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思的頭無力地靠在他肩上,身體緊張得一陣陣顫抖。他等了好大一會想聽她的話,結果還是自己說了下去。
“現在你想破鏡重圓,嫁給我。你需要我了。可是你聽著,如果我的書沒有引起反響,我還會是現在的我,但你就不會登門了。就因為他娘的這些書——”
“別出言太粗。”她打斷他說。
他沒有想到會有這句責備,大笑起來,笑得很難聽。
“得啦!”他說。“就在你一輩子的幸福能否到手的緊要關頭,你仍然像過去那樣害怕生活。你害怕生活,連一聲無傷大雅的粗話都害怕聽。”
這幾句話使她知道了剛才失言,然而又覺得他小題大做,有些委屈。兩人默默無言坐了很久,一個感到了絕望,另一個在反思不再複還的戀情。現在他明白,其實他不曾愛過她。他愛的是個理想化了的魯思,他自己創造的天仙,他自己愛情詩中光彩照人的女神。這個實有其人的魯思是位資產階級小姐,資產階級的弱點她一個不少,資產階級的狹隘心理她根深蒂固,他從來就不曾愛過。
她突然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說的許多話是真。我一向害怕生活,過去沒有真正愛你,現在總算知道了應該怎樣相愛。我愛你的現在,你的過去,你所走過的道路。我愛你與我那個階級不同的方方麵麵,我現在還不理解但以後會理解的那些信仰。為了理解你的信仰,我願不惜一切努力。甚至喜歡你抽煙,說粗話,因為它們是你的習性,我應該愛你的習性。我還可以多學。在剛才這10分鍾裏,我的收獲就不小。我有勇氣來這裏就說明我明白了什麼。啊,馬丁!——”
她嗚嗚咽咽哭著,緊緊依偎著他。
這一來他的擁抱有了溫情,她幸福地領受著,動了動,麵露喜色。
“太晚了。”他說。他想起了利齊的話。“我是個病人,痛不在身體,在心,在腦。我似乎已心如死灰,什麼都不在乎了。如果好幾個月前你像今天這樣,事情就大不一樣了。現在為時已晚。”
“為時不晚。”她大聲道。“你以後看吧。我會向你證明,我的愛非往日可比,我把愛情看得比我的階級,我最心愛的一切都重。凡資產階級無比珍視的,我都會蔑視。我再也不害怕生活。我要離開父母,讓朋友們拿我家的人當笑柄。如果你願意,我這就來與你住在一起,與你在一起我感到光榮、幸福。如果說我原來背叛了愛情,現在為了愛我要背叛當初使我背叛的一切。”
她站在他麵前,兩眼亮晶晶。
“馬丁,我在等著,等你答應我。”她輕聲說。“你看著我吧”。
他一看,覺得的確不簡單。她衝破資產階級習俗的牢籠,彌補了本身的全部缺陷,終於成為一個無可非議的人。這不簡單,不平凡,不易為之。然而,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呢?他並沒有被她的變化打動。所謂不簡單、不平凡隻是理論上該如此說。在應該激情如火時,他看著她卻冷淡如冰。他的心木然不動,感覺不到任何與她親近的欲望。利弁的話再度浮上腦際。
“我有病,病得厲害。”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現在我總算知道了病情的嚴重。無可救藥了。我從來不害怕生活,但做夢也不會對生活感到膩味。生活讓我已吃飽了撐著,對什麼都沒有了胃口。如果我還有所求,現在想得到的一定會是你。你這該知道我病得多重了吧?”
