隼是戈壁沙漠上空,乃至人類內心最驕傲、自由和勇猛的精神向往與靈魂的最終形態。
由古日乃到額濟納,有三條道路。一是從狼心山穿越,一是沿弱水河直達,三是由古日乃經由大戈壁去到。居延海是弱水河的盡頭。唐代,這裏到處都是水,蒿草蔓延,天鵝和野鴨在胡楊樹下棲息和遊弋。騎馬的將軍和徒步的士兵四處逡巡,馬鞭像牧歌一樣卷動雲梢,長刀和弓箭發出耀眼的光。王維在這裏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現在的額濟納,四周都是胡楊樹。這一古老的柳科樹種,在中世紀從地中海一直蔓延至此。而今,許多都死了——在西夏古城哈拉浩特附近,有一座胡楊墓地,上千棵死之千年而不朽的胡楊樹樁形成“慘烈的古戰場”,那些死而不倒的將士與匍匐在地的屍體仍舊保持了戰時模樣。朝陽與落日映照其上,到處都是鮮血,殘肢碎屍,森森然、幢幢然,令人身心冰冷,毫發直豎。
仍舊活著的為數不多的胡楊樹大抵是幸運的,在弱水河畔,安靜佇立。在駱駝和羊隻的鳴聲中,春夏搖著滿身綠葉,嘩嘩作響。暮秋時葉子變紅,再變黃色。在星星聚集的夜晚,就像是無數金片,在風中相互擊打,發出脆響。豔陽當空,整個胡楊樹林儼然就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麵的每一株草都若金絲一般,就連奔跑的蜥蜴、黑色的甲蟲,也都是滾動的黃金。所以,我喜歡把秋天的胡楊林當成紀元前匈奴的黃金甲帳,甚至上天在大地上的堂皇居所。
從額濟納旗府達來庫布鎮向北,沿途的紅柳簇擁著稀少的村落,蔓延的胡楊在田地之外形成龐大的綠蔭。穿越一麵戈壁,在與外蒙毗鄰的地方,是深陷土山之中的居延海。像一個隱秘的夢境,碧水把整個天空納入胸中,蘆葦圍著鬆軟堤岸,依稀可以看到淤泥中深陷的根。飛翔的鷺鳥在空中劃出潔白的弧線,黧黑的野鴨臥在湖心,呱呱交談。土黃色的淡水魚時而躍出,在水麵吐一個響亮的氣泡,就又潛回水底。
有風的時候,沙土像是席卷的軍團,從四麵山坡奔騰而下,到湖邊,卻又銷聲匿跡。仰望的天空似乎是另一個居延海,若是沒有雲彩,到處澄澈。我想,居延海絕對是修心養性的最佳住處。可惜,以前在此牧馬的人早已灰飛煙滅,現代的人,隻是來此匆匆一遊。白晝的鮮衣靚車轉瞬即逝。到深夜,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山頂上孤立的敖包與海裏的魚,在幽深空曠之地,獵獵呼號,躍出或者下潛。
從居延海向南,橫亙千年的祁連山遙不可及,潔白得像是超拔的詩歌意境。行駛在大戈壁中,四邊枯寂,會明顯覺得絕望。沙漠始終以埋葬的表情,將所有已有和進入的事物當做最好的收藏品。挖開土石,往往會看到白骨、生鐵器具乃至至今不肯腐爛的繩索,還有布做的靴子及碎裂的瓷片。這些肯定是“他們”的遺物,是時間之中在巴丹吉林沙漠肉體喪失之後靈魂漂浮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