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送她上夜校。”他沒有多答話。

“你見到我來不高興嗎?”又一陣沉默後她問。

“高興!高興!”他連忙說。“但是你來得不太莽撞嗎?”

“我溜進來的,誰也不知道我在這裏。我想見你,要對你說我做了大傻事。我來是因為再也控製不住,因為心驅使我來,因為——因為我想來。”

她站起身,麵對著他,把手放在他肩上,呼吸變得急促,不一會倒進了他懷裏。馬丁生來氣量大,心腸軟,不願刺痛別人感情,知道如果推開這個女人,會叫她頓時心碎,張開手臂抱住了她。但是他的擁抱沒有溫情,接觸沒有愛撫。她投進他的懷抱,他摟著她,唯此而已。她緊緊依偎著他,後來改變姿勢,把雙手慢慢伸到他脖子上。然而,她的手感覺不到一股熱力,而他更是別扭,難受。

“你怎麼抖得厲害?冷嗎?我生火好嗎?”他問。

馬丁動了動,想掙脫身,但魯思依偎得更緊,抖動得更厲害。

“沒什麼,就太緊張。”她說話時連牙齒都格格響。“過一會我就能平靜下來,現在已經好多了。”

漸漸地,她不再發抖了。他仍在抱著她,內心終於明白過來,知道她來的目的。

“我媽媽原來要我嫁給査利·哈普古德。”她說。

“查利·哈普古德?就是那滿嘴迂腐話的家夥嗎?”馬丁以不屑的聲氣問。過後又補上句:“現在你媽媽大概要你嫁給我吧。”

他的後一句話不是句問話,而是道出一個確實無疑的事實。接著,一串又一串版稅數字在他眼前跳動著。

“她不會反對,這我知道。”魯思說。

“我稱她的心嗎?”

魯思點點頭。

馬丁想了想說:“要說稱心,真實早就該稱心,不致拆散我們。我沒有任何變化,仍是那個馬丁·伊登,甚至不及當初,因為我抽煙了。你沒聞到我有股煙味嗎?”

她沒有答話,岔開手指按在他嘴唇上,現出親密、天真的神情,巴望他會像往日一樣親吻起來,但馬丁的嘴唇木然不動。等到手指挪開了,他又往下說:“我沒有變。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在找工作。而且,我不願找工作。我仍然認為赫伯特·斯賓塞是個高尚的偉人,布朗特法官是頭十足的蠢豬。前幾天晚上我跟他還吃過飯,所以不會說錯。”

“但是我爸爸請吃飯你沒有答應。”她興師問罪了。

“這麼說你也知道?誰叫他來的?你媽媽嗎?”

她閉嘴沒答。

“那就是你媽媽了。我早料到。你現在來我猜也是她的主意。”

“沒人知道我到這裏來。”她不服。“你認為我媽媽會答應嗎?”

“會答應你嫁給我,沒問題。”

她尖聲嚷起來:“喲,馬丁,別狠心,你一次也沒有吻過我。你像石頭,無動於衷。想想吧,我放大膽幹了什麼?”她往四周一望,打了個哆嗦,但神情中也帶著詫異。“想想吧,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馬丁的耳邊響起了利齊的話:“我為你死也甘心!我為你死也甘心!”

“那麼為什麼你不早放大膽呢?”他不客氣地問。“為什麼在我沒有工作的時候不?在我挨餓的時候不?當時我不是與現在一樣,也是條漢子,是個作家,是馬丁·伊登嗎?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了很多天。倒不僅僅涉及你,而是涉及所有人。你知道,我沒有變,盡管轉眼之間我身價百倍,自然而然總不得不想我變了。現在包在我骨頭上的還是那些肉,10個手指、腳趾還是那10個手指、腳趾。我還是我。我的力氣沒有變大,優點沒有增多,腦子也是過去的腦子。甚至,對文學和哲學也沒有提出新見解。今天我自身的價值與沒人理踩我時的價值一模一樣。我左想右想都想不通的是,為什麼一下子人人都看得起我了。顯然,人家找我並不是因為我本身如何,我還是當時沒誰理睬時的那個我。這麼說來,他們現在看得起我一定另有原因,一個在我自身之外的原因,與我無關的原因!這個原因要我說給你聽嗎?原因在我獲得的名聲。我的名聲並不等於我。名聲隻是別人哄抬出的。另外是看在我賺到了手和會賺到手的錢份上,但我的錢也不等於我。錢可以擱在銀行裏,擱在人的衣袋裏。你現在找上我的門難道不是看在名聲的份上,看在錢的份上嗎?”

