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英華秉性純善,卻也不是個優柔寡斷的,“待到她真刀真槍麵對生死時,許就會狠下心腸,人皆是被迫著曆練出來的。”穆清拿話寬解阿達,此話卻也是為了寬慰自己。
穆清自後院的腳門進了宅子,徑直往正屋去脫換穿戴,阿柳上前替她拿開厚重的鬥篷,低聲說:“阿郎已歸家了,江都的劉管事亦到了,正在前麵說話呢,可要去見一見?”臨近年節,劉管事突然跑了來,此時阿柳神色又異常,必是有不尋常的事,穆清停下手,重又披上鬥篷,仍穿著翻領的騎裝便往前廳去。
年頭穆清囑咐過劉敖,將那幾件大宗的買賣不動聲色地漸收了,韜光養晦。留棲月居經營著維持開銷,謹慎操持棲月坊,莫教聲勢過盛。按理說這一年不該有甚緊迫要緊的事,何至於要此時冒著兵荒馬亂趕到東都。這一路她走得惴惴不安,胡亂猜測著劉敖的來意,猶如芒刺在背。
劉敖見她進屋,忙起身以禮相迎,杜如晦走到她身邊,一隻手無意地搭在她的肩臂上,“劉管事特特地從江都趕來,帶了你吳郡本家的消息,征西候於上月歿了,諸子分了家,因眼下年景不好,四散了各人過各人的去了。”
穆清原突突亂跳的心又安放回了原處,原是征西候府的家事,那與她有何相幹,劉敖特為了這點子事奔走一趟東都,倒是多餘了。“吳郡顧氏一族便這樣潰散了麼?”她轉頭淡淡地問向劉敖。劉敖見她並不動聲色,料想亦不會向吳郡顧伸援手,便隻點點頭,不再往下言語,眼卻猶猶豫豫地看向杜如晦。
“另還有一樁……”杜如晦的手仍在她的肩頭,直視著她臉上淡漠的神情,狠狠心道:“你父親,替杜淹管守糧倉,倉裏的糧是為皇家巡幸江南備下的,饑民求糧,你父親遣人亂棍混打了一通,不想就此打殺了幾個羸弱的,饑民憤恨,群起圍毆,你父親他,遭人棒殺了。”
穆清麵上依舊平淡,呆呆地立著,怔了良久,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將看向杜如晦問道:“那我母親和萬氏現下如何?”劉敖忙上前回她:“老夫人與尊兄仍在舊處住著,遭人冷待白眼是難免了的,人卻無恙。那萬氏,去歲便不知去向,後特意著人探過,竟說是遁入空門了,不知是否許盼著英華日後回吳郡時尋她,倒並未走遠,隻躲在光福鎮外穹窿山的梅塢庵裏修行著,庵堂小且隱秘,日子過得固然辛苦些,好在如今不聞世事,過得也算悠然自得。”
她閉上眼,牽出長長的一串歎息,眼下距當日自吳郡倉皇出逃不滿三度春秋,彼時鍾鳴鼎食,禮教森嚴的征西候府,已然樹倒猢猻散,日後族中若無人中興,不過十年光景,這一族便隻是尋常百姓家了。甚麼嫡庶等階,甚麼上下秩序,眾人耿耿於懷拚著臉麵所爭之物,到了此時盡煙消雲散,倒也落得幹淨。再看她那父親,昔年為在杜淹座下謀求些好處,終日苦苦鑽營,竟到了不顧信義親情,賣女求榮的地步,終究還是這份苦求來的差事害了他,她除卻感慨,並不十分傷心。
見杜如晦和劉敖皆繃緊了瞧著她,她不覺微微苦笑,“既萬氏安好,此事也無意教英華知曉。”繼而又向劉敖道:“今年的鹽收,明年春上便不必來予我。分了三份,一份送予我母親和六郎,想是夠他們撐持數年。一份送去梅塢庵,一半添燈油香火,一半購些米糧予我庶母。餘下那份,族中如有困頓不得活命的,盡數散了罷。”劉敖連聲應下。杜如晦喚來杜齊領著他去廂房歇息,走到門口,穆清又追著加了一句,“那些資助,莫要教他們得知出自何處,更莫令顧氏族人知我下落。”
杜如晦原想著她許是要悲切一場的,豈知她隻當聽說了他人家事一般,評議幾句,感懷一回便住了,當真淡漠。是夜,他從背後擁著她入眠,懷中的人安沉地睡著,整一族的變故,親父亡失,仿佛皆與她不相幹,無端地,他起了彷徨,緊依在他胸膛前的小女子似讓他略感陌生。憶起往昔恩師夫婦仙逝之時,她山崩地陷般的悲摧哀慟,實不知是她內裏日益堅實冷淡了,還是緣因與吳郡顧氏無甚情分在。