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仆人站到他身邊,問他一件事,他不願叫仆人幹,馬上嚷道:“Pow!”
頓時,餐桌上的幾個人吃了一驚,等著聽好戲,仆人暗暗好笑,他自己尷尬得很:但他很快又鎮靜下來。
“這是卡納卡人的土話①,意思是‘不要’,我隨口說的。”他解釋道。
①卡納卡人(Kanaka)為夏威夷群島和南灣小島上的土人。
他發現姑娘的眼在盯著他的一雙手看,似乎覺得奇怪,便又解釋道:“不久前我跑太平洋的一條郵船,到西海岸。船晚點,在普古特海灣①靠岸時,我們差點沒累死,裝貨。是混裝貨,你大概也知道怎麼回事。所以,手上的皮全掛破了。”
①普古特海灣(PugetSound)位於華盛頓州西北部。
“我不是想知道這個。”姑娘反而向他說明道:“你的個子很大,手卻似乎小得不大相稱。”
他的臉火辣辣,知道這意味著又一個缺陷露了底。
“是這樣。”他承認道。“幹重活這雙手小了些。但我揍起人來卻像騾馬踹一腳一樣厲害,手臂和肩的力都用了上去。手臂和肩很結實,一拳打到人的下巴上時,自己的手也會震麻木。”話雖這樣說,他心裏並不得意,反而感到懊惱。他已經失言,談了不中聽的事。
“阿瑟多虧了你奮力相救。更難得的是,你與他素不相識。”姑娘發現了他內心有苦處,卻不知道苦從何來,婉言安慰道。
年輕人一聽倒明白姑娘的用意,但感激之中又麻痹起來,說話露焰。
“那事就得了吧,別提。哪條漢子都會幫上一手,也不一定要救阿瑟。那幫臭崽子,沒事找事,阿瑟沒礙著他們誰。他們叫阿瑟嚐嚐厲害,碰上我叫他們嚐了厲害,撩倒好幾個。這一打我手上刮掉了幾塊皮。那些家夥才花不來哩,我掉皮他們掉牙齒。掉兩塊皮算什麼?等我一瞧……”
他停住了,嘴卻沒合攏,發現話又滑邊。雖然與姑娘坐在一起,比起來真有天差地別,就怪自己太不爭氣。阿瑟接過話題,第20遍說起在渡船上受到一群醉鬼的欺負,多虧馬丁先生挺身而出,救了他。可是這位馬丁先生在一旁卻緊鎖著雙眉,悔不該出了醜,苦苦盤算著在這家人麵前該怎樣注意自己的言行。當然他到現在為止都隻白費了心機。他與這一家不屬於同一檔次的人,言語也不相通,這一點他自己看得明白。他不能裝作是他們的同類型人。假麵具會掉下來,而且,他天生戴不得假麵具。他沒有假裝、做作的本領。無論如何,他就是他。盡管以後他會學到他們的語言,現在他卻說不來他們那一套話。對這一點,他認準了。但盡管如此,他不能不開口說話,而且不能不使用自己的語言。當然,也得有個分寸,得讓這一家人能懂,別叫這一家人太吃驚。而且,對於不熟悉的事,他不能充內行,甚至以沉默掩飾無知也不行。他這樣打定主意時,那兄弟倆在談大學的一本經,好幾次提到“三角”。馬丁·伊登便問:“什麼‘三角’?”
“三角學,高等數學的一個門類。”諾曼說道。
“什麼叫‘數學’?”馬丁·伊登又問了個問題,問得大家笑起諾曼來。
“數學就是數學。”得到的隻有這個回答。
馬丁·伊登點點頭。知識這片無邊無際的天地他現在已瞥到了一眼。他的所見是有形的。他有個特殊的本領,能把抽象事物變成有形事物。經他的頭腦這位魔術師妙手一點,什麼數學,三角,以及與它們相連的整個知識領域都變成了一片風景帶。他看得清楚的是綠樹叢和林間的空地,讓明亮的陽光照著。遠處雲遮霧障,朦朦朧朧。他知道,在雲霧之外,正是未知世界的殿堂,引誘人的美好地方。他想到這個地方就像想到美酒。他應該大膽闖,應該手腦並用,應該征服這個世界。他的思想深處跳出來一個宏願:出征!贏得她——就是坐在身邊的這位白玉美人。
他的退想被阿瑟打破了。這一夜阿瑟都念念沒忘叫這個野性子人現出本相。馬丁·伊登記起自己打定的主意。他終於回歸了原樣。開始還有所顧忌,但不久以後,他便大顯其才,把他熟悉的生活繪聲繪色地重現在聽者眼前。在走私船“翠鳥”號被緝私船抓獲時,他在船上當船員。他睜大眼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現在又把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他向這家人講敘波浪起伏的大海,大海上的人和船。他說得活靈活現,使別人像是親眼見到了他之所見。他具有畫家的才能,一大堆細節取舍得當,畫出的生活場麵栩栩如生。他的話滔滔不絕,娓娓動聽,表現力強,緊緊扣人心弦。他敘述的生動常使這家人佩服,用的一些話語也常叫這家人吃驚,但是經過他的嘴一說,悲劇裏會摻雜幽默,凶狠的格鬥似乎成了精彩的表演,水手古裏八怪的行徑聽後大可理解。
姑娘一直睜大眼,目不轉睛地聽他滔滔不絕地談。年輕人像團火,使她感到暖烘烘。姑娘懷疑起來,自己是否一直氣血不足。她想依偎著這位陽剛之氣像火一樣旺盛的年輕人,幾乎就要靠了過去,好不容易才忍著。與此同時,年輕人也有不如她意之處。她不喜愛他一雙傷痕累累、因幹重活而磨得粗糙的手,覺得下賤人的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太深的印記。也不喜愛襯衫領磨出的那道紅印,還有隆起的肌肉。他的粗魯更加她害怕,每句粗魯話都聽得刺耳,每個粗魯行為都讓她惡心。盡管如此,他還是在不停地吸引著她。這一來她產生了懷疑,以為他有什麼妖法在迷她。她頭腦裏曾根深蒂固的一切也動搖起來。他的經曆和險遇在衝擊著常規。由於他小看危險,凡事打哈哈,生活仿佛沒有什麼了不起,無須認真對待,無須受約束,倒成了件玩具,可以隨意翻來倒去,拋來拋去,日子也盡可漫不經心過,要開心就開心。“那麼你就玩吧!”她內心一個聲音在大叫著。“你想靠近他就靠近他,把兩隻手放到他脖子上去!”對這種荒唐話她願高聲讚同,竟忘記了自身的體麵和教養,不在乎他的身價與自己的身價有多懸殊。她往四周掃了一眼,發現其他人也都聚精會神看著他,要不是見到母親眼裏流露出恐懼,那她就全完了。誠然,母親的恐懼裏也含有興奮,但恐懼畢竟是恐懼。從另一個黑暗世界來的這個人是禍害,母親看了出來,母親看得對。她事事信得過母親,這件事她也相信母親的眼力。年輕人不再像團火,使她感到暖烘烘。於是,她也不再把他當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