“你說得我心都碎了。”魯思哭著說。“你知道我愛你,我到這裏來是因為愛你。”

“恐怕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聲音來得溫和。“我要問你,既然你愛我,那麼為什麼現在為了愛會找上門,過去愛著我卻要拋開我?”

“忘記過去,原諒我吧。”她大聲懇求著。“就記住我什麼時候都愛你,現在又回到了你的懷抱裏。”

“恐怕我像個商人,太精明,眼死死盯著天平,要看清你的愛情的分量,還想分辨清你的愛情的成色。”

她不再依偎在他懷裏,坐直身子,久久地、細細地看著他。後來剛張口要說話又變了主意,遲疑著。

馬丁又開了口。“不瞞你說,我就這樣看問題。當初的我就是現在的我,但誰都不把我放在眼裏,連自己人都不例外。我那些書當時都已完稿,但看過稿子的人個個不以為然。說穿了,正是因為我寫了那麼多作品,大家似乎對我沒有了好印象。從最好處說,我寫那些作品似乎是在幹什麼丟臉的事。人人對我說:“找個活幹吧。”

魯思做了個手勢表示不是這麼回事。

馬丁說:“當然,你的話說得不同,是叫我謀個職位。你對‘幹活’這個通俗字眼不喜愛,就像對我的許多作品不喜愛一樣。這個字眼刺耳。不過,告訴你吧,當我認識的人個個勸我去幹活,就像勸走上邪路的人迷途知返一樣,我聽到這個字眼也非常刺耳。可是話說回來,等到我的作品問世,等到我有了名聲,你的愛情就得另當別論。馬丁·伊登在全部作品完工時你不應嫁。那時候你的愛情缺乏力量,所以你沒有嫁給他。現在你的愛情不缺力量了,但我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你的愛情的力量歸因於我的作品的出版和社會聲望。我現在不說你看中了我的版稅,但我有把握,你父母態度的變化與此息息相關。當然,這一切都使我不痛快了,但更糟的是這一切使我對愛情,對神聖的愛情產生了懷疑。難道愛情就這麼庸俗,非要依賴作品的出版和社會聲望嗎?似乎是這麼回事。我坐著想這個問題想得頭腦都發暈。”

“我的可憐又寶貝的頭,你就別再發暈了吧。”她伸出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讓我們現在重歸於好。我什麼時候都愛你。我知道自己太軟弱,不該依著我媽媽的心意。這是我的過錯。我常見你談起人類的過錯與弱點時表現出寬宏大量,請你對我也寬大為懷吧。我做了錯事,請你原諒。”

“對,我很樂意原諒。”他不耐煩地說。“如果實際上沒什麼事需要原諒,那麼原諒人再容易不過。你所做的事用不著請人原諒。誰都根據自己的看法行事,沒有超越看法的行為。當初我說一句請你原諒我不找工作也會無濟於事。”

“我叫你找工作是出於好心。”她爭辯說。“這你自己也知道。我不會又愛你卻又不懷好心吧?”

“不錯,但你的好心難免毀了我。”

他不等她開口辯駁接著說:“這話是真。你會讓我寫不成,毀了我的事業。我生來看重現實,而資產階級生來不願麵對現實。資產階級怯懦,害怕生活,而你正是想方設法讓我也害怕生活。你本想叫我變得規規矩矩,把我逼進一個鴿子籠似的生活圈裏,進了那個圈,生活就完全變樣,不真實、虛假、庸俗。”她聽得不服氣,動了動。“庸俗是資產階級修養與文明的根基。而且怒我直言,是極端的庸俗。我沒說錯,你想叫我變得規規矩矩,改造成你那個階級的一員,有你那個階級的理想、價值觀和偏見。”他難過地搖搖頭。“到了現在,你仍不懂得我在說什麼。你對我的話的理解並不是我要表達的本意。在你聽來,我的話幾乎是癡人說夢,而我卻認為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從最好處設想,你也會有些莫名其妙,會笑話,心想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剛剛從泥坑裏伸出個頭,就指手畫腳,對我的階級評頭品足,說它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