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間在他跟前時,穆清一直是笑意盈盈,顯著一副明眸皓齒的模樣。到了晚間,回了房,她便再掩不住一臉的憂色,呆坐於床榻邊的足踏上,一腦子的紛亂。她在安寧的家裏,看不到涿郡是怎樣的哀號遍地,想象不出每日有多少裝載了屍體拉出城掩埋累死勞工的木車。她更勾勒不出,杜如晦將麵對的是怎樣凶神惡煞的叛軍,要如何輾轉在怨怒絕望的兵丁之間,以他們的怨懟為引,策動他們更大更烈的怒火。哪怕能想象出那一星半點的畫麵,倒也能教她略安了心,可眼下腦海裏大片大片的空白,令她的心跌到了無底深淵般的懸吊著。
“阿郎明日一早便走,還是去多陪一陣罷。”阿柳歎息著同坐到足踏上,以手臂輕推了她幾下。
穆清緩緩轉過頭,目光渙散,雖看著阿柳,卻猶如穿過她的臉看向後方。阿柳心中一澀,不忍直視她。就這樣呆怔了半餉,她好像突然遭受了敲擊一般,從足踏上霍地站起來,直走出屋子,往他的書齋走去。杜如晦猶未入睡,正在案前坐著,見她入得門來,神色全然不似白天的淡然,並不知她所為何,剛站直了身,她便投到了他的胸前,雙手緊揪了他的衣袍。“這是作甚麼?”他伸出雙臂環抱著她,低頭柔聲問。她不說話,隻仰頭以麵緊貼他的脖頸,感受著他頸間因血管中湧動著的血液而生出的溫熱。她這般舉動,激得他頸間的觸感更熱,手臂不禁加了力道,將她緊緊攬住,俯頭深深地親吻著她,直至她喘息困難,捏了拳頭捶在他胸前,將自己向外推開。
待她調勻了呼吸,又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明日一早便要啟程,早點歇罷。”匆匆囑咐了,低著頭便走出了書齋。杜如晦追了出來,在屋外的簷廊下拉住她,將她重新擁入懷中,密密地抱了好一會兒,才俯身在她耳邊細聲說:“莫要擔心,我不會令自己身陷險境,為了你也必齊整完好地回來。你且在家安心候著,愛做甚麼做便是,隻別太勞苦了,善自將養著。待我回家時,要見你容色如花,不想看到病容憔悴的模樣。”穆清在他懷中點點頭,他滿意地歎了一聲,又說:“賀遂管事是個可托付的,他有個兒子喚賀遂兆,與我原是過命之交,他替唐國公府招羅死士,極少露麵,此次他亦要同往,若有消息我會托他傳遞。隻切記,二郎倒也罷了,卻莫教唐國公府中第二人知曉我與賀遂兆的關係。”諸事交付完備,他借著屋內透出的幾縷光,小心地撫過她的麵龐,大拇指輕輕掃過她仍有幾分紅腫的嘴唇,低沉溫潤地說,“去睡罷。”
這一夜穆清在榻上輾轉無眠,剛過四更天便起身將衣裙穿戴齊整,獨自一人往後廚去造飯。合宅皆知今日一早阿郎便要出門,故廚娘不敢懈怠,竟起得比穆清還早,小心伺候著灶火。穆清打發了廚娘,挽起衣袖,親手揉麵製湯餅。灶下火塘裏火光躍動,給這春寒料峭的清早添了暖意,在穆清心中暫造成一種安寧的假象,奇異地使得她胡亂想著一些日常稀鬆的事。她不善製麵食,更鮮少做湯餅,偏杜如晦極愛,此時她邊揉著麵邊懊惱平日裏未能在這上麵多花心思。
將近五更,天已透白,阿達已備下馬匹,固好篋笥,英華亦進了後廚幫手。穆清盛出一碗,讓英華好好端著往二門口送與阿達。阿達見是娘子親手做的湯餅,又要英華鄭重地端了來,知她所托之切,心下慨然。
不多時五更開坊鼓槌鳴起,杜如晦吃過穆清親端來的湯餅,又聽她殷殷囑咐了一番。杜齊便跑來報稱唐國公府的二郎前來送行。杜如晦起身理了理衣袍,執起穆清的手道,“走罷。”她跟在他身後到了二門口,李世民正與英華說話,見他出來,忙上前躬身一揖,杜如晦一邊口中推讓,“二郎如此教在下怎堪當。”一邊伸手欲扶起他,豈知李世民紋絲不動,執意要將這一禮行完。
“二郎當真要謝,便替我看顧家小,護得七娘安然無虞。”待他直起身,杜如晦鄭重相托。李世民看了看他身後的穆清,拱手道:“杜兄直管放心,有我一日便保得她安穩一日。”鼓樓傳來五更三籌的擊槌聲,杜如晦翻身上了馬,坐定後回頭望去,她的輪廓被初升的太陽鍍上了一層橘色的光暈,正仰麵朝他綻開盈盈的微笑,於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放鬆韁繩,雙腿一夾馬肚,馬蹄聲便噠噠噠地響起來。阿達也跨上馬,跟了上去。直至兩騎出了思順坊的坊門,她才失魂落魄地轉回宅內,連李世民向她告辭的話也未聽清,恍恍惚惚地回到正屋,斜倚在廊下的靠榻上,對著一池波光微粼的春水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