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蒙(1 / 2)

初蒙(一)

隋開皇十七年,暮春。

正是三月春濃,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吳郡光福鎮的征西候府,自然也在這熱烈的景致中。府院最西邊的小跨院裏,倚牆開了滿滿一樹的梨花,此時已到了梨花荼蘼的時候,一陣微微的風,便叫雪花片一般的花瓣四處飛揚。

倚著門廊支柱而坐的一位婦人,卻滿心淩亂,如同四散的梨花花瓣,抓不住的慌張。以前隻是個小門戶中待字的閨女時,卻還懂得欣賞這暮春的景致,驀地成了征西候府的人,配了征西候的一個庶子,顧黎。初婚時,她還覺得丈夫儀容岸然,看著心裏還會暗自欣喜,時日一長,她所得的無非就是一個幽僻平整的小院落,一個侯府庶出又無能建功立業的丈夫,和幾個不得長輩親厚的孩子。

這會兒這陳氏倚坐著,對著飄零的梨花,生出一些憂思傷感,又心亂如麻地盤算著近日煩困著她的事。

月初,從餘杭來了人,為的是清明的祭掃。許久未有餘杭親戚來往,族中很是熱鬧了一陣。顧家源遠流長,江南鼎盛的門閥世家,開門立府的祖父顧野王又門生眾多,所謂親戚,自然是親疏有別的。可這回來的,竟是祖父的嫡長孫顧彪,早年隨其父安遠侯遷居去了餘杭。陳氏細細算了一回,在這場忙亂中,她那幫襯著打理顧府雜務的丈夫,這回能掙上多少麵子,得幾許好處。

陳氏本可以小心翼翼地在僻靜的小跨院裏旁觀這一場熱鬧,一向循規蹈矩,不敢有半點逾越的她,在那一日多出了一回院門。隻是帶著自己的女孩兒去擷一朵盛開的花。偏就遇上了餘杭來的陸夫人,偏就她那細巧乖覺的女孩兒錯牽了陸夫人的手。

顧彪和夫人陸氏膝下有兩位郎君,皆已到了弱冠之年,自成家立室,在府邊開了門,自設了兩府。另養著故友庾信的遺腹子庾立,收作入室弟子,也有十五六的年紀,卻無一女孩兒。夫人乍見這柔柔糯糯的小女孩兒,也不知怎的就如此的得眼緣,歡喜得跟什麼似的,問過名字,排行,反複捏著軟軟的小手不肯放,臨了竟還褪下臂上一隻掐著金絲蔓草紋的玉鐲來,遞到陳氏手中,說是給小娘子的一份見麵禮。

陳氏回屋暗自竊喜了一回。自這小女孩兒甫降生起,就未見得有人如此的歡喜。因她身份低微,此次所出又非男丁,丈夫本就心有不悅。在向祖父討要名字的時候,祖父僅抬了下眉說,“按家中女孩兒排行喚罷了”。因行七,便喚七娘。如今平白得了陸夫人如此的厚愛,陳氏不禁心下偷偷得意。

這份小小的得意還未及散去,顧黎便帶來了晴天驚雷一般的消息。因陸夫人愛極,顧彪向祖父提了要將七娘帶回餘杭養育,眾人皆無異議。原是一個庶出的孫女兒,安遠侯的嫡長子要了去,並不僭越,更無甚不妥。隻是到了陳氏這裏,便是一道霹靂。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許從此便再不得相見了。

即便是霹靂,也無可奈何。七娘現放著的身份,竟是十分尷尬,士族門閥中的庶出孫女,將來婚配了,必定是一個侯門深府的姨娘,不然便入了那中下門戶。左右都是比不得前院那些正經娘子們的。大約這陳氏原是有些見識的,思來想去,自己的七娘若是跟著顧彪去了,雖說隻是在跟前養著,並無甚名分,將來如得了顧彪的喜愛,以嫡女之名入了餘杭顧氏的宗籍也未可知。忖度再三,終是下了狠心。

轉過三五日,顧彪攜夫人辭了各位宗親,拜了叔父,另謝了顧黎夫婦,便要回餘杭。陳氏來回話時,麵上尤帶了悲傷之色,征西候自覺虧了庶子,在眾人前許下諾,讓他安心在府中幫襯著,日後必提攜他一個好差事。顧黎夫婦一時倒也將七娘的事擱下了。

依然是暮春的景致,梨樹上雪一般的花瓣已落盡,滿城青翠的綠已經慢慢濃結,微醺的風跟在出城的車後麵。車裏,陸夫人逗弄著仆婦懷中的孩子,終是不忍地歎了一聲:“到底還是難為了她的親母。”女孩兒亮晶晶的眸子,依稀晃出陸夫人心滿意足的臉,淺淺一笑,直笑得陸夫人心裏盛滿了春風。

餘杭顧府遠不如吳郡的征西候府豪氣。安遠侯早已故去多年,顧彪並不承襲侯府爵位,隻守著祖產基業,潛心於古籍著述,博古通今,自有一些不凡的見識,也教授了幾個名人學士,一時聲名自江南向北遠播,頗有顧家先祖遺風。幾年來登門求教,欲拜在顧彪門下的學子名流絡繹不絕。顧彪對學生著實是挑剔的,多年來所授不多。

卻有一個學生,自始跟在他左右,極得他的歡心。自開皇十七年帶回了幼小的七娘,原不過是為了膝頭能常有嬌憨嬉笑,寬解夫妻倆無女之憾。不想,七娘三歲時,顧彪偶然興起,隨口教授了幾句千字文,她竟學得像模像樣。顧彪心喜之餘,依著女詩經男楚辭的慣例,正經給了她一個名兒,喚穆清。自此開授她一些經典古籍,甚至時事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