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撥星火(二)
揣過四五日,唐國公的上表原封不動地從涿郡回到府中。穆清得知此事時,李世民正在她家的議事廳中怒摔了有朱筆禦批的上表,杜如晦端坐於案前蹙眉看著他,同坐的還有長孫家的那位郎君。穆清遠遠地見著這般情形,心想著這李二郎脾性太過暴直,宅中奴仆雖不多,卻也不能在白天日下便這般隨性,若教有心的人聽了個把話去,恐就是滅頂的災了。
正逢阿月端了茶盤去奉茶,她截住阿月,撤下盤中的茶,換上一壺白菊烹煮的清茶,親端了奉進廳堂,回身隨手移上門。李世民見她進來,勉強斂下了幾分怒氣,重坐回案邊,執起茶盞,一口飲盡。長孫無忌第一次見她,忙起身雙手接過杯盞,順勢揖了一禮,一時僵滯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便是七娘了。”李世民隨口稱道。看著年紀相仿,穆清略欠身算是還過禮。
奉過茶,她俯身撿拾起地下的上表放置案上,一眼掠過朱紅的禦批,大致是駁了唐國公薦子請纓的話,她心下了然,卻猶豫著身為內宅婦人,該不該過問這些事。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便望了杜如晦一眼,退出廳堂。
傍晚時分,三人方才散了,李世民依舊一副氣結的模樣,想來商討之下亦無甚結果。至晚膳時,杜如晦興致缺缺,少言寡語,英華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也覺壓抑,隻胡亂塞了幾口便跑回自己屋中。穆清倚在他身邊,軟語寬慰道:“天子疑慮心重,豈肯輕易交兵權於旁人,此次不成,再尋機會便是。”
杜如晦摟著她的肩膀,悠然歎道:“原算準了一切,就差著這把火。好容易冒出個知世郎,正想借這把火,豈止聖上卻不以為然,隻當他是普通草寇,不作反叛來平,將全部兵力集中向遼東高句麗一戰。”
“他不願分撥兵力,隻是覺著個把草寇流民還不足為患。”穆清歪頭想了想,又說:“也是,換作我也不會在大戰前分散了兵力。誰會以滿缸的水去滅個小火星子。但若是火星子燃到了幹草,釀成了大火……”
“穆清。”他突然振奮起來,把持著她的雙臂猛晃動,“正是如此。既然天子覺得火星子不足為患,我便來替他放把火,將火燃旺。知世郎不成氣候,我不去剿他反助他,待野火四起時,便是唐國公重握兵權時。”穆清頓頓地看著他欣喜的眉眼,透過他的眼眸,仿若能見那燃起的星點火苗。默了良久,她忽彎了眉眼一笑,掙開他的雙手,反身往書案邊坐了,壓上紙,提筆蘸飽墨汁,洋洋灑灑一瀉千裏。
莫向遼東去,迢迢去路長。老親倚閭望,少婦守空房。有田不得耕,有事誰相將。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龍堆憶故鄉。
莫向遼東去,從來行路難。長河渡無舟,高山接雲端。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日落寒山行不息,蔭冰臥雨摧心肝。
莫向遼東去,夷兵似虎豺。長劍碎我身,利鏃穿我腮。性命隻須臾,節俠誰悲哀。功成大將受上賞,我獨何為死蒿萊!
杜如晦接過紙,低頭輕聲念了兩遍,抬頭灼灼地看她,“可是要在軍中傳唱?”“不止軍中,兵役徭役沉重之處,赴前陣的驛道邊,皆要傳遍了才好。”穆清道。他又細細念了兩遍,臉上笑意漸濃,“兵夫大多少學識,村野粗鄙出生,此歌要再直白些才好傳唱。”說著亦提起筆寫道:長白山前知事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等不到次日,當晚杜如晦便將兩人所做之歌抄謄了,縛於飛奴腳環中,放往唐國公府。待他稍平複了激越回身再看穆清,她靜坐於燈下,表情古怪,欣喜,寬慰,興奮,緊張,憂傷,卻不知是哪個情思該在臉上,終是垂下頭木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杜如晦跽坐於她麵前,握起她的手指,慢慢地說:“此事若是可定下,我便要親往東萊郡去見一見那知世郎。散歌謠觀形勢,說不得要數月才得回。”“便去罷,莫掛礙著我,我能顧好自己。”她頭也不抬,低頭悶聲說了這一句,又自覺過於冷淡,仰頭朝他淺淺地笑著,令他錯眼迷亂,仿佛後院一樹的粉白嬌嫩的梨花,抓也抓不住的紛揚花瓣。
終是定下了三月初九動身。臨行前一日,穆清帶著阿柳忙碌了一整日,從日常衣袍鞋襪,及藥丸金創膏,甚至篦頭的銀篦子,各色物件齊齊地備下了。此次隻有阿達隨行,她想了半日,原該有許多話囑咐阿達,轉念細想,他雖說穩重牢靠,可要論細致謹慎,遠不及杜如晦。那許多的關照便隻成了一句,“護好你家阿郎”。
杜如晦坐在書齋的案前,微笑著看她快步在麵前奔忙,絹紗的帔帛被風帶起,在她身後盈盈舞動,他親手所贈的寶相花金簪子上的兩串小金珠相互碰撞著鈴鈴作響。此去若非凶險難測,他定會將她帶在身邊,時常聽見她咯咯的笑聲,羞惱了時的嬌嗔,有關她的一切能教他心境寬慰,於滿目的陰謀殺戮間存一小片柔軟細潔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