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日清早,阿達在車前揚聲道:“加緊些,今日正午便可到東都。”眾人熬受了一路,聽聞這一句,皆振奮起來,一路行得甚是順暢。未及正午,車外的景致一改之前的荒蠻頹勢,慢慢熱鬧繁盛起來,仿佛從死寂的地府,逐步走回暖意融融的人世,就連那道兩邊的槐樹和銀杏的黃葉,也不見絲毫秋日蕭瑟之氣,被陽光照過,反而成了金碧輝煌的圍屏。
再行一段,黃土夯實的路麵,成了大石鋪就的路,車馳得又快又穩。杜如晦撩起前麵的簾幕,遠遠地已能望見巍峨的城樓。過了寬闊的護城河,有兵丁上前驗查過無異便放行了。真正進了城門,那景象才叫穆清驚詫得無法言語。寬闊的主道由整塊巨石磚鋪就路麵,並排可行七八駕馬車有餘,寬過漕河的洛水穿城而過。兩邊三百步便成一坊,坊坊相連。坊間店肆林立,時聞鼓樂聲起,樓房鱗次櫛比,往來人群多衣著鮮亮名貴,甚至一些女子不戴帷帽遮掩,大大方方地行於坊間。都說江都繁榮,如今看來卻是不及東都一角,世間所有的隆昌繁茂盡集於這一城中。隻這一城,幾乎耗盡了周邊數十郡的人丁,穆清忽覺得東都是一座海市蜃樓幻化的城,出現在一片無垠的死寂中,飄忽不定,隨時幻滅。
馬車行入南市,亦是打磨過的石磚鋪地,每相鄰的兩坊間有可容四駕馬車並行的路道,他們這五駕馬車攜著風塵而來,引起路人的目光,路邊店肆裏的人探出頭來望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各做各的營生,並不過多關注。慢慢地駛過南市,眼前一尊高大巍峨的坊門,名為思順坊。坊內房屋的門皆向裏開,多為高牆深院,比之方才路過的市坊,此處更為幽靜齊整。
最終馬車在一處宅子門前停駐。杜如晦先撩袍跳下車,待阿達定好車軔,擺好踏腳的木凳,他才伸手攙引著穆清下車,穆清抬頭看了看,宅子的大門並不寬闊,簡單幹淨,一名老仆領著三四名雜役仆婦快步出門來迎,齊行了禮,喚了聲“阿郎”,又轉向穆清,喚了“娘子”,便走向那五駕馬車幫著卸物。
“老奴賤姓賀遂,兩月前由劉管事遣來買下這宅子打點。老奴領著阿郎娘子去看可還合意。”那老仆謙然地一揖,在前頭引著路。進得大門,轉過石屏,眼前是個空空的大院子,院子中間一方小小的塘子,塘子中向左右各引出一條溝渠從二門兩邊的小石橋穿過,兩側的廂房群是家仆們日常起居的屋子。
後麵第二進房屋略抬高了兩階,麵前仍是個院子,溝渠從前頭穿來,彙入院中兩側的水塘中,兩水塘邊都植了幾株桂樹,置了石桌凳,樹上殘留了些許桂子甜香,開敗焦黃的桂子落到水塘中,引得塘中錦鯉爭相吞食。屋內擺放了幾個案幾,布置看似像餘杭顧府內杜如晦每日讀書學習的屋子,陳設清雅不失利落,一望便知是議事所用。
議事廳堂這進院落亦分左右兩間廂房,設有床榻等起居之物,“這是為需寄宿的訪客備下的。”賀遂管事解釋道。沿著兩方水塘引出的溝渠,穿過議事廳堂後的夾弄,麵前一片開朗,赫然一片大水塘占據了整個院子,一直延伸到第三進主屋的簷廊下,水塘兩邊各有一坐曲橋直連接著沿廊。穆清從石曲橋走到主屋,原是寬長的主屋被分割成三塊,左邊臨水的是間精巧的閨房,右邊靠著玲瓏假山石的是杜如晦的書齋,房中靠牆設了睡榻鋪蓋,左右兩間屋子中間隔著一間花廳。屋後尚有一個帶廂房的園子,隨意植了些花草,鋪了條花徑,這時節開滿了菊花,並不名貴,卻鋪灑了一地,煞是好看。園子隔開了最後一進一排的房屋,左右看著像是是雜房和後廚,中間是給貼身伺候的丫鬟們備的住所。
“宅子不大,勝在精巧,借著地勢,宅子中的水皆是流動的,引了洛水的一支小分支,是原主的得意之作。這宅子原主是備著做別院的,建成後竟未住過,便居家遷去了大興城。覓得這宅子時為了這些水塘子,三四家爭著要呢。阿郎遞來消息,說娘子家鄉在江南,離不得水,北地旱,故無論抬多少價,務必買下。”賀遂管事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原是胡人,漢話不順暢,語調緩慢嗓音低沉,念得穆清心底起了一片輕軟的霧氣,柔柔地笑著看向杜如晦。
“啊,對了。”賀遂管事忽想起什麼事,小心翼翼地說:“老奴昨日才接到飛奴傳書,事先卻不知還有一位小娘子,倉促下未來得及準備小娘子的閨房,一會兒著人將議事廳堂東邊的廂房收拾出來,娘子看可行?”穆清點點頭,“如此甚好,有勞賀遂管事。”
賀遂管事得了她的首肯,告了一聲失陪,匆匆趕去安置英華。杜如晦含笑攬起她的肩膀,“夫人可還滿意?”穆清佯嗔地輕輕打開他的手,“莫要喚我夫人,如今還不是時候。”杜如晦卻當未曾聽見她的話,又抬起另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膀,“這裏便是夫人的家。不是寄居,不是借宿,是安安穩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