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安小若終於查到那兩句詩是李商隱的,卻終是難以索解其中意味。有時她會想,這個老人,寫著那麼好的字,寫著古人的詩句,他,真的有精神病嗎?安小若被打動了,她默默地收下了那個本子。早晨的時候,雖然冷,她還堅持到園子裏讀書,那個老人每天都早早地在,依然對她微笑。
日子如深溪之水,不覺其流淌,卻一直在消逝。又是一年多過去,安小若已經上高二了,有那麼幾天,她晨讀的時候沒有看到那個老人,是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老人姓什麼。周日夜裏,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周一早晨,窗台上也是空空蕩蕩。那些天,她有一種失落,一種焦慮,卻不知該去問誰,更沒有勇氣走進西北角那個孤單的小房子。這個院子裏,沒有人關心那個老人的好與壞,除了林曉晨,可是近些日子,林曉晨也不見了蹤影,他一年前就退學了,說是在外麵一家工廠當學徒工。
她與林曉晨也是久不說話了,仿佛曾經的情份如水逝雲散。可是,那些深藏在心裏的過往,那些寂寞青春的溫暖,真的就會如此輕易地流散嗎?當安小若還在憂心忡忡的時候,那個老人卻故去了。在他那個孤單的小房子裏,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去的,那個中午,春日的陽光暖暖,安小若卻覺得淒冷無比。林嘵晨回來了,抱回了一大箱子藥,卻是已無用處。整個院子裏,隻有他和她在哭,他在那裏嚎啕,她偷偷地流淚。
老人出殯的時候,她沒有去送,像院子裏那麼多人一樣。她感歎人們的涼薄,也痛恨自己的無情。那些日子,她空空落落,也輾轉聽說了老人的經曆,他的確殺過人,殺了自己的一家人。有人說他根本沒有精神病,隻是為了逃脫刑罰。所以,即使他死了,也沒有人說他一句好話。她在人前更不敢提起老人,閑時便翻起那個寫著李商隱詩句的本子,回味著深夜裏的足音。那個本子,她一直沒有用,保存著。
林曉晨又離開了,說是去外邊的城市。走前,他找到安小若,將厚厚一撂子本給她,什麼也沒說,安小若知道,這是老人給她的,卻沒來得及放在窗台上。那一刻,她的眼睛濕濕的,看著林曉晨也如在霧中。林曉晨輕輕地擁了她一下,便離去。於是,在這個院子裏,再沒有人,是的,走了這兩個人,在安小若心中,院子便是空空的。
許多年以後,安小若已在遙遠的一個城市中安身,有時會覺得自己在他鄉為客,可是卻找不到故鄉。故鄉如果是那個生長的城市,城市裏卻沒有她的家,家如果是那個大大的院子,院子裏卻沒有親人。於是思緒漂泊無依,隻是想起那個老人,想起那個少年,才會有一種溫暖,卻是被歲月的塵埃阻隔,無法蕩漾成滿眼的淚,隻有在寂寂的午夜夢裏,那份溫暖才會渲染一方心境,隻是,沒有比夢更遠的地方了。
是的,曾經年少的時光,曾經的愛,穿不透歲月的水阻山隔,甚至連音容也漸漸漫漶。想不分明的,已無須再去想,記不清的,也不用刻意去尋,隻要有過那樣的愛,有過那樣的溫暖,就足夠了。原以為一片荒蕪的青春,卻因有了那份愛而蔥蘢起來。如此,不管故鄉何處,不管他鄉冷暖,生命,自會水澄天清,就如曾經那個園子裏的風晨月夜,無憾,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