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侍寢。蕭蕭颯颯的天氣。明明滅滅的光。惶惶恐恐。戰戰兢兢。這是薛靈芸初次見到那匿在雲端裏,神袛一般的男子時的心情。
曹丕。
清冷的宮殿裏,他正襟危坐。闊袖的衫子搭在膝前,華貴,但不刻意。輕紗薄帳的暗影,投在他剛毅的輪廓上,自有一派威嚴。薛靈芸曾想過他或許是五大三粗橫眉豎目的,也想過他或許腦滿腸肥臃腫猥瑣,可偏偏就是不敢奢望他是眼前這個模樣:算不上英俊,五官卻幹淨;算不上年輕,已過而立,但君王的氣度與魄力卻仿佛正適合他;即便是坐著,也能看出他魁梧修長的線條。如果說曹植的飄逸俊朗仿若雲中仙鶴,那麼,曹丕的威嚴,就好比曠野的駿馬。
“你抬起頭來。”
曹丕淡淡地抬了抬手,看著殿前跪地請安的女子。但見她一襲火紅的衫子,用料是輕薄光滑的絲緞,依稀可見嬌嫩的肌膚。待她站起身,婀娜的曲線玲瓏浮凸,顯露無遺。風輕輕吹來,那裙擺和背後的烏絲、額前的劉海,蕩漾出一曲靜默的舞。淚滴狀的衣袖時而張開,時而垂下,腰間荼白的帛帶時隱時現,那裏包裹的,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纖弱。
“你害怕嗎?”
她不答。
“你害怕朕?”
她還是不答。
因為不知道應該怎樣答。麵對堂堂一國之君,說不害怕是假的,更何況自己還要對這深淺難測的人交付自己的初夜。個中滋味如何?全然無措。可是,若承認了自己害怕,又會不會壞了他的興致,掃了他的威嚴,惹他龍顏不悅?
薛靈芸突然覺得跟眼前這樣舉世無雙的男子打交道還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她用以思考的大腦很艱難地才能設定出下一步要怎麼說,怎麼做。入宮以前父母的叮嚀猶在耳畔,切忌任性妄為,切忌惹惱了有權勢有地位的人,尤其是皇上,萬不可逆他的意思,須得處處順從,忍讓,要用盡一切方法博他歡心。等等等等。簡直就像吵鬧的蒼蠅一樣在頭頂盤旋。
咳咳——
薛靈芸不由得晃了晃頭,仿佛要將蒼蠅們趕走,或者示意它們說話小聲一點。曹丕見此情形,愕然道:“你在做什麼?”
“啊?”薛靈芸意識到自己走了神,支吾道,“這裏,這裏有蚊子咬我……”一邊說,一邊漲紅了臉,手腳無處放,先前端正的姿態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但不想曹丕竟笑了,朗朗的笑聲,在宮殿裏清脆地回響。
然後便是侍寢。
這男子帶著細細的胡楂,像兒時山頭摘來的狗尾巴草,撓著頸窩,背脊,後腰,又輕輕地沿著手臂向上,從肩頭,至鎖骨。她覺得癢,想笑,但不敢,於是便像提線的木偶一般僵著,任由他牽引。一身紅衣就落在床邊,和她一樣,安靜地躺著。
月光皎皎。
後來他疲累地睡去。她細看他的眉眼,手指探過他均勻的鼻息。移至唇畔,指尖終是忍不住落下來,碰了碰那些胡楂。
他便醒了。
“朕喜歡你。”他說。握著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指尖,笑容浮上臉,他低垂著眼瞼,目光如水溫柔。
“為什麼?”
“需要原因嗎?”
因為她是這沉悶的宮殿裏,難得的簡單與生氣。甚至是她的惶恐,羞怯,還有偶爾流露出的幼稚和笨拙——
都彌足珍貴。
因為她是回宮以後,第一個令自己開懷大笑的人。
曹丕自許昌回來,首先聽說的,就是禦花園枯井底的那樁命案。段巧笑的死令他傷感。畢竟是曾經討過他歡心的女子,雖然口碑向來不好,刻薄尖酸,脾氣古怪,自己也曾將她冷落至一旁,但就這樣死了,又覺得未免太可惜。更何況皇宮怎麼說也是威嚴神聖的地方,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死去,不論是自殺還是他殺,總覺得麵子上掛不住。
曹丕問薛靈芸:“段貴嬪的死,是你先發現的?”
“嗯。”
“害怕嗎?”
“好像,忘了。”薛靈芸撓頭道。曹丕笑道:“可你今天卻想起要害怕了?”
“嗯。人已經死了,也不是太可怕吧。”
“朕是說,你怕朕。剛才。現在。”
還在糾纏於那個問題呢。薛靈芸撅了撅嘴,心想,總不能照實說,我害怕,是因為擔心你的刁鑽古怪喜怒無常吧。她眼珠子骨碌一轉,便道:“我隻是,隻是沒有見過皇上。”這話將曹丕逗得更樂了,他攬著她,朗笑道:“見過之後就要記得,在皇上麵前要自稱臣妾,不能張口閉口都說我。”
“哦。”薛靈芸點頭。
曹丕又道:“朕為你精心地安排了迎接的儀式,還喜歡吧。可惜啊,原本以為朕可以親自到宮門外看著你,寶馬香車走過來,誰料許昌卻出了些狀況。朕曾經做夢,夢見自己在燭台設宴,遙見煙塵滾滾,雲霧彌漫,車騎便迤邐而至。然後,朕賜‘夜來’做你的新名字。夜來,薛夜來。你和朕一同乘坐雕玉皇輦入宮,朕再封你為昭儀。”
“夜來?”
“嗯。”曹丕道,“朕依舊賜你夜來,可好?”
隨即,聖旨下,封薛靈芸為昭儀,賜名夜來。彼時的後宮,以皇後為首,皇後之下,順次有夫人、貴嬪、淑媛、昭儀、修容、婕妤、容華、美人等。昭儀這封號不算輕,甚至有許多入宮多年的女子,也未必能獲封。同時,皇帝亦下旨,將疊香園重整翻新,添了許多名貴的裝飾,更名夜來閣,置宮女八人,太監六名。
昔日冷清清的殿堂,突然變了個模樣。
而曹丕亦將宮中最好的宮女給了薛靈芸,作為她的貼身侍婢。低眉順眼的女子,比薛靈芸略長了幾歲,模樣端正,身段豐腴。
名叫,紅萱。
紅萱曾是伺候甄妃的,心思縝密,又圓滑周到。薛靈芸本以為這樣的一個人應該熱情乖巧,極容易相處,誰知她卻麵容寡淡,說話也不多,水汪汪的眸子似初冬的薄霧,朦朦朧朧,總也看不清。
薛靈芸想要消除這種陌生感,便主動與紅萱攀談,哪知道,一說起她的舊主子甄宓,紅萱便緘口,眉目間陣陣陰霾,道:“宓夫人已死,陛下也不許誰再議論她,薛昭儀當謹言慎行,莫失了陛下對您的寵愛。”三兩句話,將薛靈芸想繼續再問的念頭也打消了。
某日。
宮裏有幾位淑媛邀薛靈芸逛禦花園,無非是因為她來時排場大,而皇上又異常寵愛她,淑媛們一來是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二來也有拉攏之意。薛靈芸沒有考慮太多,大大咧咧地便去了。她是一個人去的,因為紅萱恰好病了,麵色蒼白,身體時暖時寒,看樣子憔悴得很。薛靈芸還用自己的名義為她召了太醫,臨走時又留了一名小宮女在屋裏照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