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每段旅行都是自我放逐的人生片段(代後記)(1 / 1)

要去一個地方,前些年是出發前幾天興奮不已,內心深處有一種逃離的快感。隨著年齡增大,則附著了一種自我放逐的悲愴感。尤其是一個人到某地旅行的前夜,睡前總有一些旖旎或者出其不意的幻想。那是對旅行的自我推測,尤其是對未知之地或某種境遇的臆想和感性判斷。

前一段時間,一個人去了西雙版納。上飛機落座後,才發現自己心跳異常,勃勃地,連T恤都怦怦然。當夜襲身後,一切都很陌生,也都新鮮得此生未曾,與朋友一番熱鬧,進入賓館房間,站在日暮燈火漸起的窗前,身後燈火照耀一個人的空無甚至無助,偶爾的市聲或尖利或和緩,打在耳膜裏的感覺,竟然有著隔世的恍惚與切膚的孤寂。

由此我覺得,旅行其實是一種自我放逐和返回的人生片段。幾年前,我工作和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出門黃沙漫天,戈壁幽深,天空藍得令人發怵且深如空夢。風沙在春秋兩季包抄萬物和呼吸,稀有的綠色和駱駝、蜥蜴、紅螞蟻等生命是對長時間身處荒蕪之人最真切的安慰和激勵。有些時候我時常一個人外出,其實也走不遠,就是在河西走廊、祁連南北的廢墟、草地、城鎮等地漫遊。白天或許有朋友一起,酒桌和車子上喧嘩萬狀,而一到夜晚,躺在空寂的城市或者村鎮裏,一切聲音都是熟悉的,一切人事也都洞明於心,但隨著夜色和聲音的逐步隱匿,一個人在異地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

有一年夏天,我夜宿張掖某酒店。半夜醒時,竟然起不了身,呼吸艱難,越是掙紮越要窒息。持續將近十分鍾,被樓下幾個男女打架和哭鬧聲解救。站在窗邊向下看,淩晨冷風開神醒腦,再回身看房間,竟然是圓形的,一側窗台上還放著幾隻陶罐,上繪赤身摘葡萄女子,且眉目清楚,嘴唇表情如生。那一刻,我突然想盡快回家,提前結束旅行。

還有一次,在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所屬的祁連山地草原帳篷裏喝酒唱歌到半夜,站在流水邊,青草上,仰望星空,風在我的肉身上無阻礙旅行。我忽然覺得,於草野之中的生活才是真正自然的,屬於個人的,四野無人聲,更無人為之痕跡。這樣一種境地,才是我最想感受和需要的。

日常生活,總是被人和事裹挾,衣冠楚楚而內心倉皇,步履自信而精神萎頓。這是生活的常態,也是人生的必修課。每年或者一段時間外出旅行,其本質不是要換個地方去體驗,而是一種自覺的自我放逐。這種放逐是潛意識的,也是屢屢強烈到不能自製的。而在異地一段時間後,卻很快又發現,此處和他處,其實都不是自己的地方。從起初被美景美事美人所震撼與吸引,到一切不過如此匆匆別過,這種過程,肉身的挪移變得無足輕重甚至百無聊賴,內心的感覺和精神的折射才是每個旅行者最想要的。因此,每一次旅行,都是自我放逐和自我收回的一種純精神活動,而身體,隻是唯一可以借助的工具而已。

在巴丹吉林沙漠二十多年間,我因公或者自己反複在河西和阿拉善高原漫遊,在各種遺跡之間,踩著青草與黃土,岩石與沙土,做一種簡單的大地行走。而內心總是無限冥想,有時針對一處遺跡,有時針對一株樹木或者一粒沙子。其中的感慨和發現都極為宏闊,也非常自我。

事實上,在大地上,每個人的行走都是與眾不同的,與眾不同的還有個人之於大地景觀的個人觀感與心靈感觸。因此,這本書中的文字,隻能是我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基於曆史與現實,此時自然和此時之人而形成的文字記錄與呈現,而絲綢之路,尤其是河西走廊自身隱藏與裸露的諸多秘密,無限隱藏而又無限敞開。這本書的出版,得益於青年作家黃孝陽,得益於責編郝鵬。毋庸置疑,劉振友、王政德、張鴻、曹伯正、戴友春、嘎瑪丹增、胡楊、董玉、戴熾義、耿耘、史學華、柯英等攝影家的作品為本書增添了濃鬱的藝術氣息,使得這些基於個人漫遊與冥想的文字有了確鑿的畫麵感與存在感。在此,一並致以謝意!

楊獻平

2012年12月15日於成都北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