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之篤被這些人圍攻得天旋地轉,見吳為進來,想喘口氣,便閉口不言,其他人也停下來,隻看著吳為。吳為趁著難得的片刻空間,微笑著不高不低問:
“牛校長,怎麼突然把我撤職了?”
吳為有些後悔,自己既然不想幹了,何必多問呢?人家不要你幹了,說明你自己沒有利用價值,這事難道還值得張揚?但話已出口,猶如箭已離弦。牛之篤低沉地“嗯”了一聲,隨意性地看著桌上的什麼東西,又實際上什麼都沒看,說:
“怎麼說呢……”
吳為坐到他對麵,微笑揚頭道:
“您別介意,有什麼直說好了。”
辦公室裏的人都盯著他們,默不作聲。空調的冷氣越來越強,溫度越來越低,牆上的時鍾也凍住了。牛之篤低著頭,緩緩地說,大約是在不停地選詞擇句:
“有些話,我不知怎麼和你說。其實……”
吳為依然笑著,鼓勵他:
“您想說就說吧,沒什麼的。”
“有些話,我想單獨和你說,會更合適……”
邵念慈馬上站起來招呼其他人:
“你們先說,我們出去,等會再進來。”
吳為臉一沉,阻止了他們:
“都不要走,大家都聽聽,這又不涉及到個人隱私,無非是為了工作,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準備起身的人都重新坐好。牛之篤無奈說:
“隻是……據反映,……,你不太配合政教處的工作。……”
吳為笑了:
“就這事嗎?”
然後平視著牛之篤,聲音不大,整個房間卻在抖動:
“這政教處不是蓮花中學的政教處,是你牛之篤的政教處。鮑發祜是你牛之篤一個人扶植的,沒有經過競聘,沒有經過合法的程序。你牛之篤為什麼會突然看中他?你別以為你真的聰明絕頂,別人都是好愚弄的。他陪你喝酒喝得太多,請你釣魚釣得太多,請你唱歌跳舞太多。至於他用年級組的錢相送,我沒有真憑實據,但你心中有數,他心中有數。他自上任到現在,都幹了些什麼?除了收錢,想方設法收錢,還幹過什麼?他為什麼敢這樣?沒有你做後盾,他敢?你又敢說你沒得過半點好處?沒你好處的事,你會放手讓他幹?你是不是要我和你們互為狼狽?”
在牛之篤的印象中,吳為也是一個悶聲不響的人。他根據他的人生經驗或領悟,不一樣的人是一定要區別對待的。他在一次班主任會上諄諄告誡:“班上有的學生喜歡喊喊叫叫,喜歡出風頭,比較活躍,這種人一定要重視,把這些人管好了,班上就好了。有些人話不多,或根本沒什麼話,可以忽略不計,對你的管理影響不大,可以正眼都不看一下。”不知牛校長的教育藝術是否就是他的馭人藝術,但肯定他是把吳為劃入後一種了。
牛校長也許還記得,他來後不久,年級組長郭曉仁邀請他參加本組班主任活動,當時都敬酒。輪到吳為,說自己身體不適,沒動,桌上的人都說新校長上任,麵子一定要給,即使不能喝也要表示一下。牛校長也有意要和他碰杯,酒杯很快伸了過來,吳為皺皺眉,拿起杯子,卻沒和他碰,隻一口喝幹。牛校長高興異常,還要和他喝,吳為又獨自一口喝了一杯。整個蓮花中學見過吳為喝酒的也不過四五個,誰也不料他竟兩口喝下半斤。後來隻要吳為不喝酒,別人便笑他隻和校長幹杯,不和百姓喝酒。吳為隻微笑不語。接下來吳為也有兩三次與牛校長同桌吃飯,沒再喝過酒。再後來,吳為沒和他同過桌。牛校長在平常的巡視中,隻看到吳為做兩件事:上課,看書。他不和別人聊天,哪怕他旁邊一大堆歡聲笑語,眼皮都不抬一下,看書如故。他也不像別人那樣熱情地招呼他。
牛之篤萬萬沒料吳為一開口就點了他的死穴,嘴裏咕噥一下,喉嚨像鏽跡斑斑水流不暢的下水管道,苦笑了:
“我來蓮花中學累死累活就落這麼個結果。”
“你是辛苦,誰都知道你辛苦。你的辛苦有多少是為學校?是為你自己吧?三年財經狀況沒向老師作過一個字的說明,欺上瞞下,管理混亂,扶持親信,寵幸舊部,無心學校,一心向上,蓮花中學已被你弄得烏煙瘴氣……”
吳為手機響了,他必須得走了,丟下一句“暑假我就搜集材料,把你的事跡整理出來,下學期開學我第一個發言,讓全校老師來討論。如果不行,下期省裏來督導評估時我也會發言,讓他們評一評”揚長而去。
不到半月,牛之篤辭職了,去了教育局。
4
回想往事,心念舊恩,鮑發祜很高興這麼快他就有了結草銜環的機會。
他嘴裏高擎著煙頭,氣宇軒昂進了辦公室,叫兩家長也進來。他在一開口的刹那,才覺得沒有那麼簡單。康恍已囑咐過,老師監考嚴格要求沒有錯,真有老師因監考嚴格受到處罰,似乎真說不過去。
鮑發祜裝模作祥看了幾頁紙,抬頭,沒有看那兩女人,說:
“這事我們現在還不太清楚,等我們弄清真相後再把處理決定告訴你們……”
家長怒不可遏,肥粗的脖子一圈圈鼓起來:
“你們現在就處理,這還要一拖再拖嗎?”
