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坐看雲起時(2 / 2)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我根本等不及這非常之人的降臨,或許他能普度眾生,但無法解救我。我懷著一份厭倦,像懷著死胎而不自知的婦人,時或仍有壓抑不住不住的驕傲和怡悅。我是一片將落而未落的秋葉,等著最後的寒霜和冷雨,但早晨的陽光又使我有了求生的渴望。

六祖惠能很有意思,他從五祖弘忍手中接過達摩傳下的衣缽,假想師兄神秀會害他,就一溜煙跑到五嶺之南的曹溪,收下眾多門徒,開壇講授佛理。他大字不識幾個,講起禪家的佛理來卻絲絲入扣,其智慧令人擊節稱奇。人們往往從他極為樸素卻密布禪機的語言中得到啟諦,因而茅塞頓開,這又有點令人將信將疑了。也許人的思想隻是一蓬雜草,禪可以將它連根蓐除,沒有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人們反而活得更加舒坦。六祖惠能說:“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滅萬年愚。”我不知禪的妙用是否被過度誇大了,從一些佛家的故實來看,人們往往因此超脫凡塵,抵達精神的彼岸。但也有一些疑點,他們見性成佛之後仍要住在深山古刹之中,似乎特別害怕受到紅塵的玷染,與大乘佛諦強調的回向人間、普度眾生的大境界相差甚遠。他們既已脫離塵世,六根清淨,煩惱全無,活著也就是白活著了。有器皿而不盛物,與沒有何異?當然,也有一種自圓其說的講法,禪之為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就充滿了神秘色彩,讓人更不得要領了。

我摸不到禪的門徑,又回到從前的路途。我若隻想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一些甜頭,這並不難,但我不是一個淺嚐輒止的人,要繼續深挖,就常常掘出一大堆無用的石頭,其他別無所獲。王維有兩句詩,“行到水落石出窮處,坐看雲起時”。先前,我沒有好好地領會,就輕易地將它放過去了,現在重讀,終於讀出些意思來。一個人沿水而行,水盡則止,似乎興味已到頭了,開始感到百無聊賴。此刻,若席地而坐,抬望眼,忽見雲山湧起,別有一番意趣,豈不是較先前又進了一大步?眼界展闊了,心中害然開朗,便脫出原有的境地。以往,我每次行到水窮處,總還惆悵地盯著幹涸的河床,以及那些碎石、枯枝、腐葉,無以自解。殊不知身外另有一大宇宙,正包容著我,我的那些鬱悶就像丟入爐中的一小朵雪花,很快就消融得無跡可尋。

人若想進入徹悟之境,就不能誤入歧途。修一種道,最大的目的是為了在現世中得到安詳,倘若仍需要一死來蓋棺論定,就覺虛妄的萬分太多,還不如不鹹不淡地活著,做些無善無惡的事情。隻要自得其樂,跟花兒似的,開謝也就聽其自然。隻不過這樣也不容易做到,還老想著“天生我材必有用”或“男兒何不帶吳鉤”之類,重又跌到世情的縲絏之中,身不由己了。

任何好戲高潮一過就必然走向結局,這也正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我們隻是一代一代地銜接著,情節才顯得跌宕起伏。就每一個人來說,若能從有限之中看到無限,就不會揾淚於一時一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