他把頭往後一靠,閉上眼睛。孩子在哭的時候,如果透過蒙在眼上的淚花,注視照著他眼睛的陽光,會忘卻自己的傷心事。馬丁也像一個淚眼朦曨的孩子,看見強烈的陽光穿過一簇簇樹葉照著他的眼,照得熱辣辣,於是忘記了他的病,就在眼前的魯思,以及一切。一簇簇樹葉在擺動著,陽光強烈耀眼,看得眼發痛,然而他一直看著,也不知為什麼要看。
門的把手一響,把他驚醒過來,隻見魯思已站在門邊。
“我怎麼出去呢?”她眼淚汪汪問。“我害怕。”
馬丁一躍而起,嚷道:“啊,對不起。我已經糊塗了,都忘了你在這裏。”他摸摸頭。“當真我腦子不正常了。我送你回去吧,從小門出去,沒人看見。放下麵紗,不用當心。”
她挽著他的手臂穿過燈光暗淡的走廊,下了狹窄的樓梯。
到了人行道,她沒放開他的手臂就說:“現在沒事了。”
“別忙,我送你回家。”他答道。
“千萬別送。沒有必要。”她謝絕了。
她又想放開他的手。這時他有些奇怪。出了飯店無可擔心,她害怕什麼呢?看來她幾乎膽戰心驚,巴不得甩開他。想來想去他覺得唯一的原因在於太緊張。於是他夾住她的手,拉著她一道走。才走過半條馬路,他發現一個穿長大衣的人閃身躲進一扇門。走過這扇門時他掃了一眼,盡管那人把高高的大衣領翻了上來,他還是認出了,竟是魯思的弟弟諾曼。
魯思與馬丁一路難得開口,一個是心懷鬼胎,一個是冷若冰霜。馬丁隻說了一句他要遠走南太平洋,魯思隻說了一句請他原諒她這不速之客。唯此而已,別無其他。在門口分手隻有常規禮節。兩人握了手,道了再見,馬丁抓起了帽子。門關上後,他點根煙,往回走。經過諾曼躲閃進的一道門時,他站住了,往門裏若有所思地望望。
“她說謊。”他把心裏想的大聲說了出來。“她騙我說大著膽來找我,其實她弟弟陪了她來,又在等著接她回去。”他哈哈一笑。“哼,這些資產階級!我倒運時連他姐姐的麵也不能見,等銀行裏存了錢以後,又把姐姐送上門!”
他轉身剛要起步,身後一個流浪漢開口向他討錢。
“先生,行行好,給兩三毛錢,讓我找個地方過夜吧。”那人說。
馬丁覺得這聲音熟悉,忙再轉過身,一看原來是喬,忙一把抓住。
“記得在溫泉飯店分手時嗎?”喬對他說道。“我那時就說我們後會有期。心裏認準了一定會,現在果然。”
“你氣色很好,還長胖了。”馬丁高興地說。
“這還用說!”喬臉上喜氣洋洋。“當了流浪漢,日子才過得痛快了。重了30磅,身體呱呱叫。以前幹活累得半死,還是當流浪漢強得多。”
“強得多為什麼沒地方睡覺?”馬丁不客氣地問。“今天夜晚很冷。”
“什麼話!怕沒地方睡?”喬往口袋裏一伸手掏出一大把零錢,得意洋洋說:“這可不是累死累活累出來的。你看來混得不錯,所以我才來敲敲你的錢。”
馬丁笑起來,給了喬錢。
“夠你大醉幾回了。”他說。
喬把錢塞進口袋。
“不像以往了。”他說。“喝得爛醉的事沒有了,不過想喝時還是非喝不可。我們分手以後我醉過一回,空肚子喝酒,誰知喝著喝著就醉了。我沒命地幹活時沒命地喝酒,現在不多幹也就不多喝。興致來了幹一杯也就完事。”
馬丁與他約好第二天見,回到飯店。他上辦公室查了船訊,見馬裏波薩號5天後開往塔希提。
“明天打電話給我訂個單間。”他對服務員說。“不要上艙的,要下艙,左舷。記住左舷。最好寫下來。”
回到房間他一倒頭睡著了,睡得像娃娃一樣快。晚上發生的幾件事他沒再想,什麼都已不多擺在心上。遇見喬他倒有過一陣興奮,但也短暫。轉眼間他就覺得原來幹洗衣活的人來了多餘,不願與他再多說話。5天後能去他喜愛的南太平洋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所以眼睛一閉他接連睡了8小時。他睡得安穩,既沒有翻身,也沒有做夢。睡眼是條忘河,每天一覺醒來他總戀戀不舍。生活讓他煩惱、厭倦,時間是個難對付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