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佛爺大臀下的蓮台,覺得那樣坐著,就坐在了水的上麵花的上麵,一定很舒服;又見著許多人在自己跟前叩頭如搗蒜,就更加開心。我想著這些沒來由的事兒,把自己也給逗樂了。正在興頭上,女友卻來潑一瓢冷水,說,你要想出家,沒有哪座廟肯收你,以瀆神為樂,不人不鬼的,誰見誰嫌,誰見誰怕,也隻有我才受得了你。
我不吱一聲,由她去圖嘴皮子快活,反正大家都是尋點樂子,不必責怪她煞了我的風景。
我自認為是一個標準的僧徒,若生在六祖惠能的時代,一定是曹溪大師的弟子。佛家的戒律我是絕對能夠遵守的,我身上沒有多少貪、嗔、癡、淫、惡的成分,性情溫和也是先天所秉。女友最初就特喜歡我這一點,後來才漸漸感到不妙,認定我若要離開她,必定是無聲無息的,像一隻高空的風箏,線一斷就飛得沒影了,很難再找回來。她說,我原以為你隻是太理智,沒想到你把什麼事兒都看得很輕。
我的書房就是我的廟,但裏麵沒有神靈,隻有居士。有時候,寂寞是最好的東西,像夏日的一塊冰,涼絲絲地含在嘴裏,覺得很受用。先前,我喜歡讀史書,諸子和唐詩、宋詞,如今是一介不取了,隻偶爾還讀一些明清小品。近兩年來,我對佛經產生了興趣,但讀過《金剛經》和六祖的《壇經》之後,就覺心中已滿溢,若用句佛家的行話說,我的根器太小。日常我還讀些禪宗語錄,隻是好玩,也不曾悟出些什麼。我想,我的腦子不太好使,便愈加體諒自己的愚笨。
有一段日子,我幾乎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每日裏隻聽聽音樂,或坐著發呆,或四處閑逛,心裏空落得很,凡事都找不出一個意思來。文章是不寫的,書也悚懶得去讀。我想,我快完蛋了,整日喪魂失魄,原有的一段功名心也全然擱置一旁。其實,這就是精神的休克,當時卻找不到急救的辦法。好在這樣悶悶的日子沒多久就過去了,我又再度恢複了食品店欲和心情。
原先,我太看重每件事中所包含的意義,這樣一來,難免自尋煩惱。我的工作正有許多人在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有人認為,文學能提高大眾的精神境界,我卻並沒有這樣樂觀。文學太玄虛了,即使是所謂心靈的真實,也帶著相當濃厚的個人主觀色彩,就像街頭所遇見的陌生人,你始終揣摩不透他的想法。何況文學誘使人們去追求那些夢幻空花,而人們抬頭所見卻全是現實中醜陋的一麵。文學的裝飾作用,無論是在誰的生活中,都能看到一定的影響,但它也同樣是可有可無的。我選擇了文學,就選擇了一種宿命,常常在彩虹上奔走,彩虹則可能隨時消失,我也可能砰訇一聲落地,摔得粉身碎骨。
別人說,你是作家,有良心有責任去如何如何做。對此,我三緘其口。首先,我是一個人,寫文章與種地有唯一的共同點,都是勞作。然而糧食是可以充饑的,文字卻可能根本無用。更多的時候,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因此心底很不踏實。
我的苦惱在禪家眼中肯定很可笑。我已經不自覺地淪為觀念的奴隸,難以自拔。其實,世間的事情無非讓人們去重複一個淺顯的道理,久而久之就沒有道理了,但大家仍樂此不疲。比如情侶之間總要說“我愛你”,一千遍一萬遍之後,這三個字就成了一個習慣性短語,不再表明什麼,猶如“今天天氣真好”之類,說者無心,聽者也無意。
我離開文學肯定能活,但活得是否好,心中就沒譜了。隻不過總要做一件事,恒久地去做,遲早總會有一天不耐煩,變著法子再去幹點別的,也逃不出這個結局。周而複始的厭倦,直到死,我在天堂也不能與上帝相安無事,在地獄也不能與魔鬼和平共處。這是毫無辦法的。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認可一種固有的生活狀態,因此每多一分掙紮,就多一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