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內。
還隔得很遠,就已經可以聽到宮廷的樂師們清雅的吹奏,似乎還有醇香的美酒,順著風勢,迎麵飄過來。
薛靈芸一襲曳地的裙裳,淡淡的水粉色,在這蕭條的季節顯得更為清冷,卻也有一種脫俗的高貴。繞過曲折的煙雨廊,尚未走到盡頭,突然,感覺雙腿猶如灌了鉛,沉重得邁不開步子,腦袋裏嗡嗡地炸成一片,眼前發黑——
栽倒在地。
身後的兩名宮女慌了手腳。紅萱抱著薛靈芸,使勁地搖她喚她,她卻雙眼緊閉已然不省人事。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煙雨廊迎麵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個人,走到近前,立刻問,這是怎麼了?
紅萱抬頭一看,竟是曹植。她連忙回答:“侯爺,昭儀不知何故突然昏倒了,原本是要到驚夢亭陪皇上飲酒的。”
“嗯。”曹植看了看四周,不見有巡邏的衛隊,他便抱起薛靈芸,對紅萱道,“你去告訴皇上就說昭儀病了,我帶她回夜來閣傳太醫。”
“是。”兩個人便一東一西急忙地分開了。
薛靈芸在曹植的懷抱裏,眼皮輕微抬起,很快再度沉重地落下。她的夢瞬間變得旖旎,仿佛有一團柔軟的雲,將心裏的疼都纏綿包裹了,嘴角浮現出似無還有的笑。曹植沒有注意,隻是百般焦急地跨著步子,懷中的人兒似稚兔一般,輕輕的,軟軟的,好像連呼吸都帶著香氣。
這時,因久候薛靈芸不至的曹丕卻已然踱步走出了驚夢亭。他站的地方,恰好能看見煙雨廊。他看見曹植抱著昏迷的薛靈芸步態匆忙,心中一緊,道莫非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可再看曹植的神態動作,沒有陌生和尷尬,好像同薛靈芸已經熟稔得沒有距離了。他所有的擔憂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猶如當頭棒喝的震怒。他濃眉一凜,心道,他們是幾時認識的?他們之間是否還有別的什麼是他不曾看見的?會是像甄宓與他那樣,形遠而神近嗎?為何,為何朕鍾愛的女子,偏就要跟他扯上關係?這一浪接一浪的顛簸情緒,好像要把胸腔都撐裂了。握到緊得不能再緊的拳頭,也生生地握出汗來。便啪地一掌劈在堅硬的石塊上,響亮的聲音,帶著野性的咆哮。
太醫的診斷,竟然是中毒。望聞問切全是中毒的跡象,但什麼毒,從哪裏來,卻無法得知。薛靈芸虛弱地半躺在榻上,起初還疑心是自己燒糊塗了,生了幻覺,因為根本想不到曹植會出現,而且是在她的身邊,沒想到醒來之後第一眼就看見他。
“侯爺?”
“是你?真的是你?”
“送我回夜來閣的人也是你?你怎麼會在京城?”
薛靈芸掙紮著想要從床上坐起來,但卻已經沒有那份力氣,反倒是將枕頭也撞落了。曹植便替她撿起來,重新放在頭下。低身的時候彼此眉眼間的距離驟然縮短,近得可以看清楚肌膚的紋理。薛靈芸雖是病著,但那撲通撲通的心跳卻比正常人還快。她羞紅了臉,傻傻地望著對方近在咫尺的臉。曹植似乎也意識到彼此都有失態,趕忙重新端正了身子,故作嚴肅地解釋起自己此番進京的原因。他是為了擴建許昌行宮一事而來的,因為丞相和禦史大人皆反對此等勞民傷財的奢侈行為,但曹丕卻似乎有些固執,事情僵持不下,丞相便希望他能想辦法說服自己的兄長放棄這念頭。雖然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必將加劇他們兄弟關係的惡化,但如果能阻止如此鋪張浪費的工程,為了江山永固,也算值得。
“可惜我不懂得這些大道理,不能為侯爺獻策。”薛靈芸幽幽地歎了一聲。她大概是病得糊塗了,連平日裏謹慎小心盡量避而不說的話也說出了口。她說,“如果是甄妃,她想必是可以解侯爺的愁眉,替侯爺分憂的吧。”
