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苦惱還沒有完,他又預見到了新的苦惱。船到塔希提後怎麼辦?他非登岸不可,非去訂購貨物不可,非找到馬克薩斯的船不可,總之非做不可的事成百上千,想想都可怕。當他硬著頭皮思考時,他看了出來,他的處境十分可悲。千真萬確,他已到了鬼門關前,而最糟的是他並不害怕。隻要一膽怯,他就會往陽關道上跑。就因為不怕,他才一步步走到了鬼門關前。往日熟悉的事物他不再喜愛。這時馬裏波薩號已駛進了東北信風區,曾吹得他心醉的這種風卻刮得他心煩。他把椅子換了個地方,就為逃出這位精力充沛的舊友的懷抱。

馬裏波薩號進人赤道的無風區後,馬丁更加苦惱。他再也睡不著。日睡夜睡以後,他的眼合不上了,生活的強光受不了也得受。他心神不安,走來走去。空氣濕熱,縱有一陣陣狂風也不能把他吹得精神爽快。生活使他痛苦。他在甲板上來來回回走,走得實在膩味了又坐到椅上,坐膩了再走。那本雜誌好不容易才勉強看完,然後從船上的圖書室挑了幾本詩。但詩也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又走起來。

吃過晚飯他在甲板上待到很晚,但這也無濟於事,下到艙房仍睡不著。用這種方法避開生活也辦不到了,這就太難受。他打開燈想看書。有一本是斯溫伯恩的詩集。他躺在床上,一頁頁隨手翻過,翻著翻著,突然在一處讀出了興趣。他念完了這一節想往下再看,卻不由得又重讀一遍。他把書攤開擱在胸口,思索起來。說得對!應該如此!怎麼他就一直沒想到過呢?到頭來就是這麼回事,他向來就朝這方向走,現在斯溫伯恩告訴了他,想痛快出路就在這裏。他渴望安寧,這樣做安寧唾手可得。他往舷窗望了一眼。行,綽綽有餘!幾個星期裏他第一次高興起來。他的病終於有方可醫。他拿起書,慢慢朗誦這一節。

當我們拋開希望與憂愁,

對生活不再留戀,

讓我們把幾句肺腑之言,

向各位天神敬獻。

謝謝天神讓生命都有盡頭,

已死的不會複生再現,

就像源遠流長的百川,

歸於大海最終都不見。

他又看看舷窗。斯溫伯恩指引了迷津。生活令人痛苦,或者不如說,變得令人痛苦,這怎麼受得了呢?“已死的不會複生再現!”這句話他欣賞至極,天地間唯有這句話使人受益無窮。當生活索然無味、令人痛苦時,死亡能解脫痛苦,使人長眠不醒。他還等待什麼呢?事不宜遲!

他起身把頭伸出舷窗,低頭看著白色的浪花。馬裏波薩號重載,吃水很深,手抓住舷窗,腳就可以伸進水裏。他偷偷往水裏一沉,沒有人會聽見。一團浪花湧上來,濺濕了他的臉。嘴上的海水微鹹,味道很好。他想寫篇絕筆,但又一笑了之。不能拖延了,他急於上路。

他怕讓人發現,先關上房間的燈,再把腳伸出窗外。肩太寬,鑽不出去,他又縮回身,想放下一隻手貼著身再試。船一晃,幫了他的忙,他鑽了出去,兩手吊在窗上。腳碰到海水後,他鬆了手,掉進白色的浪花裏。馬裏波薩號船從他身邊擦過,像一堵黑色的牆,隻有一個個艙窗亮著燈。船速肯定很快,眼一晃他就落到了船尾後,飄在了浪花四濺的海麵上。

一條鰹魚在他雪白的身體上咬了一口,他反而笑出了聲。這一口撕下了塊肉,傷一痛他才清醒過來,想起為什麼投了海。在投海時,他竟然忘了投海的目的。馬裏波薩號越走越遠,燈光越來越模糊,而他還在水裏滿不在乎地遊著,似乎最近的陸地在千裏之外也難不倒他,他要遊上岸。

求生是人的本能。他一停止劃水,感到水沒過了嘴,手往上一抬又使勁摔了起來。他想這就是生存的意誌,接著發出聲冷笑。哼!他還有意誌!對,隻要意誌堅強,最後一橫心,意誌就可毀滅它自己,從此不複存在。

他換個姿勢,直立起來,抬頭望了一眼靜靜的星空,同時呼出肺裏的空氣,手腳並用一使力,雙肩和上身出了水麵。這一招是為了加快下沉。接著,他全身放鬆,一動不動往下了,像座白雕像在人水。他有意大口大口吸著水,好似大口大口吸著麻醉劑。結果一感到窒息,手腳不由自主地拍打起水來,又浮上水麵,清清楚楚看見了天空。

他想,這又是可痞的求生意誌作怪,拚命屏住氣息,但空氣還是把肺鼓了起來。這不行,他必須換個辦法。他把肺裏的氣幹脆鼓足,鼓足了氣能下沉很深。一翻身後他頭朝下使出全身力氣拿出最大意誌遊著,越遊越深,眼大睜著,看見渾身磷光的鰹魚鬼影般竄來竄去。他邊遊邊巴望鰹魚別來咬,一咬本來堅強的意誌也許就會崩潰。還好,鰹魚嘴下留情,他真感謝生活在最後一刻還給了個情麵。

他不停地往下遊,遊,遊得手腳乏力幾乎不能動。他知道他已到了深處,耳朵的鼓膜受壓發痛,頭也嗡嗡作響。他越來越難以忍受,但還迫使手腳往下劃,最後意誌支持不住,氣從肺裏一股股奪路而出。氣泡往上直冒,像一個個小氫氣球從腮幫邊和眼前飄飄而過。接著他感到痛,氣悶。這還沒死,他那逐漸昏沉的意識模模糊糊覺得。死不知道痛。他還活著,這種難受的窒息感是生的痛苦,是生活給他的最後打擊。

他的手腳自作主張動著,動動又停停,動得軟綿綿無力氣。但是他已經戰勝了手和腳,戰勝了使手腳擺動的求生的意誌。他下沉得太深,已浮不到水麵了。他似乎在一片夢境般的海上慢慢飄,四周五彩繽紛,光芒耀眼。有個東西是什麼呢?好像是燈塔,但燈塔就在他的腦子裏,發出一線耀眼的白光。那光在閃動,越動越快。他又聽到一陣隆隆聲不絕於耳,覺得自己在一道又寬又長的樓梯上不停地朝下滾,滾到底就滾進了一片黑暗中。他知道得就這樣清楚。就在他知道滾進一片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他就什麼都再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