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如同久孕的花蕾在乍暖還寒之後終於怒放枝頭,好像久藏的明珠一朝出匣終於精光四射,王開林正屆而立之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落花人獨立》得到他家鄉的湖南文藝出版社的青眼,作為“瀟湘散文精品叢書”之一而行將問世。一卷在手,讀者手捧的是照眼的珠光和襲人的花香。
當今之時,真正的人文精神日見衰落,其表現之一是商風盛行於文壇。或懾於權勢,或媚於孔方,或囿於圈子,或限於眼光,本為一般作者,動輒冠以“著名”;原無多少才華,不吝贈送“出色”;實係平庸之文,何惜吹為“力作”。如此商業廣告式的“他銷”與“自銷”,自然魚目混珠,虛名浪得,以至於常常黃鍾啞默而瓦釜雷鳴,使得一些對文學此心不貳而采筆在手的作者不免而興世風不古之歎。王開林的散文絕非盡善盡美,他的眼界還有待開闊,氣度還有待恢宏,頗具個性的抒情還有待升華為終極的大悲憫大關懷,但作為一位勝承楚騷美學的馨香而借鑒西方文化精華的青年散文家,他的作品的文學品位和文化精神品格,也遠在時下的一般散文作者之上。散文應該多采多姿,讀者的審美趣味也因人而異,而我個人最欣賞的,是那種從中可見學人素養、智者思索和才子風華的作品,從整體而言,王開林的散文已然三美皆備,至少可以說已具有如上所說的美文三要素。他的散文的具體勝長,我不必巨細無遺地羅列,但諸如對文學的本體意識,對人生的哲學玄思,對語言的嚴格自律,我想必將為更多的讀者所欣賞和讚美。
在拜金主義盛行而價值觀念失衡的今日,經濟熱氣騰騰而文化清清冷冷,“銅臭”固然已經正名,“書香”卻開始易位,不少以寫作為業的人,麵臨的是深層的人格裂變和深刻的心理危機。某些“文化人”已經蛻變為“錢化人”,而王開林仍安坐於小小書齋,那是他精神的聖殿,仍氣定神閑地和繆斯相戀相親,那是他生命的寄托。任憑四麵商歌,我自心如止水;隨它錢潮拍案,我自笑傲江湖。他的有“貝”之才,當然多乎哉不多也,但人的價值難道主要是用金錢來衡量的嗎?從精神的和永恒的雙重意義而言,他的無“貝”之才雖不能言富可敵國,也可以說富比連城,那些錢囊鼓脹而精神貧困的酒地花天的百萬富翁何足道哉!
清代的詩論家趙翼,在杭州西湖和才子袁枚一見而喜相逢,他在贈袁枚的詩中說“才可必傳能有幾?老猶得見未嫌遲”。我想借彼而喻此。開林正值華年,兩鬢青青,雄心勃勃,而我的青春早已不知去向,白發的先頭部隊已經其心叵測地開始攻城。然而,我有緣和年輕的開林相識,有緣在一個空間裏明窗相望,呼吸晨昏,更有幸常常和他把盞(出塵的清茗而非世俗的醇酒)論文,使我不時重溫年少時的好夢,因而老樹也欲再發新枝。可以自慰的是,我雖無識人必中的慧眼,但相信珍珠在前,尚不至於視同魚目;奇葩照眼,還不至於霧裏看花。
雖說年華隨風而逝,二十九歲的開林說他已經“走完了人生整整三分之一的路途”,但他畢竟來日方長,宇宙銀行中他的時間存款足可供他大展鴻圖,這一點使我深懷嫉妒。以其不可多見之誌,以其不可多得之才,我絕不懷疑開林將來的上選之作是否能傳諸後世,因為其中洋溢的將是永遠的書香。
一九九四年仲夏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