鮑發祜想等有了萬全之策才告訴她們,一定會讓她們心滿意足,隻是這兩個家長太性急,一點也不配合他。他隻好在心裏罵兩聲“豬頭”,沉下臉似笑非笑說:
“康校長說了,老師監考沒有錯……”
“沒錯?打人沒有錯?”
兩個女人隻差跳起來咬人。
鮑主任隻得耐心啟發:
“打人當然有錯,我是說監考沒有錯……”
“現在是處理監考的問題嗎?現在是打人。你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根本就不想處理。”
“處理肯定要處理……”
“那你推三阻四的幹什麼?不會馬上處理?”
那位年長的突然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紅白相間的頭發也快要急躁得變成緋紅,厲聲罵:
“反正都是這樣,都不願意承擔責任,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平時人五人六,一有事,泥鰍的影子都沒了。你們不管,我就找你們童校長,童校長不管,就找教育局,教育局不管,我找市政府去。看到底有不有管的地方。”
“誰說不管了?誰說不處理了?別胡攪蠻纏。”
“你就是要不作為了。好。我先找童校長。”
“你還能把天翻過來?有本事你直接找教育局市政府。”
就在樓板正要往下掉時,一個四十多歲身體結實的女人走進來,鼻子因為兩邊的地勢太低窪也跟著凹陷進去大截,隻留著兩個洞孔的痕跡,兩隻眼睛瞪圓了,眼眶就正好是兩個正三角形。她盡量壓低噪門,以示好奇:
“什麼事?這麼吵?”
進來的人叫黃川湘,是康恍的老婆。她熱情豪爽,羽毛球打得好,曾得過全市女子單打第三名,籃球排球打得也不錯,厲害的是她還會踢足球。據她自己說,她打得最好的是高爾夫球,上大學時集訓過好幾個月,現在一放假就去SH深圳打高爾夫,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球場。羽毛球、籃球、排球經常打,足球也的確見她踢過,她體力很好,很拚命。高爾夫球技就沒有眼福消受了,聽眾隻能在她的陶醉中充分發揮想像力了。最讓她引以為傲的都不是這些,而是她特別善於做別人的心理輔導。她說任何人隻要心理有什麼疙瘩,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她去聊聊,絕對會解決問題。正因為這樣,她一進來,鮑主任倒擔心了。
見有女老師笑著問,兩個女人爭搶著回答。黃川湘看著眼前這兩位,估摸她們僅僅為了發泄怨氣而來,想著學生考試作弊被抓,會有多大的事呢,也就陪著笑臉說:
“我以為多大的事呢?都是小事情嘛。”
“怎麼是小事情呢?打人還是小事?現在的法律規定老師可以打學生啦?你們都是一樣,也作不了主,叫童校長來。”
黃川湘沒料到對方不和她多說半句,滿腹的才華施展不出,感覺挺委屈,就此敗下陣來又深感對自己不利,轉而又笑:
“首先考試作弊就不對,你們要先教育孩子。現在也不能肯定老師就打人了,你一開始就定了性,這事就不太好辦了。”
“教育孩子是我們的事,回家我們知道怎麼做。現在是處理老師打人的事。你們是處理不了的,叫你們校長來。”
黃川湘突然想起,鱷魚咬住東西是不會鬆口的,看這兩位身材雖然像河馬,嘴卻有點像鱷魚,料定一是一,二是二的辯論用在她們身上絕對有害無益,便且戰且退,以退為進說:
“也不能一口就咬定老師打了人,總得有證據不?再說,也必定事出有因。”
“王元中午回家就說下身疼,這不是證據嗎?還要多說什麼?去把童校長叫來。”
黃川湘像武功絕世的俠客中了迷魂香,心裏幹著急,聽她們如此口氣,又擔心吳為真的打了人。她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烏雲縫隙中的陽光:
“童校長來了不也先要調查?總不可能你說打了人,馬上就作決定吧?事情總得有過程。”
“你們現在調查,明明白白的事情,不需要調查很久,今天下午一定要有結果。”
黃川湘還想和她們說點什麼,那兩位手一揮:
“不要再拖延時間,去把你們該做的事做好。一個小時足夠了,那時還沒有決定,別怪我不客氣。”
黃川湘無奈了,看一眼鮑主任,他那看不出陰晴的臉依舊圓亮:
“找康校長商量商量吧。”
他叫黃川湘一起去找康恍,到門口正好碰上孫樹,叫他也一塊去。
5
康恍聽了彙報,眯眯眼說:
“關鍵是要證明打人,怎麼證明?”
鮑發祜和孫樹沉默著,黃川湘倒想到了:
“把王元的班主任楊浪找來,要她叫兩個學生給家長把情況說明,應該沒問題了。”
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好,便叫孫樹去找人。
孫樹參加工作也有七年了,教體育的。他是本校退休教師黎萍的兒子。吳為剛來時,正好在黎萍任年級組長的那個年級。她本來對吳為印象不錯,氣度不凡,話雖不多,一語中的。後來有兩件事完全扭轉了她的看法。
當時有一則新聞,說一個老人,早年喪妻,為了唯一的兒子沒有再娶,對兒子關懷備至嗬護有加,卻不想兒子長大後沒有謀生的手段,外出折騰幾回,都是空手而返,後來幹脆賴在家裏,再不出去,靠老父親養活。父親年邁,再無能力撫養兒子,也就經常對兒子有抱怨。有一天,罵得兒子突然性起,一頓拳腳最後加一斧頭,把老父親的老命親手結束了。一時輿論紛紛,怪兒子太無情,太殘忍,連父親都殺。而且據說,兒子在當地確是著名的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