曹植的臉色微微一變。他並沒有生氣,隻是被薛靈芸這樣一句嗟歎牽起了回憶與愁思。她說得沒有錯,倘若宓兒仍在,也許她還能說服大哥以天下蒼生為念,可如今,有了那些解不開的過往,他也隻能勢單力弱地在做著未必有效的掙紮。想著想著,薛靈芸已經閉上眼睛,重新昏睡了過去。曹植一低頭,便將她彎彎的睫毛也看得分明。她是這樣蒼白,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美。曹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目光過於專注了,連忙起身,拂了拂衣裳。正好紅萱端了解毒的湯藥進來,說是太醫的方子,能暫時穩住毒性,卻不能根治。曹植又歎了幾聲,再三叮囑紅萱好生照顧著,然後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太醫們夜以繼日,絞盡腦汁地研究解毒的辦法。薛靈芸連續兩天以湯藥替代飲食,依然未有好轉。精神萎靡,臉色煞白,甚至有些惡化了。
偏在那時,陳尚衣和蔣淑媛、李貴嬪也相繼病倒了,症狀竟和薛靈芸一樣。到第三天的時候,甚至連皇後也出現了中毒的跡象。
這下,後宮猶如一鍋滾水,熱鬧得不成樣子。
種種傳言也此起彼伏。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蒼見優便來了夜來閣。他受皇後郭氏的懿旨,要盡力追查這件事情。所以他想要問問薛靈芸,在中毒之前是否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比如說是否吃了什麼可疑的東西。隻不過一眼看見病怏怏的薛靈芸,她那蒼白虛弱的樣子,似乎比其餘幾位宮人都要嚴重,蒼見優的眉頭便沒有解開過,後來甚至不忍心要她多說一個字。
薛靈芸像即將枯萎的花朵一般,低垂,羸弱,雙眼渾濁,氣若遊絲,但態度卻熱情,很努力地支撐著自己,顫巍巍地問:“皇後是不是也丟了她禦賜的寶貝,金縷夜光杯?”
蒼見優默然。
他雖然知道薛靈芸所言屬實,但郭後吩咐了,不可外泄,他便隻字也不能提。可薛靈芸卻說,中毒的陳尚衣、蔣淑媛和李貴嬪,跟她一樣,都是不見了皇上禦賜的寶貝,這當中的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興許是有某些關聯的。
“你不說,但你心裏可能明白,到底皇後是不是跟我們一樣,你便給自己留個底,若願意,往這方向查一查也無不可。”
蒼見優的尷尬更深了。他有些怨自己所謂的原則或戒條,又或是這深宮庭院裏的謹慎規矩。他亦不想對薛靈芸隱瞞。那種迫切向前、靠攏、剖析的感覺,像一股無形的牽引力在引誘著他。他隻好傻傻地向後退,做出疏遠的樣子。薛靈芸的眉頭瞬間皺起來,也許是急了,咳了起來,悶重的幾聲,像拳頭敲打在蒼見優的心上。他的愁眉亦不展起來。兩個人,四撇眉,愁更愁,**相對。他說:“你好生休養,不要讓病情再惡化了。”
一個字,你,而不是昭儀,不是那虛妄的名頭,堪堪地拂過薛靈芸的耳膜。她微略一怔,看向對方,苦澀地笑了笑,道:“我會的。你放心。”
她回他一個你。
同樣,不是蒼少將,不是虛妄的名頭,竟似暖流似清泉,注入他的心上。他也微微笑起來,那笑容,亦是艱澀,帶著柔軟的疼惜。
翌日。
薛靈芸昏沉沉地睡著,紅萱進來,端了一盆熱水,準備給她洗臉用。可是一走到近前,紅萱猛地嚇了一跳。隻見病榻上的女子眼角和下巴都出現了紅斑,像傷疤或者胎記一樣。那情形恐怖卻又似曾相識。她倒退兩步,掩著嘴,然後逃命似的奔出了夜來閣。
跑到苜蓿園。
中途幾乎沒有停歇。
曹植彼時正在草擬奏折,看見紅萱,先是一驚,然後便聽她結結巴巴地說:“侯,侯爺,一樣了,一樣了。”
什麼一樣了?
曹植愕然,等著紅萱說下文。紅萱氣喘籲籲,撫著心口,道:“那無法追查的毒,在中毒後的第四天,麵上開始出現紅斑,先是在眼角,然後下巴,緊接著蔓延至全身。侯爺,您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