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生活的地方,我看到的景象(3 / 3)

弱水河無聲流淌,岸邊的紅柳和蘆葦是一種昭示。從地質結構看,巴丹吉林絕對是第二次造山運動的產物,海底升起,大水激蕩,裸露出的與隱藏的同樣神秘。山頂的岩石嚴重風化,層層裂開,有的成為齏粉,但仍舊保持著石頭的姿勢。背陰處,生長著發菜及沙蔥。前者是名貴的菜肴,這些年來,寧夏、河南、陝西、甘肅等地的人時常采挖換錢。後者是一種草本植物,類似於韭菜,煮著和炒著吃,有滋陰、平肝等功效。

當地人說,早些年間,這山裏有紅狐和白狐。有些人用鐵套捕捉,剝皮出賣。有些人說,紅狐和白狐不能捕獵,它們都已成仙,比人還聰明。誰要是禍害它們,它們的後代會複仇。並舉例說,民國年間,村裏一個名叫虎貴的年輕人打了一隻懷孕的紅狐。許多年後,被發現他一個人死在山裏,一堆石頭壓在身上。家人四處查看,也不知道那些石頭是從哪裏飛來的。

河外的高丘上,每距五華裏,就會有一座烽燧。大抵是秦漢時期的建築,有的殘破不堪,有的尚還完好。尤其是天倉鄉政府背後的那座。高有三丈,哨門、垛口仍舊完好,背後的兵營已經坍塌。

這黃土夯築的烽燧,中間插著木板,用蘆葦秸稈一層隔一層澆築起來。站在其上,戈壁驟然放低,漠野無際,即使無風天氣,也勁風呼嘯,如雷激蕩,稍不留心,就會被卷摔下來。

路過的肩水金關城牆盡毀,隻剩下一個三米高的土台子。可能用以瞭望、監督訓練和點將布陣。站在上麵,依稀可見四邊城牆的痕跡,以前巍峨堅固的,而今在時間中成為廢墟。早些年,我在詩歌中表述了這樣一種對沙漠遺跡的情緒:“我們愛著的,總是被風吹遠/在時間的遺跡上/一條腐爛的馬韁,一座城池,一個人及其命運/都會是一把鬆散的黃沙,在夢境聚集/在白晝和黎明,肉體般短暫,又靈魂般遙不可及”

弱水河在巴丹吉林沙漠另一處綠洲,從前叫毛目。南北兩麵均是大戈壁,在古代,是躲避屠殺與隱藏行跡的最佳去處。民國時為毛目縣政府所在地,配有政府及警察、稅務和小型軍隊,還有妓院。斯文·赫定記錄了他和毛目郵局局長商議信件傳遞與接收事宜的經過,還說“從額濟納到毛目縣城,騎快馬需要六天。到肅州(酒泉)要八天”。

村莊在綠樹及灌木、少許的草灘和海子間坐落,人圍著田地和果樹,從地下抽出刺人骨頭的水。燕子四月返回,從泥塘銜泥,在屋梁上修補舊巢。麥子在五月乍起,棉花在秋末燒白大地。大片的苜蓿是馬匹、兔子及羊隻們的最愛。寬闊渠水當中時常裹挾著泥沙、草屑和魚蝦。家家戶戶門前屋後的葡萄、李廣杏、李廣桃、大棗和蘋果梨飽含水分,質脆肉甜。

從這裏向東的一條路,穿過200甚至300公裏的戈壁,可以到達甘州、山丹及阿拉善右旗。由於近年來頻仍的沙塵暴,阿拉善才為人熟知。而甘州、霍去病的“張掖”,隋煬帝主持“萬國博覽會”的地方,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把它的早期風俗說得叫人驚異:“甘州是唐古特省的省府城市,頗為宏大。”“大多數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但也有基督徒和回教徒。”“偶像的祭司,所過的生活比其他人都要高尚,他們不吃肉,不結婚。這裏的居民並不把不守禮法的通奸看成嚴重的罪惡。”“普通人可以娶二、三房妻室……因為他們不僅得不到女方的嫁妝,而且還必須將牲畜、奴隸和金錢分給自己的妻子。結發妻子在家中享有一種優越的地位。丈夫如果發現某個妻子有對不起自己的行為,或不被自己所喜歡,可以把她休回家去。他們可娶表姐妹為妻,甚至可擇嶽母為配偶。”(梁生智譯)

山丹是大月氏和匈奴故地,焉支山是曆代皇家馬場。和張掖一樣,酒泉也處在祁連山下,背靠巍峨,在積雪映照中,原居民寥寥無幾,從漢至清甚至現在,外來者仍舊占有相當比重。另一點,它也和張掖一樣,市中心的鼓樓不約而同地建於明代,以前的名字叫鎮遠樓,當地居民們習慣稱作鼓樓。上麵懸著一口銅鍾,還有明清官要及文人們的筆墨。

貫通古西域的蘭新鐵路將河西走廊串聯起來,大小城市橫在古絲綢之路上,在全球化進程中步速緩慢。很多地方我都去過,包括祁連山中的裕固族聚居地肅南、祁連縣及卓瑪山、豬心山和鄂博嶺、窟窿峽,還有馬匹奔騰的焉支山、皇城草原及丹霞地貌。

短暫的遊曆總是浮光掠影。回到巴丹吉林,我才覺得了自己的輕薄。也才知道,作為一個過客,這一生,我不可能兼顧更多。我熱愛的,或許隻是一個宏闊的概念,它們龐大而遙遠,與我息息相關,卻又無法介入。剩下的那一些,在身邊長期廝守的,或許才真的和我構成緊密關係,我們之間所有的愛與疼,都是相互的也都是隱秘的。

沙塵暴肆虐的季節,大抵是春秋兩季,大風在窗外吹奏悲愴的戰爭,飛行的沙子把窗玻璃打碎。細塵從窗縫蒼蠅一樣擠進來,滿世界都是土腥味,我隻好用被子蒙住腦袋,在稀薄的空氣中想心事,不知不覺睡去。有時候做夢,光怪陸離,但都與我內心及靈魂緊密相關。

有些晚上,月光把巴丹吉林照成天堂,把黑色戈壁幻化成海市蜃樓。頭頂青天,在夏天的細風中抽煙,喝啤酒;在寂靜中聽到蜥蜴奔跑及沙雞的咯咯聲。晚上,一個人躺在房間,看小跳鼠在地麵蹦來跳去,這是隻給我一個人觀賞的舞蹈。我會笑出聲來。可笑聲沒落,小跳鼠就倉惶逃走了。我沮喪,看著落滿細塵的窗簾,久久不願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